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未經他人授權以窺取、自動記錄等方式獲取股票賬戶信息,在股票市場通過高買低賣的方式與特定股票賬戶進行對手交易,使他人股票賬戶受損,特定股票賬戶獲益的,應以盜竊罪追究刑事責任。在辦理此類案件中,檢察機關要綜合運用證據查明行為人獲得他人股票賬戶信息的手段,并著重運用電子證據等客觀證據查明交易賬戶IP、資金流向、對手交易等信息,準確把握案件定性及數額認定,維護股票市場交易秩序及投資者合法權益。
關鍵詞:股票賬戶 獲取方式 對手交易 盜竊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2023年10月,股民國某接到證券公司電話提示,稱其股票交易存在異常,長期持有的甲股票少了10萬余股,損失高達約74萬余元。國某自述自己曾將股票賬戶和密碼告知朱某,并委托其代為炒股;朱某承認因欠鄭某錢款,為證明自己在幫人炒股掙錢具備償還能力,將國某的股票賬戶及密碼告知鄭某用于查驗核實,彼時鄭某在劉某甲辦公室電腦上登陸并查看國某股票賬戶,由于劉某甲電腦設置了自動保存賬戶和密碼的程序,劉某甲就此掌握國某的股票賬戶及密碼。
經查,2023年10月16日至19日期間,劉某甲操作其債權人劉某乙的股票賬戶,以單價35元左右的價格購入乙股票91900股共計327萬余元。后操作國某的股票賬戶,以單價7元左右的價格賣出甲股票934400股共計650余萬元;再操作劉某乙股票賬戶,以遠高出市場單價41.2元的平均價格,賣出乙股票85600股共計350萬余元,同時操作國某股票賬戶高價買入上述股票再低價賣出,最后用剩余資金回購甲股票“掩蓋痕跡”。經過上述操作劉某甲幫助劉某乙賬戶獲利47萬余元,并用同樣的方式幫助熊某賬戶獲利1000余元。隨后,劉某乙向劉某甲賬戶轉入25萬元。最終國某股票賬戶甲股票少了107000股,損失達到74萬余元。劉某甲對上述事實無異議,但辯稱因鄭某在其電腦上登錄過國某的股票賬戶信息,其已經獲得了實質的授權,且在操作用戶組[1]下單過程中誤操作了國某的股票賬戶,無犯罪故意。
2024年6月,江蘇省南京市建鄴區人民檢察院以盜竊罪對劉某甲提起公訴。2024年9月,江蘇省南京市建鄴區人民法院以盜竊罪判處劉某甲有期徒刑11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責令退賠被害人國某經濟損失人民幣74萬余元。
二、盜用他人股票賬戶與特定賬戶交易類案件的認定思路
(一)立足犯罪構成要件解析,認定本案構成盜竊罪
對于盜用他人股票賬戶信息通過證券市場與特定賬戶交易,造成被害人股票賬戶財物受損,特定股票賬戶收益類案件,學界存在盜竊罪、故意毀壞財物罪、操縱證券市場罪等不同意見。
有觀點認為,行為人通過操縱被害人股票賬戶高買低賣股票的方式,在客觀上造成了被害人賬戶股票數量減少、價值降低的結果,屬于故意毀壞他人財物的行為,應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也有觀點認為,行為人操縱被害人及特定賬戶,通過證券市場大量買賣股票,以此拉升股票價格,符合操縱證券市場罪的構成要件,應以操縱證券市場罪定罪處罰。
本文認為,單純盜用他人股票賬戶通過證券市場與特定賬戶進行一對一交易,造成被害人利益受損特定賬戶獲利的,應以盜竊罪定罪處罰。
第一,非法操作他人股票賬戶、高買低賣同一股票與特定賬戶進行交易,致使被害人股票賬戶資金減少,目的是非法占有該部分資金而非單純地予以毀滅、消滅,因此不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故意毀壞財物罪與盜竊罪的客觀行為都是對他人財物實施了侵犯,對于被害人來說,都可能產生財物喪失或者價值減損的結果。因此,根據被害人財物損失的客觀結果,無法區分定性。兩罪區分的關鍵在于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故意毀壞財物是指行為人出于毀壞他人財物的目的,實際控制他人財物后予以損毀或者消滅[2],而盜竊罪要求行為人不僅排除被害人對財物的占有,還要對財物予以利用。如行為人僅操作他人股票賬戶通過證券市場故意公開低價拋售股票的,僅造成被害人損失而沒有獲益的,可以認定故意毀壞財物罪。本案中行為人不僅造成被害人股票賬戶損失,同時幫助特定賬戶獲利47萬余元,自己從中獲利收到從特定賬戶轉入的25萬元,因此不屬于故意毀壞財物罪。
第二,盜用他人股票賬戶,與特定賬戶進行對手交易[3],影響股票交易價格和交易量的行為,不構成操縱證券市場罪。操縱證券市場罪規定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犯罪中,保護的法益是金融秩序及證券市場管理秩序。《刑法》第182條規定了構罪六種情形,客觀表現為違法干預證券市場供求關系,破壞證券價格形成機制,損害其他投資者合法權益,嚴重破壞資本市場秩序及誠信基礎,危害證券市場的健康發展。[4]而本文討論的行為不符合操縱證券市場罪的特征。
首先,本案中行為人盜用他人股票賬戶,與特定賬戶進行對手交易,不符合法定情形;其次,行為人對涉案多個賬戶進行操縱,并無影響市場行情的主觀故意,也無破壞證券市場交易秩序的主觀故意,不符合操縱證券市場罪的主觀構成要件;最后,行為人在客觀上并沒有誘使不特定的投資者做出錯誤的判斷,盡管有部分股民跟風交易,但該情形符合股票市場的客觀規律,且被害人賬戶損失的大部分資金流向了獲益人賬戶。因此,行為人對證券市場未達到“操縱”的程度,不構成操縱證券市場罪。
第三,盜用他人股票賬戶,通過與特定賬戶進行對手交易從而謀取非法利益的,應當以盜竊罪定罪處罰。盜竊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竊取他人財物的行為。由于社會生活的多樣性,竊取手段逐漸多樣化,但其本質特征始終是行為人在財物所有人、持有人不察覺的情況下,轉移公私財物的合法所有和占有。本案中,行為人通過竊取他人股票賬戶及資金,秘密與特定賬戶進行交易,造成被害人股票賬戶財產損失并流向特定賬戶,本質上仍是通過竊取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的財產,符合盜竊罪的犯罪構成。
(二)聚焦案件爭議焦點,認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及秘密竊取行為
第一,行為人對于被害人股票賬戶及密碼的獲取方式不影響盜竊認定。本案中,劉某甲通過他人在自己電腦上登陸自動保存的被害人股票賬戶及密碼的方式獲取了被害人賬戶信息,雖然獲取方式并非主動竊取,但并不影響盜竊認定。首先,被害人國某并未將自己的股票賬戶及密碼告知并授權給劉某甲。其次,鄭某僅是在劉某甲的電腦上登錄查看該股票賬戶信息,并不知道電腦會自動保存賬戶密碼。最后,鄭某未授權給劉某甲操作該股票賬戶。因此,雖然形式上劉某甲是通過電腦自動記錄的方式獲得被害人的股票賬戶及密碼,實質上與通過竊取等方式非法獲取并無本質區別。
第二,行為人實施的違法行為與被害人股票賬戶資金損失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本案中,劉某甲在操作過程中特意選定“僵尸股”[5],其目的就在于盡量減少其他可能參與交易主體的影響,能夠利用有限的資金,通過集合競價[6]的方式,大幅度拉升股票單價,從而實現特定賬戶股票低買高賣的獲利結果。劉某甲對于股票從特定賬戶流入被害人賬戶具有主觀上的預知能力,且根據證券交易后臺交易信息證實,劉某甲操作被害人股票賬戶實際購入的85800股(其中包含被害人熊某200股)乙股份均來自特定股票賬戶。關聯交易的產生是股票市場的客觀結果,在實質上并沒有影響到受益人賬戶的獲利結果,也沒有打破劉某甲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對應關系。
第三,行為人的供述和辯解不具有合理性。本案中,劉某甲辯稱自己是在用戶組下單過程中,本來準備使用有他人授權的賬戶實施上述買賣操作,但忙亂中誤操作了被害人的賬戶,不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其辯解是否合理,成為案件審查的又一重點內容。
檢察機關一方面運用客觀證據否定行為人的辯解。通過對劉某甲作案時使用的電腦進行偵查實驗,還原劉某甲電腦內股票交易界面,明確劉某甲在進行股票交易時必須登錄被害人賬戶后才能進行操作,登錄界面清晰顯示被害人個人姓名情況,不存在誤操作的可能。同時,股票賬戶信息和交易日志證明,劉某甲持有的股票賬戶中并無甲股票,其多次、大量的買入、賣出甲股票而不自知的辯解明顯不具有合理性。另一方面,綜合審查全案證據證明劉某甲辯解的不合理性。根據全案證據,劉某乙在賬戶獲取47萬余元資金后,隨即向劉某甲賬戶轉賬25萬元。結合劉某甲與劉謀乙存在債權債務關系,明確劉某甲通過幫助受益人股票賬戶獲益間接還款,自己也從中獲利,足以證實其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三)結合資金流向與主觀故意,認定本案犯罪數額
對于犯罪數額的認定,存在三種意見。第一種觀點認為,應以被害人賬戶內乙股票高買低賣的差價作為劉某甲的犯罪數額;第二種觀點認為,應以被害人賬戶內甲股票損失數量所對應的價值為劉某甲的犯罪數額;第三種觀點認為,應以劉某甲幫助獲益人賺取的股票差價為劉甲某的犯罪數額。檢察機關贊成第三種觀點,理由如下:
從客觀結果來看,劉某甲通過操作特定賬戶與被害人進行對手股票交易后,特定賬戶獲益數額為劉某甲實際占有的被害人財產;從主觀故意來看,劉某甲操作被害人股票賬戶時對于股票賬戶產生的損失并不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其行為本質目的是為了幫助特定賬戶盈利,僅對此部分資金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如若按照損失數額計算盜竊數額不符合盜竊罪的“破壞占有+建立占有”的基本規范[7],故根據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應當以特定賬戶實際獲益認定為本案的盜竊數額。由于證券市場的集合競價方式,被害人股票賬戶實際產生的損失大于特定賬戶的獲利數額,對于其他關聯交易所帶來的被害人賬戶財產的損失,系市場客觀規律所致,雖然是違法行為的客觀結果,但超出了行為人非法占有的范圍、客觀上行為人也沒有獲利,不宜認定為犯罪數額,可作為犯罪情節在量刑上予以考慮。
三、盜用他人股票賬戶與特定賬戶交易類案件的啟示
(一)穿透式審查股票對手交易、資金流向與占有目的,強化案件定性精準度
通過股票交易的方式竊取他人資金的行為,具有很強的隱蔽性,使得司法機關在對犯罪行為與市場行為的區分以及罪名認定上存在一定難度。檢察機關在辦理此類案件時,應當穿透式審查構罪要件,注意罪名區分從而準確定性。
檢察機關應當明確認定行為人操作被害人股票賬戶,通過股票市場交易高價買入其特定賬戶拋售股票將被害人股票賬戶資金占為己有的行為本質。此行為不是直接非法占有被害人股票賬戶資金,而是以股票交易的形式造成被害人股票賬戶中財物受損、特定股票賬戶獲益,從而實現非法占有差價款的最終目的。盡管此行為是通過股票市場的正常交易行為實現,但不能由此規避犯罪行為。行為人正是借助對僵尸股的對手交易,操作特定股票的定向買賣,從而實現被害人股票賬戶資金流向特定賬戶。由此可見,行為人的獲利財物直接來源于被害人的財產損失,在本質上仍是通過竊取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的財產,符合盜竊罪的犯罪構成。
(二)綜合運用全案證據推翻無罪辯解,夯實指控犯罪證據基礎
第一,關注行為人獲取被害人股票賬戶的方式。檢察機關應重點審查判斷,被害人或關系人是否知情或授權行為人掌握自己股票賬戶及密碼。如非被害人或關系人告知、不知情且未有授權的,即應當認定為非法獲取。據此引導公安機關加強對證人證言的收集,以及股票登陸后臺信息的調取,夯實全案證據基礎。
第二,審查行為人辯解的不合理性。檢察機關不僅要關注行為人的犯罪過程,即股票交易情況是否存在異常,也要關注行為人與受益人之間是否存在債權債務關系,以及特定賬戶資金流向等,綜合審查案件證據、準確認定犯罪事實,有力推翻行為人的不合理辯解。同時,掌握股票市場客觀規律,關注市場行情、交易動態、價格趨勢等,引導公安機關調取證券交易后臺對手交易信息,印證行為與結果之間的關聯關系。
第三,確定盜竊數額的認定方式。盜竊數額直接影響行為人的定罪量刑。但此類案件涉及多個股票賬戶、多種股票買賣,存在多種計算方法。檢察機關應當遵循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即行為人主觀上想要竊取什么資金、客觀上造成了被害人何種財產損失、行為人從中獲利多少,并結合全案事實情節,依法做出合理認定,維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
(三)針對行業監管漏洞及犯罪模式,形成協同治理機制
盜用他人股票賬戶與自己交易的行為,嚴重損害了投資者的合法權益,擾亂股票市場的交易秩序的同時,也給司法機關案件審查和辦理提出更高要求。
當前證券領域犯罪呈隱蔽化、專業化的特征,檢察機關要不斷更新審查標準和認定方法,積極培養兼具金融、網絡等知識的復合型人才,持續提高對此類案件的辦理能力。積極構建與公安機關、金融機構聯動機制,建立“線索雙向移送”工作模式,對金融監管部門發現的異常交易信息快速立案偵查,及時凍結涉案資金,最大程度挽回被害人損失。
檢察機關主動加強與其他司法機關、監管部門、證券從業者等協同合作,通過多渠道、多形式的普法宣傳提升公眾風險防范能力:提醒投資者通過合法、正規的證券交易平臺進行股票交易活動,切勿輕信來源不明的炒股軟件或投資平臺,降低交易風險,維護合法權益;警惕個人賬戶信息泄露風險,杜絕隨意向他人透露賬號密碼、交易驗證碼等,避免被不法分子利用實施盜竊。
股票交易安全關乎公民個人財產安全與金融行業穩定發展,檢察機關以司法辦案為抓手,協同凝聚力、織密保護網,助力金融市場健康可持續發展,實現法治與經濟的良性互動與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