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租車質押“兩頭騙”行為性質的認定,要堅持立體刑法學思想,從“法秩序統一性”原則出發,重視案件中的民刑法律關系銜接,進行準確、綜合、全面的評價。對于前后兩個“騙”,通過實質判斷其內容、程度,從而判斷是刑事詐騙或是民事欺詐。在認定被害人方面,應以犯罪行為直接侵害的對象來認定,而不能以被害人挽回損失為由,將被害人轉移為質押權人,干涉質押權的行使。在認定犯罪數額方面,應以車輛價值來認定。從有效彌補被害人財產損失角度出發,行為人繳納的租金不予扣除,繳納的押金可以扣除。
關鍵詞:租車質押 合同詐騙 民事欺詐 質押權
一、基本案情
2023年3月6日,被告人丁某因無錢歸還欠債,心生租車質押換錢周轉之意,以外地出游為由與租車公司簽訂汽車租賃合同,租賃一輛本田思域轎車。隨后辦理了假行駛證、假機動車登記證書等證明文件。3月9日,丁某帶著假證件將該本田思域轎車開至某二手車行,以臨時需要錢周轉為由,提出質押借款。車行老板對車及相關證照進行查驗后,與丁某簽訂了質押借款合同,丁某以質押借款方式獲得3萬元。質押期滿后,丁某無法歸還3萬元借款及利息,無法將車輛贖回。該車被租車公司找到后自行開回。經鑒定,涉案本田思域轎車價值69333元。
二、分歧意見
近年來“兩頭騙”的詐騙犯罪手段屢見不鮮,行為人往往在非法占有目的的支配下,先通過租賃、借用等方式獲得對財物的占有,而后再通過抵押或質押方式從第三人處擔保借款,在此類案件中,租車質押詐騙最為突出。此類行為往往刑民交織,理論和實務中均有不同意見,主要爭議點集中在罪名罪數確定、犯罪既遂時點認定、被害人認定、犯罪金額認定等方面。在本案中,主要有以下觀點:
第一,前后行為分別構成合同詐騙罪和詐騙罪,兩罪系牽連關系。丁某先在簽訂合同過程中,虛構用車需求假意租車,構成合同詐騙罪。后偽造證件虛構自己為真實所有權人身份,質押車輛獲得3萬元借款,由于質押借款合同并非體現市場交易關系的經濟合同,因此構成詐騙罪。兩罪系牽連關系,應擇一重罪論處。從犯罪金額來看,前后兩罪均處同一量刑檔次;從實質被害人來看,由于車輛已經被租車公司追回,實際遭受損失的是二手車行,因此應當以詐騙罪追究丁某的刑事責任,被害人為二手車行,犯罪金額為3萬元。
第二,僅構成合同詐騙罪一罪。丁某的行為屬于“以其他方法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的合同詐騙行為,當租車公司將車輛交付給丁某并由其實際控制該車輛時,犯罪即告既遂。之后將車輛質押借款的行為,是對詐騙租賃車輛的處置和變現,屬于事后不可罰行為,不構成犯罪。該案的被害人應當認定為租車公司,犯罪金額應當認定為汽車價值且應當扣除已經支付的押金。
第三,前行為不構成犯罪,后行為單獨構成詐騙罪。在前行為中,丁某沒有冒用他人名義簽訂合同,且履行了部分合同義務,繳納了部分租金,有實際履約行為,其目的是為了騙取他人資金,并非是為了非法占有或者處置租賃車輛,租車公司也未遭受實際損失,因此前行為只是民事違約而非刑事詐騙。反觀后行為,丁某偽造了證件,質押了他人所有的車輛,系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導致二手車行在其欺騙下并交付了財物并最終遭受了損失,應當認定構成詐騙罪。被害人為二手車行,犯罪金額為借款3萬元。
三、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丁某的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對于刑民交織案件,應警惕凡是都以刑法為主要或者優先適用法律的思維,對很大程度程度涉及當事人自治空間的民刑交錯案件,應遵守刑法謙抑適用的補充性、不完整性、寬容性。[1]在辦案過程中應當準確厘清案件中存在的各種法律關系,重視民刑法律關系的銜接,對案件事實進行準確、綜合、全面的評價。具體到租車質押型“兩頭騙”的行為定性,具體而言:
(一)前租車行為應當認定構成合同詐騙罪
1.犯罪對象是租車公司的汽車。犯罪對象是指構成要件行為所作用的物、人等客觀存在的現象,且必須被行為所作用,使對象的性質、狀態等發生變化。[2]不能將行為人主觀上的最終目的對象作為犯罪對象。本案中,雖然丁某的最終目的是用車質押換錢,但其假意租車行為作用的對象、行為目的實現的關鍵要素、占有狀態發生轉移指向的都是租車公司的汽車,所以應認定犯罪對象為租車公司的汽車。
2.行為人自始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在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上,可從事前、事中、事后三個階段進行綜合判斷。(1)事前:行為人主體身份是否真實,是否有簽訂、履行合同的能力,有無創造虛假條件;
(2)事中:行為人有無實施詐騙行為,有無實質性履約行為;(3)事后:行為人最終違約的原因,違約后有無承擔責任的意思表示和積極行動,在取得財物之后,有無揮霍、挪用、攜款潛逃等。
具體到本案,雖然丁某沒有冒用他人名義、繳納了部分租金、沒有實施變賣行為,但仍可以認定丁某在簽訂合同時就已經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原因在于:一是丁某沒有真實租車需要,其在簽訂合同時就虛構了事實、隱瞞了真相;二是丁某雖然有繳納部分租金,但這只是為了簽訂汽車租賃合同以及后續質押處分租賃汽車的目的,并不是實質性的履約行為;三是丁某在取得車輛后沒有按照約定使用,而是馬上辦理假證將車輛質押;四是雖然丁某沒有直接將車輛變賣,但根據《民法典》第436條的規定[3],若其不履行到期義務,該質押車輛可以折價給質權人,質權人也可就拍賣、變賣的車款優先受償,這可視為一種變相的轉讓。
3.獲得車輛即為犯罪既遂。當行為人的行為導致犯罪的法定結果發生時為犯罪既遂。[4]犯罪既遂的判斷應當牢牢把握結果的法定性特征,以《刑法》分則規定的具體構成要件結果是否實現為判斷標準。在本案中,不能以丁某等人質押借款成功之時認定既遂,當租車公司將車輛交付給丁某時,法定的侵害結果就已經產生,犯罪已經既遂。
(二)后質押借款行為不構成刑事犯罪
有觀點認為,前階段行為人合同詐騙罪已經既遂,后階段將車輛質押借款的行為屬于贓物變現行為,也就是事后不可罰行為。[5]也有觀點認為,不能認為后行為是不可罰的事后行為,因為其侵犯了新的法益,同時又具有實施適法行為的期待可能性,因此構成詐騙罪,可以以牽連犯從一重罪處罰。[6]實踐中,這兩種觀點的判例兼而有之。[7]筆者認為,不是所有將贓物變現的行為均屬于事后不可罰行為,比如將一般贓物予以出售的,屬于事后不可罰,但盜竊槍支后又出售的,出售行為仍可單獨構成非法買賣槍支罪,因此應當實質性判斷后行為是否具有新的法益侵害性。
1.區分刑事詐騙與民事欺詐。司法實踐中一般從欺騙內容、欺騙程度、欺騙結果三方面進行區分。[8]本案中,既然認可了前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不妨就前后兩個“欺騙”進行比較分析。一是關于欺騙內容:前階段的“騙”是對汽車租賃全部事實的欺騙,租車事由虛假,履約態度虛假,實際也并未履約;后階段的“騙”僅是對質押汽車權屬這一局部事實的欺騙。二是關于欺騙程度:前階段的“騙”,行為人僅支付了少量租金就獲得了汽車,基本屬于無對價交付財物;后階段的“騙”,行為人真實交付了汽車,二手車行并非無對價出借錢款。三是關于欺騙的結果:前階段的“騙”,導致租車公司失去了對車輛的支配和控制,已屬于遭受損失;后階段的“騙”,汽車的價值足以彌補二手車行的損失。因此,后行為應當屬于民事欺詐。
2.欺騙行為與交付財物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在判斷因果關系時,應當著重從被騙人角度去分析,判斷被騙人是基于何種原因而交付財物。在本案的借貸關系中,丁某雖然虛構了臨時用錢周轉的借款事由及虛假的權屬證明,然而這并不是二手車行交付財物的原因。從二手車行的權利保障方式的選擇上分析來看:一是二手車行明確要求提供擔保,此時二手車行并不關心丁某為何借款,其也不會因為丁某借款事由的不同而做出借款或不借款的決定,其在意的是其債權能否得到保障。二是二手車行選擇了質押而非抵押,對于二手車行而言這兩種擔保方式最大的區別在于,汽車抵押無須轉移占有,仍由借款人實際控制,其面臨的抵押物毀損、滅失的風險更大;而汽車質押應轉移占有,當借款人不歸還錢款時,其可直接就質押物價值優先受償,從這個角度來看,二手車行更看重的是質押物是否真實存在、價值是否足以受償及是否實際轉移占有,這是其確認其債權能夠得到保障的重要內容,也是驅使其決定借款給丁某的決定性因素。雖然丁某有一定的欺騙行為,但沒有對上述重要內容的欺騙,其欺騙的程度不足以決定借款的交付,二手車行在盡到善良審查義務后可以善意取得質押權,足以償付借款。[9]在二手車行的債權可以得到保障的情況下,其不存在因認識錯誤而處分財物,因果關系并不成立。
需要說明的是,若行為人在質押借款時,將質押物替換成價值低微甚至毫無價值的質押物(比如,將100萬的真古董花瓶替換成100元的贗品古董花瓶),此時由于質押物價值并不能覆蓋其債權、所謂的高價值質押物并不存在,借款人在是否借款的重要判斷上蒙受了欺騙進而交付了借款,此時行為人的欺騙與借款人交付財物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應當認定構成詐騙罪。
(三)被害人應當是租車公司
1.堅持“被害人認定不得回溯”。判斷被害人的時間點應當是“犯罪當時”,在犯罪當時直接受到法益侵害的人就是被害人,不得回溯。[10]有時受損害方會在直接受損害方與最終損失承擔方之間轉移,然而即便是發生轉移,也不會改變犯罪行為所直接侵害對象的事實。[11]就租車質押案件而言,不能以租車公司通過私力救濟找回車輛而將其被害狀態回溯,將被害人認定為二手車行,否則會造成法律關系的錯配。
2.尊重善意取得制度的法律效力。從“法秩序統一”原理出發,在刑事案件審查分析中,應當考慮其中涵蓋的民事法律關系并妥善加以保護。在二手車行可善意取得質權的情況下,若認定二手車行為被害人,導致的法律后果是二手車行的質押權將因刑法的介入實質無效,車輛直接歸屬于租車公司,其債權處于無法保障之狀態。但是從現有法律規定來看,《民法典》《刑法》的相關規定均明確對善意取得人的權利保護。《民法典》第425條規定,當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或發生當事人約定的實現質權的情形,債權人有權就該動產優先受償;“兩高”《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第2款規定,他人善意取得詐騙財物的,不予追繳;最高法《關于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執行的若干規定》第11條第2款也規定,第三人善意取得涉案財物的,執行程序中不予追繳。因此,當二手車行查驗了相關證件、簽訂了完備的質押借款合同、質押物價值與借款金額符合市場行情,則不能對其提出過高的注意義務,可以構成善意取得,其可排除租車公司對該車輛的權利主張。
至于租車公司的損失,應當由法院在刑事判決中要求被告人向被害人租車公司退賠。當二手車行并未善意取得質押權時,若是基于重大過失而未取得,此時應當由法院判決將車輛返還給被害人租車公司,而二手車行的借款可另行通過民事訴訟予以解決;若是二手車行系明知詐騙車輛而故意低價收贓,則另行構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由法院判決將車輛返還給被害人租車公司即可。
(四)關于犯罪金額的認定
這方面存在爭議的主要是行為人交付的租金、押金是否應當扣除的問題。有觀點認為,租金、押金均是被告人實施詐騙的手段,不應予以扣除。[12]
筆者認為,應當根據實際情況,從能否有效彌補被害人財產損失、恢復被侵害法益的角度來進行區分處理。從目前詐騙類犯罪的司法解釋來看,也基本采取了這一方式。比如最高法《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規定,集資詐騙的數額以行為人實際騙取的數額計算,在案發前已經歸還的數額應予扣除。行為人為實施集資詐騙活動而支付的廣告費、中介費、手續費、回扣,或者用于行賄、贈與等費用,不予扣除。《檢察機關辦理電信網絡詐騙案件指引》規定,對通過向被害人交付一定貨幣,進而騙取其信任并實施詐騙的,由于貨幣具有流通性和經濟價值,該部分貨幣可從詐騙數額中扣除。根據以上規定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對于歸還貨幣的行為,由于可以直接彌補被害人損失,減少行為的法益侵害性,因此可以扣除;對于支付給第三方的費用,雖然行為人的“獲益”有所減少,但相關費用支出對于被害人而言沒有利用可能性,不能彌補被害人的損失,因此不予扣除。
具體到本案,對于租金,其是使用車輛的對價,該部分資金并不能彌補租車公司喪失車輛所有權的損失,不能扣除。對于押金,從其功能來看,一是擔保租車人妥善使用租賃車輛,二是為了擔保租車人不拖欠租金,當車輛被造成了損害或租金有拖欠,租車公司均可通過押金予以彌補。由此可見,押金對租車公司而言具有利用可能,能夠實際、即時彌補租車公司的損失,應當從行為人的犯罪數額中予以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