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鶴

孤獨地盤旋于彌漫風雪。

上也茫茫，下也茫茫。前后左右都是一片純粹、晶瑩、迷蒙的空間。

扇動雙翼，迷惘地旋飛，一個回環又一個回環。

風雪飄落在北國的荒原上，奔跑的生靈們都躲進了雪洞、草叢里，小鳥們也都躲進溫暖的巢。野鶴與天鵝們，也趁著秋日的陽光，越過千山萬水飛到江南的綠野碧湖，享受溫暖幸福。只有你，一只不安分的丹頂鶴，與其他被馴化的鶴一樣，又一次駐足在冰天雪地的北方。

沒有了萋萋芳草，沒有了澄碧玉湖。連平日湛藍的天空，也被寒風切割成無數碎塊。闊翼不能迎風舉展，悠鳴不能聲聞九天。雖是候鳥，卻不能隨季節變化春來秋去。哦，可憐的丹頂鶴。

恰巧孵化于這片圍著欄桿的沼澤草地。于是，從你鉆出蛋殼、抖凈絨羽水滴的那一刻起，就被關在籠子里喂養，馴化。隨馴鶴人的呼哨聲飛來飛去，從未敢離開這片草原、湖泊和群山，沒離開這個等距離的圓。

你從心底感激馴鶴人的關切。晨露中撒網捕來鮮魚活蝦，黑夜跋涉于沼澤驅趕野狼的槍聲，還有裸露著青銅般的脊梁在架設鶴舍時流下的汗雨……這一切，都曾感動得你流淚。然而，當你成熟了思想，視野放得更遠，你逐漸醒悟了許多許多……勁風似箭，落羽如絮隨風紛揚。而你，振翅未歇，依舊在寒潮中搏進，一環大于一環，掠起更加悲壯激烈的弧線。

連你自己都理不清這掙脫弧圈的離心力從何而來？是那次聽到馴鶴人的呼哨聲后沒有立刻飛回，仍在湖面嬉戲，終被懲罰嗎？是那次隨南遷的野鶴結伴飛翔于高遠秋陽下，被馴鶴人策馬奔馳幾夜后用槍聲震懾而歸嗎？反正，越是這樣的撫愛，這樣的管束，你心中的感念就越淡漠，那種忠貞之情就越失落。而朦朧的離心力越來越強，飛向遠方的信念也越來越執著。你漸漸懂得，候鳥的天性就是隨季節變化自由飛翔于南北。由候鳥變為“留鳥”，該壓抑、犧牲多少自由而可貴的天性。所以，你由期待變為追求，寧肯引來馴鶴人的鞭撻和同伴們的歧視、嘲笑。

盤旋著、奮飛著，你在風雪的世界里搏擊向前，作出一次又一次的探索。

你也曾羨慕過安于現狀的伙伴們，腳上被戴上亮閃閃的金環，那是何等的榮耀？你為自己沒有得到這種恩賜而慚愧、妒忌，并從心底渴望、憧憬著有這樣一天。然而，當那一次你悄悄隨遷徙的鶴群飛向南方，見到綠草茵茵、百鳥爭鳴，沒有北方冬日里為誰先從冰縫里銜來一條小魚而爭斗撕咬時，便從心底涌出一股愉悅，一種暢快。這里天高地廣，任你高飛入云。只要你有強健的翅膀，遠大的雄心。可惜，你忘不了生你養你的那塊黑土地的恩情，便又毅然飛歸故鄉。依舊守候那方土，那脈湖水，那片蘆葦蕩……

經歷了一冬又一冬的風雪寒霜，你默默地生活，偶爾在這片大地的邊緣飛翔，但從未離開故園的磁場。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你認清了這個狹小的天地并非那樣公允。那些愚昧和愚蠢，那種排斥異己的短視，都使你難以容忍。有長翼不能搏擊萬里長空，有壯志不能直上九天云霄，還有比這更可悲的生存悲劇嗎？

朝朝暮暮，痛苦的心靈折磨撞擊。矛盾。懺悔。釋然。抉擇。終于有這么一天，你頓然醒悟：選擇自由。選擇遠方！

盡管嚴冬來臨，大地天空都是一片白雪茫茫，寒風像一萬匹白馬狂奔。而你，盡管馱滿冰霜的雙翼沉重，凝滯，卻不曾停歇鼓振。沖出怪圈，迎風直上，去追趕早已越過萬重群山的候鳥們，追趕著春天，與春天同在。你曾這樣想。

你深知，即使真的飛走了，自己也不會忘記北方。不會忘記這片原野，不會忘記這一片森林，不會忘記這一片冰湖。充滿著暴風雪，充滿著雷雨，充滿著悲哀和歡笑的北方啊，給了自己生命和血肉，給了這具軀體以豪爽和氣魄，怎會忘記它啊！何況，還有那份永遠忘不了的恬靜、清澈、片刻的自如……

雪花狂舞，寒風嘯掠，茫茫冬日世界何處是坦途？

由旋飛到直線高飛，原本只是一瞬間的感悟，然而，你迷惘，你盤旋，十幾番風風雨雨仍未撞開那層薄薄的雪墻。

雪要停息了。你看清遠處那縷朝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