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會開幕式隨想

中圖分類號：J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5）02-0001-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5.02.001

一、多元認同政治學

法國奧運會開幕之前，網絡上有自媒體此起彼伏，諷刺法國窮嗖嗖，舍不得投入資金修建場館，塞納河上垃圾漂浮，節目表演，干脆沒有。這在奧運會的開幕式中，是沒有前例的。說起來，巴黎是我熟悉的城市，我曾在巴黎高師哲學系做過三個月的訪問學者，亦曾數度開會出差，造訪過這個世界時尚之都。雖然她的治安叫人不敢恭維，可是即便今天，上海也還至少有衡山路、南京路、淮海路三條馬路，在一廂情愿地攀比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惟其如此，2024年7月27日凌晨，我積攢精神，守在電視機跟前，認真看完了中央5臺轉播的2024年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全程，及至寫作此文，又找出節目，重看了一遍。

這個開幕式果然是史無前例的，但愿它不是空前絕后。在時近黃昏的自然光中，塞納河一如既往自東向西靜靜流淌。運動員的出發點，是巴黎圣母院上游植物園旁已被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奧斯特里茨橋，一路順流西下，終點是埃菲爾鐵塔對岸特洛卡德羅廣場上的夏樂宮（Palais de Chaillot）。這段長達6公里的水路，可以比較巴黎國慶閱兵的陸路，那是從協和廣場到凱旋門，馬隊、兵車、坦克、大炮，以及敞篷閱兵車上的總統本人，就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滾滾而過。閱兵的路程是兩公里。兩相比較，可見奧運會的出場水路悠長而開闊。在這個開放的空間里，人和濱水城市無間隙接觸，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國大革命理念逐一打出字幕，成為節目片段的標題，塞納河畔經典建筑相繼亮相，圣母院、看守所（古監獄）、盧浮宮、大皇宮、奧賽博物館，無不讓人耳目一新。加上懸疑片和喜劇片元素，它其實勝過不計成本的千人擊缶這類開幕式表演。事實上，幽靈般出沒巴黎屋頂的蒙面火炬手、親水平臺上的激情表演、下水道中小黃人找回失竊的蒙娜麗莎、雨果《悲慘世界》的排演，以及法國女性主義領袖雕像的紛紛亮相，巴黎奧運會開幕式提供給全世界媒體受眾的，遠不只是視覺的盛宴，抑或是平淡無奇的故弄玄虛。它匯集了狂歡節、恐怖片、歌劇魅影、戲仿反諷等西方文化中一切古典的、現代的和后現代的元素，打造出了一種全新的奧林匹克開幕式政治學。簡言之，一種多元化的身份重塑政治學。

多元化是無可厚非的。在我們今天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上，它也是一條必由之路。但是也有人責難為了多元化而多元化，拋開本體來追求多元化，很難說不會導致緣木求魚。不過最好是看節目本身。本次奧運會開幕式的藝術總監是巴黎戲劇導演托馬斯·喬利（Thomas Jolly），整個表演分為12個片段，分別在塞納河畔地標性建筑如圣母院、古監獄、奧賽博物館、埃菲爾鐵塔等地開演，主旨是弘揚法國的文化和歷史。我們可以從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大型節目，Lady Gaga主演的康康舞說起。康康舞源出19世紀的法國民間，它的旋律之流行程度，一定程度可比我們江浙一帶的《茉莉花》《紫竹調》和廣東的《花好月圓》《步步高》。其掀裙子踢大腿的舞蹈風格，則被認為是對中產階級交誼舞的逆反。Lady Gaga一身黑羽鴕鳥裝出場，在一眾伴舞的簇擁下，轉眼又化出一片粉色的海洋，給人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跳大腿舞并不是好萊塢的專利，巴黎也有自己的紅磨坊，聲色犬馬，資格比它更老。法國有自己的優秀演員，也紛紛亮相在開幕式的表演之中，如Gojira前衛金屬樂隊，出生在馬里的流行歌手Aya Nakamura，集演員、導演和作家為一身的Philippe Blanchard等。但是開幕式終究是從美國請來艷星Lady Gaga跳康康舞，以及，終點舞臺上又從加拿大請來身患不治之癥的天后巨星席琳·迪翁，高唱法國名曲《愛的頌歌》。可見，法國的多元化是有選擇的，這個選擇首先是北美。事實上，這兩位北美明星的風頭，也壓過了法國本土的一眾歌手。這不僅僅是法國文化的悲哀，怪就怪該死的“美國化”吧，它早已入侵了今天全球文化的每一個角落。

以西岱島上的古監獄（Conciergerie）為背景，鏡頭定格出德拉克洛瓦的著名油畫《自由引導人民》，旋即出現驚悚的一幕，窗口里出現法國大革命中跟夫君路易十六一同喪命斷頭臺的瑪麗王后，一身血紅色長裙，斷頭尸身手里捧著自己的頭顱，卻在高唱大革命時期的無套褲漢歌：“啊，會好起來的，貴族等著上絞架吧。”這個場景表現的遠不止是法國式的幽默。2000年，我憑借訪問學者證件，幾乎打卡了巴黎的所有名勝。走進羈押過瑪麗王后，也關押過羅伯斯庇爾等無數名人的古監獄，我走遍每一個展室，尋找想當然該擺設在那里的斷頭臺實物，但終究是失望。后來，我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掛羊頭賣狗肉的所謂酷刑博物館里，看到過斷頭臺的陳列，但那明顯是個道具，紙片般的鍘刀，形同兒戲。但瑪麗王后這段情節，可以說是張冠李戴了。巴黎歷史上斬首后尸體起立，捧起頭顱的不是瑪麗王后，而是巴黎的守護神，圣丹尼主教。公元3世紀，羅馬皇帝血腥鎮壓基督徒時期，時任巴黎主教的圣丹尼被帶到巴黎地形最高點蒙馬特高地斬首。手起刀落，人頭落地之際，圣丹尼撲倒在地的尸身居然站立起來，彎腰捧起自己的頭顱，一路北行，走出城市，不知所向。這個匪夷所思的場景，在巴黎是人盡皆知的傳奇故事。別的不說，先賢祠的墻上就赫然掛著這位先賢彎腰躬身，拾起自己滴血頭顱的巨幅油畫。傳說是一位路過的婦人埋葬了這位不幸的殉道圣徒，墳墓邊上蓋起一座修道院，它是12世紀建成，號稱歐洲第一座哥特式教堂圣丹尼大教堂的前身。開幕式上，巴黎完全不介意將她自己的守護神幽默一把，將斷頭起身的情節移花接木到瑪麗王后身上，可見去神圣化和去世俗化，業已成為今日法國文化的特征。

古監獄為14世紀修葺，是典型的中世紀城堡建筑，它原為皇宮的一部分，系國王管家（Concierge）的居所，然早早就擔當起監獄的功能。大革命時期，這里一度最多同時關押過1200名男女犯人，及至恐怖時期，這里就是革命法庭的前站，關押囚犯十之九成走向斷頭臺，瑪麗王后即為其中之一。比較來看，圣丹尼大教堂相貌雖不似古監獄壯觀，但自有它的奇觀：區區一個教堂的面積，容納了法國12個世紀的皇家骨殖。從公元7世紀法蘭克國王達戈貝爾特一世開始，一直到路易十八，大多數王室遺骸都安葬于斯，甚至大名鼎鼎的太陽王路易十四，占地也不過在一個棺槨的方圓之間。對比路易十四生前棲身的凡爾賽宮，那是何等富麗堂皇且遼闊寬廣。舉步在這些石棺之間，看平躺在石棺面板上的一尊尊國王和王后們的雕像，叫人不勝感慨。當年叱咤風云的這些王宮貴胄，而今不過是并排棲身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這符合圣經上生于塵土、歸于塵土的描述。基督教雖然以復活為其信仰核心，但比較中國帝王的巨大陵寢，歐洲王室對于身后的物質追求，似乎沒有太多講究。雕像各各精雕細琢，均為上乘佳作，可是模樣大同小異，相差無幾，很難說彰顯出了什么個性。反倒是路易十六和他的瑪麗王后，與眾不同，給并肩做成了跪像。路易十六頭戴王冠，雙手合十，神情肅穆，仰望上天作禱告狀；瑪麗頭戴披風，雙手交叉胸前，俯視地面，亦在禱告。這一對在法國大革命中的落難夫婦，據導游手冊說，是法國最為民眾同情的君主。路易十六被描述為他那個時代最慈愛百姓的君主，瑪麗則是“歷代法國王室中最漂亮、最純潔、最有法國味的王后”。可見，君權天授的觀念深入人心，非革命可以一日摧毀。值此巴黎奧運會的開幕盛典，讓瑪麗再度出場，借鑒圣丹尼故事，手捧斷頭高唱當年的革命歌曲，銜接下面滾滾而來的前衛金屬搖滾，正是體現了巴黎作為“法國理論”的發祥地，其根深源長的多元認同政治學。

二、性別身份問題

本次奧運開幕式的出場序次，是按照國名英文首字母的排列。是以，中國代表團在第41位入場，跟喀麥隆、加拿大、中非、智利四個國家乘坐16號船，在游船嚴重不足，舉辦方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方針下，也算是按部就班，順理成章。游船的規格隨機應變，不丹代表團便坐享了單獨一船的殊榮，那是一條棕色的封閉小艇，跟大都是白色和藍白相間的大型游船構成對比。據報道，6公里的水路上，塞納河沿岸設立了80個屏幕和音響設備，近三千名舞蹈演員和音樂家，在塞納河沿途舉行音樂、舞蹈等特色文藝演出，運動員在入場的過程中可以欣賞到各種形式的表演。這可謂“你在橋下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舉辦方的這個創意無疑是最值得借鑒的。鏡頭掠過兩岸觀景臺上政要們的面容，但見他們一個個笑容可掬，該是免去了正襟危坐的苦惱。

法國作為女性主義的發源地之一，作為產生了波伏瓦《第二性》這樣女性主義崇高經典的國度，其女性主義的批判鋒芒，跟后來居上的美國的主要分歧，被認為在于美國的女性主義更多注重政治，法國的女性主義更側重生理即身體上的差異。這也反映在開幕式的表演上面。導演致敬1960年代特呂弗影片《祖與占》和戈達爾《法外之徒》的三人行穿插，即為一例。10座18世紀以降的法國杰出女性雕像緩緩升起后，大皇宮屋頂上出現黑人青年女歌手圣西雷爾（Axelle Saint-Cirel），手扶國旗，冒雨引吭高歌《馬賽曲》，引領下面橋上的合唱團齊唱國歌，將氣氛推向高潮。但引來最大爭議的，無疑是夜色降臨之際，著名的德比利橋上，反諷達·芬奇《最后的晚餐》的場景。在餐桌后一字兒排開LGBT團體，中間的主位上面，一個胖乎乎的變裝女王，替代了瘦骨嶙峋的耶穌。開幕式導演托馬斯·喬利事后否認這個場景無關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他的意圖是突顯躺在餐桌前方，看上去像一個大號藍精靈的近乎裸體男人，那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喬利的解釋是，狄俄尼索斯不光是希臘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之一，也同樣屬于法國，因為他是塞納河女神塞夸納（Sequana）的父親。簡言之，宴席無關耶穌，那是酒神的盛宴。即便如此，非難這段戲仿情節的，也還是絡繹不絕。有人說，多元化也好，身份重塑也好，這意味著誰都可以認同這段表演，可事實上性別問題、性別平等問題，依然是體育競賽中的敏感問題。這話該是沒有說錯，比方說，變性選手殺進女子拳擊決賽，背后是不是潛藏著新的性別不平等沖突？又有人說，導演是玩了一個文字游戲。因為這個場景會讓它的法國觀眾很自然想起La céne sur la scéne sur la seine，翻譯出來，意思就是塞納河舞臺上的最后的晚餐。因為法語中用來指稱《最后的晚餐》的語詞之一，便是La céne。所以導演假托酒神的晚餐，那是欲蓋彌彰。不僅如此，導演通過這段戲仿來宣傳多元和包容，也成為眾矢之的。反對意見之一是，多元和包容自然沒有問題，在我們今天的社會里，尤其需要多元性和包容性。問題是，通過狂歡節和萬圣節這類面具想象，來推廣多元和包容，充其量只是使時間脫離社會規范，終究還是要面臨回歸正常生活的問題。換言之，終究是要確定身份認同，無論這認同是個人的、社會的，還是普世的。而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作為西方流傳近千年的經典，它的主題是融合而不是分裂，就像耶穌將他三教九流的門徒，集合在了餐桌面前。如今通過變裝女王的替代，來反諷神圣，解構性別、解構社團、解構國家，以求建立一種新的身份，一種含混曖昧的新的神圣，后果將是災難性的。

以上發難主要來自基督教世界，可以代表右翼政治的觀點，孰是孰非不便一言定奪。但是通貫開幕式出現的性別問題，確實是西方世界真正存在的社會問題。西方20世紀90年代以降，法國從波伏娃到克里斯蒂娃、西蘇等人的生理傳統女性主義，和美國從米莉特、肖華爾特到巴特勒等人的社會批判女性主義合流，導致的一個結果是，今天性別不再是獨立的性別問題，而是與不同社會和文化語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緊密糾纏起來。其中一個傾向便是，一個人是男是女，不是單獨由生理性別說了算，也取決于其他因素如宗教、階級。特別是個人的性取向，在“女人”和“男人”的定義中，一樣成為舉足輕重的因素。換言之，性別不是天生而成，是社會文化后天建構的結果。這樣一來。不同群體性別問題的目標，亦可以各各不同。由此，一系列“第三者術語”，諸如自然雙性別（intersex）、雙性向（bisexuality）和性別跨越（transgender）等，紛紛開始登堂入室。甚至無可奈何通常被譯作“性向”的sexuality這個詞，按照耶魯大學英語系男性教師保羅·弗萊（Paul Fry）的說法，在過去的合法語言中，是沒有這個詞的。過去的日子好也罷，不好也罷，彼時大家并不討論sexuality，不論是正常的性行為也好，反常的性行為也好，有sex這一個詞，也足夠應付過來了。但是sexuality一語具有更多社會維度，傾向于去肉欲化，暗示了我們一種更為本真的存在，比自我更要自我。要之，我們可以發現，“性向”作為英語sexuality的中文對譯，肯定是不完備的。可是英文中的sex 一詞可以加一個后綴，來強調它的本質或者說哲學屬性，而中文假若如法炮制，在“性”后面再加一個“性”，以成“性性”，在漢語的語境中，勢將叫人云里霧里，不知所以。這樣來看，“性向”一名即便有以偏概全之嫌，按照語言約定俗成的原則，我們似乎也沒有更好的翻譯方案。只是我們總也還是心存疑慮：當代性別理論針對傳統男權文化，甚至女權文化的解構熱情，是不是過于樂觀了一些？比方說，先天生理性別對于我們基因的影響，對于我們身體欲望指向的約束，在后天的文化和社會前赴后繼的建構和解構面前，果真就是外強中干、一觸即潰嗎？

三、酒神的晚餐

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被認為是創造了三個第一。首先，它是現代夏季奧運會的歷史上，第一次沒有在場館內舉行的開幕式。它將開幕式和比賽一并引入城市，而且以它的動脈塞納河為紐帶，貫穿了城市的心臟區域。其次，它是第一個在水上舉行的奧運會開幕式。從起點奧斯特里茨橋到終點特洛卡德羅廣場，6公里水路上，一萬零五百名運動員搭乘游船，以觀光對象和觀光主體的雙重身份，穿越城市最有風情的核心地帶。每艘游船上配備攝像頭，以供電視轉播和線上觀眾近距離觀摩。最后，它是奧運會歷史上第一次盡其所能面向所有市民和游客的開幕式。8個超大屏幕和精心部署的音箱，使它成為全巴黎的狂歡節，成就了奧運史上規模最大的開幕式。

針對上述以《節日》（Festivité）為題的晚餐變裝舞蹈引來炮火不斷，包括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和美國總統特朗普，指責開幕式乏味且褻瀆神圣，巴黎市長安妮·伊達爾戈（Anne Hidalgo）8月6日星期二接受《世界報》采訪，予以堅決回擊。不同于國際奧委會的外交姿態，表示愿意對不喜歡這個片段的一切受眾道歉，伊達爾戈則毫不留情，干脆用英語破口大罵：“去他媽的反動派，去他媽的極右分子，去他媽的所有那些混蛋，想要把我們鎖進一場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戰爭。”（Fuck the reactionaries， fuck this far right， fuck all of those who would like to lock us into a war of all against all.）伊達爾戈說，她為開幕式驕傲，開幕式將巴黎呈現給了世界。巴黎是一個享有一切自由的城市，是性少數群體的避難所，是人們共同生活的城市。到目前為止，開幕式和奧運會都非常成功，在法國和歐洲極右翼勢力激增的情況下，這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希望總是潛伏在絕望之后。托馬斯·喬利本人因為他的晚餐創意，已頻遭死亡威脅和網絡聲討。是以，不奇怪他否認靈感來自達·芬奇，強調他意欲喚醒酩酊大醉、酣歌恒舞的狄俄尼索斯酒神傳統。狄俄尼索斯本是植物之神，象征大自然生長和凋謝的交替過程。當初目睹夏日的蔥蘢逐漸轉入冬日的凋敝，滿懷希望，祈禱春日新鮮生命的再生。但即便是被亞里士多德和尼采一同推舉為悲劇起源的酒神歌舞，也自有其悲哀恐怖的一面。就悲哀而言，據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金枝》的傳說記載，狄俄尼索斯是克里特島王朱庇特的私生子。朱庇特出遠門，傳王權予年幼的狄俄尼索斯，卻不料想王后朱諾買通衛士，引來一眾提坦巨神，手執利刃，將王座上的幼兒活活肢解，烹煮吃掉。朱庇特歸來大怒，殺死眾提坦，無奈修了個廟宇，塑孩子像于其中，將當時姐姐密涅瓦保留下來的弟弟的心臟，置入塑像體內。狄俄尼索斯由此冬天死亡，春天復生，給大地帶來了希望。就恐怖而言，可以讀歐里庇得斯悲劇《酒神的女祭師們》。劇作寫狄俄尼索斯帶了一幫亞洲信眾，回到忒拜（Thebes），要報當年的殺母之仇。蓋因當初狄俄尼索斯母親塞默勒（Semele），是死于自己親姐妹的妒忌之手，塞默勒跟宙斯懷下的孩子狄俄尼索斯，兇手以為也是一并胎死腹中。但孩子其實沒死，他長大成神，去了亞洲，化身凡人來傳播他的狄俄尼索斯新信仰。既抵忒拜，一國女人無不走火入魔，蜂擁而至曠野上，歡歌狂舞，變身成為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師。這當中有一個女人，就是塞默勒的一個妹妹，當年的兇手之一，而今忒拜年幼國王彭透斯（Pentheus）的母親阿加芙（Agave）。彭透斯應該是太為年輕了，不解神祇一旦記恨意味著什么，只顧一意驅逐形似瘋癲的狄俄尼索斯宗教。話說，狄俄尼索斯被彭透斯拘捕打入地牢后，發動地震摧毀忒拜宮殿，爬出廢墟的彭透斯本發誓欲同女祭師開戰，卻被凡人身的酒神誆騙變裝，加入女祭師隊伍，一樣載歌載舞迷狂起來。這時候狄俄尼索斯爆出彭透斯國王的真實身份，使后者被瘋狂的女祭師們撕成碎片，第一個動手的，就是國王的親生母親阿加芙。換言之，塞納河女神塞夸納的奶奶身死于自己姊妹之手，終于由兒子報了血仇。

在已故巴勒斯坦裔美國學者愛德華·薩伊德看來，《酒神的女祭師們》是雅典地區所有悲劇中最具有亞洲特色的。狄俄尼索斯這個西方的酒神，很顯然跟東方神話中無奇不有的恐怖行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彭透斯這位年輕的忒拜國王，慘死在自己母親和酒神女祭師們手里，是因為他挑戰狄俄尼索斯，否定他的權威，不承認他的神性，由此受到恐怖的懲罰，最終也如悲劇結尾所示，反襯出這位乖戾大神的恐怖神力。薩伊德指出，現代學者在贊美這部巨作非凡的知識譜系和審美效果之余，也不會忽略這樣一個細節，那就是歐里庇得斯很顯然感覺到了狄俄尼索斯信仰的一個新側面，那就是它肯定受惠于異域的狂歡節宗教，如本迪絲（Bendis）、西布莉（Cybele）、阿多尼斯和伊西絲（Isis）信仰。

狄俄尼索斯作為塞納河女神的父親，由是觀之，同樣也是悲傷和復仇、西方和東方、基督教和異教多元文化沖突的一個象征。喬利聲稱鏡頭相似達·芬奇《最后的晚餐》是事出偶然。但是，但凡電影和攝影專業的人士誰都明白，即便是幾秒鐘一晃而過，沒有一個鏡頭不是經過事先精心設計的。神圣的晚餐也好，世俗的晚餐也好，兩種闡釋看似南轅北轍，實際上是殊途同歸，一樣達到了消解經典，渲染多元性和包容性的解構主義目標。伊達爾戈沒有說錯，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是將巴黎，將法國文化如其本然地呈現在世界面前。它一如既往地驚艷絕倫，一如既往地多元而又包容。然而，正是在多元性和包容性的大旗下，開幕式讓神圣與世俗，讓傳統與前衛、集權與多元、男性主義與LGBTQI+群體互為對峙，又互為滲透，顯示出了法國文化的獨特風采。狄俄尼索斯再度化身為晚餐長桌前一個大餐盤中，躺在鮮花叢中全身涂藍的中年裸體男人。這個變身為喜劇演員的藍色酒神也在唱歌。他唱的是，倘若世人皆裸體，世界會變得多么美好：“要是我們全都裸體了，世上還有戰爭嗎？要是你全身赤裸裸，哪有地方來藏槍？”所以，“不再富有，不再貧窮，當我們回到赤身裸體的狀態。”是呀，我們赤裸裸地來自塵土，又將赤裸裸地歸于塵土。假如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這一酒神哲學的新釋義，能夠普及開來，今天戰火紛飛、動亂迭起的歐洲，該能脫胎換骨、洗心革面，一如奧運會宗旨的啟示，開辟出一塊天下大同的新天地吧。

（責任編輯：涂"艷"劉"劍）

A Comment on the Opening Ceremony of the Paris Olympics

LU Yang/Research Institute for Arts and Aesthetic Education，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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