【摘 要】 歷史悠久的社火民俗根植于鄉土社會,維護和鞏固了地方基層組織結構。厚重的社火文化在當下依然蓬勃發展,各地熱鬧的表演活動也帶動了社火道具需求量的增長。河南省許昌市建安區霍莊村以生產社火道具和戲曲道具為支撐產業,展現了傳統民俗助力現代鄉村產業振興的巨大潛能,盡管當地形成社火道具生產基地或許有著偶然性因素,但自然與人文生境也孕育了這片區域傳統手工藝地緣傳承的基因。霍莊村的案例代表了鄉村振興中最普遍的農村發展路徑和農民生活追求,地緣傳承的民間手工藝既守護著農民的傳統生計方式,也維系著他們難以割舍的民俗生活記憶,更連接著城鄉融合的鄉村產業振興道路。
【關鍵詞】 手工藝;地緣傳承;鄉村振興;非物質文化遺產;霍莊村
社火民俗起源很早,流傳廣泛,被視為一種廣義的廟會形態,這種娛神兼娛人的綜合性民間表演活動,在歷史上和今天都與以地緣而凝聚的社群發生密切聯系[1]。每年的迎神賽社充滿民俗象征意義,進一步維護和鞏固了地方基層組織結構。集中在春節至元宵節期間進行的社火活動,通常在元宵節達到高潮,舞龍、舞獅、跑旱船、扭秧歌等表現形態雖同中有異,但都烘托出“全民參與、全情投入”[2]的熱鬧氛圍。燈節、戲曲、祭祀等外顯的民俗活動外,作為民間手工技藝的社火道具制作也逐步形成體系,并拓展為一項特別的鄉村產業。
“通衢燃燈,儺會塞途”(《許昌縣志》卷四,寶蘭齋1923年石印本)描述的是舊時許昌元宵節的盛況,厚重的社火文化在當下依然蓬勃發展,相應地對各種道具的需求也相當旺盛,位于許昌市建安區靈井鎮的霍莊村就以生產社火和傳統戲劇道具為支撐產業。霍莊村大多數家庭以此為主業,已傳承數代,產品廣銷全國乃至海外。本文基于對霍莊村社火道具制作技藝傳承的田野調查,試圖從民間手工藝發展的視角揭示傳統民俗助力現代鄉村產業振興的巨大潛能,探討手工藝產業所蘊含的現代屬性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重要意義。
一、霍莊村史與手工藝發展史
民間手工藝產生于特定的鄉土傳統,種類繁多的產品中既有實用性強的生產生活器具,也有裝飾性強的工藝品,還有一些是特殊用途的產品,比如社火道具。與一般手工藝“因地制宜”的傳統不同,嚴格來說,霍莊村社火道具的制作方式和規模化生產與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社會經濟變革密切相關,即便今天有些環節使用了大型機器,部分農民變成了專職工人,這類手工藝仍屬于副業范疇。因而,霍莊村案例是鄉村引入手工藝致富的一個縮影。
霍莊村手工藝的核心在于“技藝”本身,其使用的原料并不依賴“本地特產”,而霍莊村之所以發展手工藝產業,還有著客觀的自然環境原因。民國時期,霍莊村所在的靈井鎮就是“吃水貴如油”的貧水區[1]。缺水問題不僅體現在數據上[2],也體現在靈井、王井、李井等地名上。缺水導致耕地欠收,這是發展傳統農業的先天制約條件,因此在一定社會條件下發展副業成為村落經濟的必然選擇。今天的霍莊村已經是國內重要的社火道具生產基地,經營產品有30大類200多個品種,占據了長江以北70%以上的市場份額[3]。
民間技藝傳承的歷史總是與村落歷史關聯緊密,盡管霍莊村迄今尚沒有一部書寫完善的村史和家譜,但村落史也并非只依靠書面文本流傳,村中老人們關于祖先移民的經歷與晚近社火手工藝的起源敘事,都在不斷以口述和書寫交疊的方式漸漸充實,編纂村史和技藝史的重要意義也逐漸被更多的人認識到。近年到村采訪報道的新聞媒體和學者也讓這些歷史在不斷講述和記錄中趨于穩定。現在的簡要版本的村史,或者說霍氏家族史,由霍全成和霍炳申等人編寫,僅有數頁。

盡管書面上的霍莊村史沒有為我們提供更多信息,但通過村里保留下來的老房子和諸多傳說,我們得以一窺霍莊人在歲月變遷中累積的集體記憶。村民們今天更加意識到這些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時代價值,而身體技藝在幫助他們致富的同時,也在日復一日的重復實踐中不斷豐富著村史和生活史。“對人的行為而言,活生生的記憶形式集中表現為習慣,這是記憶內容貫徹身心、統籌知行的體現,也是由所‘經’所‘歷’的現象中總結出來的規律性的體現。工力‘在身’必趨向于習慣并相對穩定于習慣。”[1]
與村史相較,社火道具制作技藝發展史的起源敘事更加清晰且相對明確:
清光緒年間,霍莊村村民霍朝彥常年跟隨舞獅隊到外地演出,靠跑龍套、干雜活為生,晚年返回家鄉后,因年邁體衰,只能干些舞獅道具修補等粗活,通過對社火道具的反復拆卸、組裝、修補,漸漸掌握了不同地區社火道具的制作方法,將其融合,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制作技藝,并將該技藝傳給了村民。霍莊村村民代代相傳至今,已有七代。[2]
以上“非遺”申報材料中的敘事與筆者調研的情況大體相同,只是省略了霍朝彥跟張春學藝的經歷及靠制作胡須起家的過程。拋開細節差異和時間的模糊,霍朝彥作為首創者的身份是得到確立和認同的,傳統戲曲道具與社火道具制作技藝發展也是并行的或部分重合的。此外,許昌學院課題組的調查成果中,提到了硬殼盔頭、老婆簪子、戲曲頭飾等代表性產品的來歷[3]。這些有關技藝起源的敘事盡管是片段的,但大體反映出霍莊村手工藝的幾個基本特征:一是與戲曲有關,二是源于外出學藝,三是有較強的創新意識。由此可以看出,霍莊村手工藝的興起與傳承始終根植于地方文化,建立在環境與族群的相互作用中,并為鄉村振興下產業的新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今天的霍莊村下轄霍莊、馬莊、范莊3個自然村8個村民小組,有650多戶居民,近2500人。生產的產品分兩大類:一類是戲曲道具,一類是社火產品。目前有大型社火產品生產企業3家,從事產品制作的農戶近400戶,超過2000人,全村電子商戶總數達400余家。全年村集體收入22萬元以上,70%來自社火電商,80%農戶參與合作社經營社火電商產業,農戶80%的收入來自電商產業。2023年,社火道具銷售額突破2.5億元。霍莊村有一系列的標識和榮譽:“中國淘寶村”、全國“一村一品”示范村鎮、全國“鄉村特色產業億元村”、河南省“文化產業特色鄉村”、河南省“鄉村旅游創客示范基地”,等等。2019年11月,“霍莊社火道具傳統手工制作技藝”被列入許昌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4]。
在申報“非遺”的過程中,霍莊社火道具制作技藝的傳承史和主要產品的制作程序得到了進一步梳理和總結。社火表演所用道具雖然種類繁多,但霍莊村的主要產品是舞龍舞獅道具、大頭娃娃、扇子等。以舞獅道具為例,其主要由獅頭、獅身被兩部分組成,制作過程相當復雜,而且為純手工制作。制作獅頭共有購料、編獅頭、紙糊、燙殼、批殼、溜光、風干、拋光、刷膠、修飾、上漆、上彩、繪畫、縫毛、組裝共15道程序。制作獅身共有選料、除雜、去骨、取毛、分毛、清洗、染色、掛拉、分檔、染色、捆扎、裁剪、縫片、鎖邊、制獅褲、制獅袖、制脊背、制獅尾共18道程序。

值得注意的是,村民們在訪談中講述更多的是他們引以為傲的技藝和產業,雖然他們并不認為這項技藝有多么難學,但對本村社火表演活動的介紹卻十分簡略。社火表演隱身與技藝凸顯形成反差的原因需要進一步思考,或許習焉不察的社火表演傳統和社火產品火爆的現實讓村民對恒常化的習俗不再關注,節日語境中的社火表演和日常語境中的社火道具制作都已經成為他們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只有社群外的人才更加想要辨析這些所謂的“事實”。
實際上,社火表演歷史的被“淡忘”可能只是技藝被“放大”的結果。民國二十二年(1933)的《許昌縣志》“元宵節”條目載:“許昌鄉俗,此節尤重。自十四日起,各村置燈盞,備花炮煙火,醵金點熬山。十五之夜,普通人家,一體散燈。凡門戶、床第、車輛、犁耙、糞堆之上,莫不各置一燈,借以表示天地通明之義。十六日,人各出游,恣意消遣。或十里、八里、三二十里不等,名曰游六(音律兒)。各種游藝,沿村而起。尤其龍燈、獅子、旱船、高蹺諸故事為最普及。”[1]由此可知近百年前,“最普及”的社火表演是傳統節日記錄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要言之,沒有社火習俗便沒有社火道具制作技藝。
當下,霍莊人的鉆研精神和商業意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物質與情感激勵,雖然多數普通村民還是在完成訂單的忙碌中重復勞作,但基層政府以及村子的管理者和一些年輕人已經感覺到了村史和手工藝發展史的生態重建的時代意義。頻繁的媒體報道和學者調研,讓霍莊人與當地政府、也讓我們注意到鄉村振興需要民俗藝術的賦能,在社火文化的引領下,村民不僅可以實現增收愿望,春節的年味也會更濃[2]。
二、地緣傳承的結構特征
社火民俗的文化生態由表演、道具制作、文化語境、社群等共同構成。表演活動與道具產業發展互為基礎,二者不應被割裂來看。熱鬧的社火表演寄托了人們祈求歲時年豐、人畜兩旺的生活愿景,而道具制作在造型、技藝上表達了同樣的美好情感,無論是表演還是手工藝都因為共同的文化心理得以世代傳承。霍莊村的社火文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其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地緣傳承。作坊式的生產單元以家庭為基礎,各家之間也大多形成了分工合作、產銷合作的經濟關系。道具制作技藝本身易上手的特性,讓地緣傳承的優勢得到了更好發揮,集體經濟與個體經濟、個人與家庭及家族代際之間由此構建起相對完善、平衡的組織結構。
地緣傳承是民俗傳承的一個重要方式,指民俗圍繞一定地域范圍展開傳承。這里的地域不是抽象的空間,而是包含復雜人際關系的傳統生活場域。在傳統社會,地域中又包含著血緣和姻親關系等傳承線路。在此基礎上,民俗文化的產生、傳承、傳播有了共同的自然地理和社會文化語境。王明珂認為,人類生態由環境、經濟生業和社會結群構成,是人類社會情境本相,而文化與其表征是表相,表相強化與遮掩本相[1]。在霍莊村的社會情境中,上文回顧的社火道具制作成為該村主要生計方式和標志性民俗的歷史與現實,印證了“人類生態情境影響社會記憶的形式與內涵,影響社會記憶的維持與變遷。相反地,社會記憶的形式、內涵及其維持與變遷,也影響或反映人類生態情境之維持與變遷”[2]這一論斷。在重建歷史記憶的過程中,社會變遷的本相通過表相不斷被揭示出來。
最初,靠傳統農業解決生計是霍莊村的短板,建立“副業屋”承擔生產任務不僅是集體經濟的體現,也是現實的需求。“我們村每個組都有副業屋,是集體經濟產業,專門有生產的,有出去跑業務搞銷售的,有的是找原料,有的是保管,哪一個團體都搞得還挺好。”[3]家庭承包制逐步普及后,農業家庭經營方式重新確立,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形成,隨著農村市場化改革的深入,農戶家庭生產經營與農村集體經濟的聯系逐步減弱,并從集體經濟的附屬逐步獨立出來[4]。生產隊“副業屋”時期初步建立的地緣傳承模式在家庭經濟復蘇背景下產生了新的變化,不過集體經濟至今依然是地緣傳承得以鞏固和擴大的基礎。霍莊村的技藝始終與時代緊緊相連,社火經濟近些年的活力讓曾經厭倦制作道具而轉做其他生意的一些人重新回歸,“關于家鄉的想象及其外在的框架條件一直在變化”[5],經濟外衣下的生活本質影響了人們對家鄉和傳統的認同和選擇。今天的霍莊人不再糾結水資源的匱乏,而且這些問題也通過優越的經濟條件和針對性的政策得到逐步改善。

總體而言,霍莊村形成社火道具生產基地或許有著偶然性因素,但自然與人文生境也孕育了這片區域傳統手工藝地緣傳承的基因。社火道具制作并不是孤立的項目,檔發傳統手工制作技藝在靈井鎮、在建安區,乃至在許昌市都是重要的產業,“中國假發之都”的榮譽名副其實。當然,檔發的發展路徑又有其自身特點,不是本文討論的主題,但同為傳統手工藝、同在一個地方,證明了手工藝的地緣傳承要有生態支撐作為前提。我們發現,在霍莊村周圍,郭店、程莊、泉店等村也形成了一定規模的社火道具制作產業。
費孝通指出,“血緣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1]。實際上,地緣傳承體現為一定空間上的拓展,而血緣傳承體現為代際延續。在傳統村落中,地緣群體與血緣群體大體上是重合的,地緣傳承的主要范圍局限于某種血緣關系的輻射范圍。所以,在分析地緣傳承的時候,也應關注到血緣傳承的結構特征。
在霍莊村,霍生軍家族的技藝傳承史頗有代表性[2]。他的太爺爺就是上文提到的第一代傳承人霍朝彥,爺爺霍鐵林、父親霍明義都傳承了這門手藝。現在,他的妻子和兒子霍元龍以及兒媳婦都從事戲曲道具和社火道具生產。霍生軍家的代表產品是戲曲表演用的胡子,他對京劇、豫劇、晉劇等不同劇種各個劇目中不同角色所用的胡子(髯口)樣式十分熟悉。對“寧穿破,不穿錯”戲曲諺語的深刻理解,讓霍生軍掌握了行業中更多的知識,同時他對不同材質原料的特性認知,也讓他在加工過程中能夠更好地控制生產成本與客戶需求之間的平衡。手工藝的傳統與現代交融的屬性讓技藝傳承者不能只是一個簡單的“流水線工人”。面對應接不暇的訂單,霍生軍家會根據實際情況處理,以客戶需求為導向量力而行,同時也注意聯合鄰里加工生產。在家庭單元的生產模式中,我們看到了代際傳承和性別分工;在家族單元的生產模式中,我們也看到了傳統村落的共同體意識。
“特定村落勞作模式的建立與發展過程,必然是村民彼此之間不斷交流身體經驗的過程,因此那些被口傳身授的日常勞作的知識、技能和各種故事等,都可以看做是表達他們身體經驗的不同民俗形式而已。”[3]勞作模式的形成以特定的經濟社會關系為根基,也是村民集體做出的適應性選擇,成為當地民眾交流實踐的中介。生產與生活、物質與精神在鄉村社會常常是混融一體的,霍莊村社火道具制作技藝的傳承史和生活史也是一體的。它的真實性不在于其可回溯的歷史悠久、正統、完整,而在于它與民眾生活世界的完美銜接。“經過長期的調查、研究和論爭,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非遺知識是社區成員共享的實踐知識,它的實踐和傳承,不僅要依靠‘文化專家’的保存、生產或展示,更要依靠普通人的理解、接受和共同參與,缺少后一方面的因素,任何一種非遺項目都不可能有存在和傳承的基礎。”[4]

“同鄉同業”是中國傳統手工藝的一大特色,霍莊村進一步形成了一種可以被稱為“全域同業”的模式。“全域同業”是本土現代性下以網絡技術的進步和全球化為社會背景的人、鄉、業融合性的鄉村發展模式[5]。網絡時代的到來讓傳統手工藝生態發生了新變化,道具原料采購和產品銷售的空間都得以極大的拓展,天南地北都與霍莊村的社火經濟關聯起來。如制作獅子毛的原料來自西藏的牦牛毛、不懂電商的老人在家制作的道具會有年輕人來收購,與單純借助旅游資源實現的一定程度的創業和回流不同,霍莊村的實踐確認了地緣傳承的手工藝是同類鄉村產業振興的主引擎,這種內生動力的穩定性是超出人們預料的。“鄉村共同體不僅是血緣、地緣、宗族等要素相互聯系后的匯總,而且是本土的、有機的、渾然的、持久的生長在一起的文化整體,表現出共同居住、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和共同關愛的共有價值,反映出‘價值共同體’自然天成的穩固意志。”[1]因此,土地是鄉村的根本,說的不只是種植業,農村副業同樣以土地為聯結紐帶,維護著鄉村共同體的生存發展。
霍莊村手工藝的地緣傳承又有不同于一般手工藝的特征。柳宗悅說:“手工藝的發達并不只是依靠促進作者的力量,購買者的需要并沒有使手工藝得以繁榮,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材料的存在。這是地方工藝賦予手工藝的顯著特質,天然材料與風土氣候促進了特殊的鄉土工藝的生長。”[2]的確,許多手工藝生產聚落的出現與當地獨特的原材料有關,離開了特定的土壤、水源、農作物、動物等,技藝便失去了核心要素,產品的品質也會大打折扣。社火道具制作技藝則不以固定來源的原料為依托,更多依靠民俗活動的客觀市場需求和霍莊村人主觀的辛勤勞作與創新精神,這讓“加工”技藝的相對靈活性在新時代得以充分發揮。便利的地理位置和通達的物流網絡,進一步加快了霍莊村的社火產業發展,從整個社火產業鏈來看,各地作為原料市場,也同時作為銷售市場而存在的社火地緣共同體正在形成。于是,我們在全球化時代重新審視地方性意義的同時,也要給霍莊村式的民間手工藝傳承案例多一些關注。
三、從傳統手藝到文化產業
鄉村產業更加興旺,實現鄉村產業全鏈條升級,是落實鄉村全面振興規劃的主要目標之一。每個村落的產業雖有不同,但民俗傳統是基底。通過霍莊村的手工藝發展史,我們看到了一個非典型的民間手工藝村求變的努力,認識到不能僅僅局限于對手工藝的刻板印象,而忽視了霍莊村技藝的時代性和獨特性。“當‘傳統’是一個群體的教條時,‘創造性’是個體民間藝術家的行動。彼此制約,但其結合是因為相互的變化和限制。創造性對傳統的生存很必要,并為其帶來變化,將其調整到可以從過去延續到現在。”[3]這種傳承與創新的張力是在文化實踐中生成的,可以想象成傳統化抑或去傳統的過程。歷史映射現實,被稱作“大眾活兒”“看就會”的技藝能衍化出科技加持的“金龍”和“飛鳳凰”,受到現代工業文化的影響,定制服務等既是弱化教條化的傳統的表現,也是觀念革新的開始。
不過,雷同的手工家庭作坊式的社火道具制作在霍莊村仍普遍存在,而且產品大多是批量重復的,整體質量上也難以維持一個較高的標準,其中主要原因是近年來客戶需求量的大幅度增加。問題本身并不在簡單的經濟增長層面,真正的問題是未來的可持續性發展。按傳統來看,這種手工藝的習得、傳承、銷售都是由家庭和家族中的家長來主導的,但是在網絡經濟出現之后,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與不少空心化的農村相比,霍莊村的情況要好很多,一些大學生和年輕人主動選擇了回鄉繼承家業或創業。整體經營組織也呈現出“后喻文化”的傾向。“后喻文化的發展將依賴兩代人之間的持續不斷的對話,通過這種對話,已經能夠積極主動地自由行動的年輕一代,一定能夠引導自己的長輩走向未來。”[1] 40年來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讓年長一代與年輕一代的“代溝”問題逐漸凸顯,在霍莊村的案例中,兩代人對社火傳統的思考維度和發展理念也不盡相同。
作為新一代傳承人的霍帥兵,1993年出生,是霍軍政的兒子,大學學習計算機專業。2020年在考察市場后,他和幾位朋友合伙成立了漢服公司。霍帥兵十分好學,覺得自己家的技藝是靠一輩輩的口傳心授,并不系統,就到全國各地拜師學藝,結交“同袍”。2024年5月,在第二十屆中國(深圳)國際文化產業博覽交易會上,他們公司參展的作品《宋圓領袍》獲得好評。這件“漢服”結合了河南禹州的鈞瓷元素,以宋朝官服常用制式剪裁,在形制、面料、紋樣等方面獨具匠心。霍帥兵很清楚傳統戲服的套路不是現在漢服的風格追求。
漢服打開一定有個前后中縫,這是以前我們戲服上沒有的,這是困擾我們的事情,我們可能當時只是覺得布料窄,做不了那么寬,必須加長才能做出中縫,但是后來體會到這個思想最重要的就是“橫平豎直”,有一個方塊,組成“中”字,這是做漢服最根本的東西。體會到傳統中國古人的思想。[2]
他認為,漢服的興起源于人們對傳統文化的認同,很有市場前景,但目前也存在低價競爭的問題。每個城市都在選取自身歷史最繁盛的時期極力宣傳,許昌曾是漢魏都城,近兩年漢服店大爆發,數量已達到幾十家。霍帥兵說:“現在的漢服店很多是做表面,但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根,從這個根出發去做創新,做改良,這個是不會錯的。”通過自學和拜師,霍帥兵對傳統服飾史有了更為深入和全面的理解,想要做出自己的品牌。他與自己的小團隊在網絡平臺上以半引導的方式做訂制銷售,根據客服需求給出量身定做的設計方案。就霍莊村依托社火文化發展旅游的方向來說,他也提到每個地方都要根據自己的故事來設計,村子里可以恢復古法染布,通過還原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來吸引游客。
我們村大部分還是民俗產業,存在于民間的東西,下一步要做的是,讓本來就是民間的,從民眾中來,融入民俗中去。為啥這兩年社火火,其實就是一代人的記憶,是老一輩的。我小時候過年敲鑼打鼓是我們一代人的記憶,包括在南方可能跟祭祀、跟地方文化有關,這是一個地方的民俗文化活動。……像社火活動就是在過年的時候大家都聚到一塊兒,共同參與這個活動,就是跟村子有聯系,包括像“非遺”的話,它有經濟價值,但其實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文化價值。我們去講故事或者去做文化,最重要的還是要引起大家的共鳴。[3]
事實上,對一項手工藝的考察,既不能脫離其生成和播布的土壤,也不能脫離現代興起的產業形態和市場趨勢。“新中式”近來在社會文化領域成為熱詞,以“漢服運動”為代表的相關討論也是其中一個方面。周星認為,“漢服運動未來的最大貢獻,將是融入正在形成之中的‘新中式生活方式’,且成為其重要的組成部分”[4]。可見,擁有文化底蘊和情感根基的民俗藝術必然會在未來的“新中式”生活中煥發生機。只要堅持守正創新的基本規律,年輕人的熱情、知識和創意一定會為鄉村振興注入更多活力。
如果只是從技術創新的角度來看社火發展,那么霍莊村家家戶戶幾乎都在嘗試,按照客戶的需求揣摩仿制樣品,為增強演出效果更換現代材料、添加聲光電零件,舞龍、舞獅的傳統社火表演變得科技感十足,但現代工藝和科技的引入,需要警惕喧賓奪主的危險,不能遮蔽“手工”和“傳承”的核心文化競爭力,而使產品淪為機械復制的廉價商品。這樣一來,霍莊村的獨特性便瀕臨消失,任意村莊都可以成為模式化的“社火工業基地”。
杭間把工藝美術的未來狀況分為三類:一是作為“美術”,或成為博物館收藏的凝固和靜態的形式,或成為具有裝飾與把玩功能的美術工藝;二是從傳統技藝和材料出發,融合現代設計,成為生活中的時尚品;三是保留具有使用功能的個別民間工藝[1]。霍莊村的社火道具和戲曲道具似乎也可以按照這三類取向規劃自己的未來,無論是老物件還是新產品都應找到適合的定位,在“非遺”保護和產業振興的雙向互促中提升和發展。
手工藝從分工出現就與交易市場聯系緊密,天然的商品屬性與實用功能直接延續到今天傳統技藝類“非遺”的“生產性方式保護”工作中。在傳統村落視野下,這種生產以家庭作坊式傳承為主流,往往呈現出一定的封閉性和保守性。“作為掌握手工技藝發展的工匠來說,他們既是設計者、生產者,又是經營者,工商無法分開。這樣在技術上無論怎樣分化,每個生產的個體都勢必沿襲著以家庭為核心的傳統關系,技術仍掌握在家長的手中。”[2]的確,血緣傳承的譜系曾是制約規模化發展的重要因素,但我們也應看到,如前面提及的“后喻文化”,當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進入現代化后,調和代際思維差異的主導權漸漸會掌握在適應時代變化的一方手中,霍莊村接下來的探索實踐或許將給出一種答案。
目前,從傳統手工藝到文化產業的發展道路將不可避免地遇到三個問題:如何做好傳統手工藝的“非遺”保護?如何讓手工藝和現代生活更好地銜接?如何利用資源優勢實現復合產業發展?這些問題自然沒有標準答案,但通過對霍莊村案例的分析,筆者覺得至少可以從以下方面入手:
首先,僅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中就有12項“民間社火”項目,遍及多個省區,其他與社火活動類似的項目還有一些。另外,與“劇裝戲具制作技藝”有關的4個項目也和霍莊村手工藝相似度很高。這些“非遺”項目的發展情況都可作為霍莊村的參照。我們已經看到,霍莊村的景觀路牌都設計了與社火道具相關的內容,村里社火產業基地有專門的“非遺”展區,市里曹魏古城景區也建立了中國社火文化藝術館。這些都是屬于“保護”范疇的重要成績。不過,“非遺”的核心在于活態傳承,手工技藝不可被現代工業替代的根本屬性,就在于人類動手的創造性及所附加的情感。
其次,民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包含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從現實來看,手工藝是謀生的方式,但也是村落文化傳統的載體。社火文化的精髓在于深厚的土地情結,而區域文化史和個人生活史構成了技藝傳承的具體時空。各方努力要做的就是,“讓民間工藝生產重新回歸到一種與鄉土日常生活相聯結的、充溢著精神創造旨趣的‘副業’活動”[1]。本文未及詳述的霍莊劇團興起與衰落的故事應該被重視起來[2],戲具制作與地方戲表演本就相輔相成,社火表演與社火道具制作之間也是同樣的關系。鄉村文化生態可以通過對村史和集體記憶的修復來重建,老建筑、新園區不是所謂生產“車間”,而是村民技藝傳承的文化空間。
最后,傳統地緣的現實局限已被便利的交通和網絡消除,電商銷售、直播帶貨成為流行趨勢,小本經營的傳統手工藝市場格局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根據霍莊村村委規劃,新建的社火產業園區將涵蓋商鋪銷售、酒店住宿、倉儲物流、“非遺”體驗和研學等一體化構想,主要目標是著力打造霍莊村社火小鎮品牌。做大的“副業屋”匯聚了產業拓展與聯動的能量,將打通現代農村一二三產業,“農村三產融合突破了在農業內部尋求進一步分工的局限,將農業整體地參與到更大范圍內的社會產業間分工之中,通過讓農業參與全社會的發展,來分享全社會發展所獲得的果實,進而實現農業的進步和農民的增收”[3]。勇于創新是霍莊人的傳統和優勢,在大力發展復合產業、高效利用資源的同時,能否牢牢抓住民間手工藝這個內核將成為產業可持續性發展的關鍵所在。
結語
“在文明進程和生活變革的視野下,以村民作為生活主體的認知為前提,進行以日常勞作、交往模式為切入點的對于村落傳統的調查與研究,是解決村落傳統保護與發展矛盾的前提性條件和根本依據。”[4]誠然,霍莊村的手工藝傳統不是理想中的“獨門絕藝”,但霍莊村的歷史和現實可能代表了鄉村振興中最普遍的農村發展路徑和農民生活追求,這些略顯平常的技藝傳承反而是民眾生活文化中最值得關注的內容。“手工藝的當代價值”這個經典問題是許許多多個霍莊村案例用生動實踐已然證明的。鄉村振興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必然要求,對應著每個農民個體作為具體的人的自由發展。“‘離土’、‘守土’和‘歸土’作為中國當代鄉村發展的三重變奏,清晰地折射出中國處于傳統—現代之間的結構性矛盾,也折射出中國在步入現代化過程中所遇到的轉型困境,這種轉型困境呈現出非常典型的國家—社會關系、城市—鄉村關系的重新建構。”[5]從某種意義上說,鄉村的現代化進程就是要克服以往城鄉二元對立下的主體性立場的缺失,激活和提升鄉村固有的生產力要素,培育以鄉土民俗傳統為基石的新型復合產業。霍莊村的經驗告訴我們,高級工具和機器仍然代替不了工匠手藝,地緣傳承的民間手工藝既守護著農民的傳統生計方式,也維系著他們難以割舍的民俗生活記憶,更連接著城鄉融合發展的鄉村產業振興道路。
[1] 參見趙世瑜:《明清華北的社與社火—關于地緣組織、儀式表演以及二者的關系》,《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3期。
[2] 程曉菡:《中國社火文化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5頁。
[1] 河南省許昌縣地名委員會編:《許昌縣地名資料選編》(內部資料)第1集,1983年,第13頁。
[2] 據許昌市人民政府網站介紹:“許昌市水資源先天不足,全市多年平均降雨量696.3毫米,本地多年平均水資源總量8.402億立方米,人均水資源量約192立方米(按第七次人口普查常住人口438萬計算),約為全省人均水資源占有量的一半,僅為全國人均水資源占有量的十分之一。”https://www.xuchang.gov.cn/zjxc/005001/005001006/005001006003/20220803/e2faae69-3bdf-4c6a-9f66-dd208b661dc4.html,2025年1月10日。
[3] 參見《霍莊村簡介》,http://www.jianan.gov.cn/jrja/001002/20240325/5 5098bc4-0cf9-419c-b803-cfbc1c0241e1.html,2025年1月10日。
[4] 參見《霍莊村史》手抄本,霍炳申提供;楊海欽:《社火文化產業研究—建安區霍莊社火文化產業歷史、現狀與發展對策》,河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7頁。
[1] 呂品田:《動手有功—文化哲學視野中的手工勞動》,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113頁。
[2] 此處資料由許昌市建安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提供。
[3] 參見楊海欽:《社火文化產業研究—建安區霍莊社火文化產業歷史、現狀與發展對策》,第14—16頁。
[4] 參見《霍莊村簡介》,http://www.jianan.gov.cn/jrja/001002/202403 25/55098bc4-0cf9-419c-b803-cfbc1c0241e1.html,2025年1月10日。
[1] 朱又廉等編纂,許昌縣志總編輯室整理點校:《許昌縣志(民國二十二年)》,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23—624頁。
[2] 參見張輝:《霍莊村社火迎新春 日子更紅火》,《許昌日報》2023年1月16日第3版。
[1] 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征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1頁。
[2] 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征分析》,第101頁。
[3] 講述人:霍軍政,1971年出生,霍莊村村委會主任。訪談時間:2024年11月9日,訪談地點:霍軍政家,訪談人:劉先福、安麗哲、崔金麗。
[4] 高鳴、蘆千文:《中國農村集體經濟:70年發展歷程與啟示》,《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10期。
[5] [德]赫爾曼·鮑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啟蒙者》,吳秀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頁。
[1] 費孝通:《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7—88頁。
[2] 講述人:霍生軍,1969年出生。訪談時間:2024年11月10日,訪談地點:霍生軍家,訪談人:劉先福、安麗哲、崔金麗。
[3] 劉鐵梁:《勞作模式與村落認同—以北京房山農村為案例》,《民俗研究》2013年第3期。
[4] 安德明:《家鄉民俗學》,河北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92頁。
[5] 參見孫九霞、李怡飛:《流動的手工藝社會:從“同鄉同業”到“全域同業”的白族銀器村》,《開放時代》2020年第4期。
[1] 潘魯生:《鄉村振興與手工藝價值回歸》,《美術觀察》2020年第5期。
[2] [日]柳宗悅:《工藝文化》,徐藝乙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6頁。
[3] 張舉文編譯:《民俗學概念與方法:丹·本—阿默斯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24頁。
[1] 參見[美]瑪格麗特·米德:《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代溝問題的研究》,周曉虹、周怡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8頁。
[2] 講述人:霍帥兵,訪談時間:2024年11月10日,訪談地點:霍軍政家,訪談人:劉先福、安麗哲、崔金麗。
[3] 講述人:霍帥兵,訪談時間:2024年11月10日,訪談地點:霍軍政家,訪談人:劉先福、安麗哲、崔金麗。
[4] 參見周星:《漢服運動的初步成功與未來走向》,《絲綢》2024年第9期。
[1] 參見杭間:《設計沉思錄:杭間近作選》,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22年版,第145頁。
[2] 潘魯生:《民藝學論綱》,人民美術出版社2021年版,第300頁。
[1] 張士閃:《禮與俗:在田野中理解中國》,齊魯書社2019年版,第152—153頁。
[2] 講述人:霍炳申,1947年出生,小學文化。訪談時間:2024年11月10日,訪談地點:霍炳申家,訪談人:劉先福、安麗哲、崔金麗。另參見楊海欽:《社火文化產業研究—建安區霍莊社火文化產業歷史、現狀與發展對策》,第8—13頁。
[3] 蘇毅清、游玉婷、王志剛:《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理論探討、現狀分析與對策建議》,《中國軟科學》2016年第8期。
[4] 劉鐵梁:《紀念中日聯合江南地區民俗調查30周年筆談》,《民間文化論壇》2024年第3期。
[5] 李小云:《鄉村振興的維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版,第34頁。
本文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民間文藝的當代傳承與創造性轉化研究”(項目批準號:2024-1-11)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