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辦理婚戀詐騙案件中,判斷行為人是否構成詐騙罪,需全面考量其預備行為、實行行為及事后行為,重點審查其主觀意圖、欺詐內容以及財物的處置方式,以判定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同時,還應結合行為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具體內容,考察其是否對“不想結婚”的意圖進行虛構或隱瞞,以及是否編造虛假的用錢事由等,從而判斷被害人是否基于欺騙行為陷入錯誤認識,并因此作出財產處分決定。
關鍵詞:婚戀詐騙 非法占有目的 錯誤認識
一、基本案情
2008年,阮某從越南偷渡進入我國境內。后阮某使用“王某麗”身份與陳某以夫妻名義交往同居并跟隨陳某到廣東省中山市務工。2023年3月,阮某又借用“曾某”公民身份證入職廣東某電器公司。同年5月,阮某隱瞞其與陳某同居,虛構與女性朋友同住的事實,以“曾某”的身份與該公司主管李某發展為男女朋友關系。阮某虛構其姐姐系其母親,并謊稱其“母親”逼婚讓李某與其“家人”見面,取得了李某信任。隨后阮某讓李某為其承租住房。期間,阮某又與另一男子莫某發展成為男女朋友關系,二人居住在李某租住的上述房間內。阮某繼續虛構莫某系其弟弟的事實,并與李某家人見面,雙方談論婚嫁事宜。交往過程中,阮某多次以婚戀為由向李某索要錢款。同年7月底,阮某以感情不和為由和李某分手,承諾返還相關錢款。隨后,阮某搬離李某為其租住的房屋并刪除李某微信,但仍繼續向李某父母索要錢款。同年5月至8月,阮某以李某女朋友身份,編造看望父母、母親生病住院、弟弟生病住院、外婆生病住院、需要打胎以及補充營養、其本人及弟弟沒有生活費、需要換手機、租房子等事由騙取李某及其家人共計人民幣60000元,其中部分資金用于個人生活消費,部分資金轉向莫某賬戶用于與莫某共同揮霍。
二、分歧意見
案件辦理過程中,對阮某的行為定性存在較大爭議。
第一種觀點認為,阮某行為不構成詐騙罪,認定其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首先,阮某與李某之間存在真實的情侶關系,阮某辯稱其以結婚為目的與李某交往,難以認定其虛構結婚意圖。其次,阮某在交往期間雖多次向李某索要錢款,但每次數額較小且主要用于生活消費,分手后曾承諾返還上述錢款,認定其非法占有目的的證據不足。此外,阮某編造家人生病、缺少生活費等事由,企圖通過感情付出換取經濟回報,屬于感情糾紛中的欺詐行為,而非刑法意義上的詐騙。至于阮某假冒他人身份,因其系非法入境,偽造身份主要是為了工作和生活便利,亦非基于詐騙被害人財物的故意。
第二種觀點認為,阮某行為不構成詐騙罪,被害人并非基于錯誤認識而處分財產。一方面,結婚意圖屬未來不確定事項,不屬可證偽的客觀事實,李某對婚戀關系發展中的不確定性應有明確認知,不可能陷入錯誤認識。另一方面,親密關系的建立往往需要物質投入,李某給付財物時具有自主選擇權,其處分財產行為的本質是為了維系感情發展而作出的自愿贈予。李某每次給付的錢款的金額并不大,通常在幾百到幾千之間,符合情侶間互相饋贈的正常范疇。雖然阮某存在虛構事實行為,但李某進行財產處分主要基于情感動機而非錯誤認識,阻斷詐騙罪成立的因果關系。
第三種觀點認為,阮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阮某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其從一開始就存在重大欺瞞行為,其隱瞞與其他男子同居、交往的事實,并通過聯合他人冒充家庭成員、安排雙方家人見面等方式,制造出愿意與李某結婚的假象。阮某實施了一系列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欺騙行為,其假意愿意結婚誘使李某陷入錯誤認識,并在較短時間內編造了大量虛假事由,如家人生病、租房、打胎等,頻繁向李某及其家人索要財物。李某基于與阮某結婚的預期而處分財產,但阮某實際上并未計劃與李某結婚,而是將騙得的錢財用于個人消費或轉給男朋友莫某,造成李某財產損失。阮某行為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三、評析意見
上述觀點主要爭議焦點在于被告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以及被害人是否基于欺騙行為陷入錯誤認識處分財產。筆者同意第三種觀點。具體分析如下:
(一)被告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正常的婚戀關系也存在隱瞞真相和虛構事實的情況。關于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區別,有學者認為,二者在欺詐內容、欺詐程度、非法占有目的方面均有不同表現方式。[1]筆者認為,婚戀詐騙與民事欺詐主要存在以下差異。一是在欺騙內容上,婚戀詐騙是包括婚戀關系、結婚意向、取得財產事由等整體事實的欺騙,民事欺詐往往是有真實結婚意向和條件,只是對個別事實進行欺騙;二是在欺詐程度上,婚戀詐騙程度足以被害人產生認識錯誤并處分財物,而民事欺詐則沒有達到使對方無對價交付財物的程度;三是在主觀上,婚戀詐騙以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產為目的,民事婚戀欺詐并不以此為目的。因此,判斷行為人是否構成詐騙罪,需綜合考慮全案的預備行為、實行行為及事后行為,包括行為人的主觀意圖、欺詐內容、財物的處置方式等因素,以判斷被告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1.被告人虛構與被害人結婚的意向和計劃。被告人以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為目的與被害人結識、交往。婚戀詐騙往往在婚戀關系一開始就存在重大欺瞞行為,婚戀關系實際上是被告人用以謀取非法利益的手段。因此,被告人通常會采取一系列精心策劃的手段,如包裝自己的身份背景、虛構高額收入、隱瞞真實的婚戀狀況等,迅速與被害人達成戀愛關系。建立關系后,被告人又假裝愿意與被害人結婚,以此取得被害人的信任,為后續實施詐騙行為作鋪墊。有的案件中被告人采取類型化手段與多名異性保持戀愛關系;有的案件中被告人隱瞞已婚狀況與被害人交往;有的案件中被告人通過互聯網假扮異性與對方建立戀愛關系。被告人所進行的重大欺瞞的行為,在一定程度能夠反映出其主觀上的故意心態和犯罪意圖。本案中,阮某冒用他人身份,編造與女性朋友徐某同居,隱瞞與陳某以夫妻名義同居的事實,虛構“母親”逼婚,使李某誤認為阮某愿意與其結婚。阮某帶李某見其所謂“家人”,將其同父異母的姐姐介紹為母親、將朋友韋某介紹為表妹、將男友莫某介紹為弟弟,這些所謂的“家人”與阮某并沒有什么關系,可見阮某并非真實地計劃與李某結婚。阮某一系列精心策劃的欺騙行為表明,其并非以建立正常婚戀關系為目的,而是從一開始就以非法占有李某財物為目標。
2.被告人短時間內多次編造大量的虛假事由索要財物。被告人在與被害人建立戀愛關系后,隨即實施了一系列的欺詐行為取得被害人的財物。被告人為了騙取財物,往往在剛交往不久即向被害人索要財物。被告人通過虛構自己愿意、計劃與被害人結婚的假象,贏得被害人的深度信任,繼而編造各種需要資金虛假理由,例如家中突發緊急狀況、事業發展迫切需要資金等,不斷向被害人索取財物,反映了被告人主觀上的非法占有目的。本案中阮某與李某于2023年5月成為情侶,隨后阮某虛構各種理由向李某及其家人索要財物,其中5月至7月以租房、打胎、看望母親、奶奶病重等虛假理由要求李某54次轉賬及支付現金共計約50000元。另外阮某在與李某斷聯之后,于7月至8月期間虛構二人仍在交往的事實,向李某的父親、嫂子等人以結婚需要、租房、看病等理由索要錢款12次共計10000余元。阮某4個月內頻繁以各種虛假的理由70次向李某及其家人索要錢款共計60000元,被告人行為明顯區別于正常的婚戀行為。雖然阮某每次索取錢款的金額并不大,但在交往之初即高頻率多次索取較大金額錢款,并不符合情侶間正常經濟往來的情況,反映阮某與李某建立婚戀關系的主要目的就是快速獲取李某的財產,其主觀上存在非法占有的故意。
3.被告人有揮霍贓款、逃避返還財物的行為。從錢款流向看,涉案錢款未按照約定的用途進行使用。被告人通過編造結婚需要、生活需要、生病應急等理由向被害人索要錢款。被害人基于對未來共同生活的美好期望,出于信任而給付了相應的財物。但被告人在取得財產后并未按照其虛構的理由的使用錢款,而是據為己有或用于其他用途。有的案件被告人將騙取的資金用于個人揮霍,有的案件被告人將資金轉移到他人賬戶,有的案件被告人得手后攜款潛逃,上述行為均反映出被告人主觀上對騙取的財產拒不返還的非法占有故意。本案中,阮某通過虛構各種理由騙取李某及其家人共計60000元后,將部分資金用于個人的消費支出,另一部分則轉移到了其男友莫某的賬戶上,用于二人共同的揮霍消費。隨后,阮某搬離了李某為其租住的房屋,并且刪除李某微信,切斷與李某的現實聯系和溝通渠道。同時,阮某自始至終以“曾某”的身份與李某交往,導致案發后追索過程困難,李某及公安機關均無法第一時間核實其真實身份。阮某將騙取的財產用于自己和莫某生活揮霍,并切斷與李某的聯系,反映其既沒有與被害人結婚的打算,也沒有返還財物的意思,具有明顯的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
綜上,阮某通過虛構身份、隱瞞婚戀狀況與被害人建立戀愛關系,隨后以愿意結婚為幌子取得李某信任,編造結婚需要、租住房屋、打胎需要、老人生病等虛假理由,向李某及其家人索要財物。得手后,阮某與李某失聯,并將騙取的財物用于個人及其男友的生活消費,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故意。
(二)被害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
婚戀詐騙中被告人虛構愿意與被害人結婚的事實,致使被害人陷入對未來關系的錯誤認識,繼而信任被告人虛假的理由處分財產。“直接讓被害人產生了以財產處分為內容的認識錯誤的欺騙行為不是虛構姓名與身份,而是被告人對于不想結婚這一意圖的虛構、隱瞞”[2]。但除了職業婚戀詐騙、假扮性別詐騙外,大部分婚戀詐騙中存在真實戀愛關系的外觀,雙方未來可能發展成為夫妻關系。對于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件是否可以成為詐騙的對象存在不同的觀點。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允諾結婚一種針對未來、主觀意愿的陳述,所以不能認定為欺騙。持肯定觀點的學者認為,詐騙罪中的欺騙行為包含就將來的事實進行的欺騙,否則將不當縮小處罰范圍。[3]未來之事雖然真假未定, 但行為人內心對未來的判斷本身卻有真假之別,故可以成為欺騙的內容。雖然是否結婚是未來事件,但如果被告人不愿意結婚卻作虛假引導,則將導致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本案中,阮某與李某交往之初,即表達愿意結婚,并安排李某與“母親”見面,“母親”答應二人結婚事宜,后阮某與李某家人見面,亦表達計劃與李某結婚。在阮某虛構愿意結婚的假象下,李某及其家人將阮某當作李某的結婚對象對待,阮某繼而虛構理由索要相關款項,李某及其家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了財產,造成了經濟損失,阮某的行為已構成詐騙罪。
最終,法院認定阮某構成詐騙罪,判處阮某有期徒刑1年6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5000元,并責令阮某向被害人李某退賠60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