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唐的夜,帶著三分醉意。畫屏半掩,燭火昏黃,韓熙載斜倚在榻上,侍女斂著豆綠色長袍輕步穿梭。忽有一角衣袂拂過銅盆,團窠對鵝紋樣的羽翼便在水光中撲棱起來。兩鵝對首,黑線勾邊如墨染煙霞,纏枝卷草填滿空隙,仿佛將整個江南的春色都鎖進了這一方羅衣。千年后,這一紋樣仍在北京故宮的玻璃柜里舒展著,而南唐的月色,早被歲月熬成了冷光。
曹雪芹寫紅樓夢,衣裳上的紋樣比人先開口。王熙鳳的“縷金百蝶穿花襖”,金線細如蛛絲,蝶翅從大紅洋緞里掙出來,胭脂色撲簌簌飄落,倒像是從她骨子里滲出的鋒芒。寶玉的箭袖繡百蝶,湘云的短襖盤金龍,連黛玉衣服上的竹葉紋都帶著瀟湘館的雨氣。這些紋樣不僅是裝飾,更是穿在身上的劇本,唱的是禮制尊卑,嘆的是紅塵炎涼,一針一線,把世道人心都納進了經緯。左傳言:“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原來華夏的魂魄,早被先人織進了衣裳。針腳里藏的,不只是美。細細想來,服飾紋樣不僅承載著美學,更是鮮活的文明切片,那些藤蔓、云雷、龍鳳,在古人的起居日常中悄然生長,一紋一理,皆是無聲的史詩,將禮制、信仰與生命的溫度,繡入了永恒的經緯。
先秦的衣裳,是披在身上的天地。先民褪去獸皮,以麻線織就“上衣下裳”,玄色如夜,黃色似土,取法天地之色,暗藏對宇宙最初的敬畏。衣裳雖簡,紋樣卻悄然萌芽,陶罐上的游魚、青銅鼎上的饕餮、酒樽邊的飛鳥……這些圖騰漸漸從器物躍上人們的衣襟,仿佛披上山林精魄的庇佑,便能與風雨雷電對話。
商周時期,饕餮紋在青銅器上怒目圓睜,其猙獰面目并非裝飾,而是先民對神權與自然的具象化敬畏。周人制禮后,衣裳便成了天命的注腳。《尚書·益稷》記載的“十二章紋”——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12 種符號,如一部繡于衣袍上的微縮版宇宙圖卷。天子祭天時,衣擺上的山河云紋隨風舞動,似與神明低語。這些紋樣,并非匠人炫技,而是以絲線為筆,書寫了中華民族早期的“天人合一”思想。
春秋戰國時期,紋樣從神壇逐漸落入尋常百姓生活。陳留襄邑(今河南省睢縣)就出名貴彩錦,山東齊魯出薄質羅、紈、綺、縞及細繡文。齊國有“衣被天下”之稱,可見生產量之多。這一時期的服飾紋樣題材豐富多樣,具有一定的象征含義,如當時流行的龍鳳紋,既寓意宮廷昌隆,又象征婚姻美滿。湖北江陵馬山磚廠一號楚國墓出土的絲織品上,龍鳳虎紋與藤蔓花草紋交織,這樣鮮活如生的紋飾,在當時已是流行的日常。昔日的巫覡祭天之紋,漸漸化作禮制與世俗交織的煙火篇章。
秦人尚黑,龍爪衣紋凌厲如刀刻;漢人崇赤,云氣翻卷如龍蛇游走,似要將天地生氣盡納衣袍。而真正令秦漢紋樣“飛升”的,是對羽化登仙的執念。







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實物,僅“錦”一類就有花卉紋、水波紋、紅青矩紋、鳧翁濯、越閨、鹿紋、茱萸紋、豹紋、凸紋等裝飾紋樣,花樣繁多,而數量上更為可觀的,當屬“云紋”。秦漢時期,羽人傳說尤為盛行,受“升仙”思想影響,人們在服飾紋樣上同樣寄予往生的希冀。比如一號墓出土的“乘云繡”上,五彩流云托舉朱紅桃形鳳鳥,鳳鳥的靛藍翅尖似要刺破天際。這般輕盈的紋樣,正是漢人“氣為生之本”的具象化表達;“長壽繡”云霧彌漫,霞光飄蕩,寄托著人們對延年永生的美好祈愿;辛追夫人的隨葬衣物間,茱萸紋藤蔓蜿蜒,果實累累,枝葉蜷曲如攀向永生的繩索;“T”形帛畫上,云氣卷成旋渦,仙人馭龍踏霧而行,與帛畫頂部的日月、飛龍構成完整的升仙場景。《難經·八難》言:“氣者,人之根本也。”云氣在此成了魂魄登天的階梯。現世與往生在衣料間渾然交融,漢人以針線為筆,將生死之問繡入紋樣,映射著對永恒生命的癡纏。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 年),張騫持節西行,駝鈴鑿破玉門風煙。今新疆尼雅遺址出土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臂,寶藍為地,五色絲線織就云氣、日月與辟邪神獸,其紋樣組合暗合《史記·天官書》星象記載,印證了漢代“天人感應”的宇宙觀。同址出土的“登高明望四海貴富壽為國慶錦”,赭紅云紋呈層浪式推進,金線勾連的龍紋穿云破霧,龍首昂揚,如《說文解字》所述“鱗蟲之長,能幽能明”,恰是漢廷“協和萬邦”政治理想的視覺轉譯。
這些織錦遵循著嚴謹的紋樣程式—縱向通幅云氣紋為骨架,橫向填充祥禽瑞獸,其間穿插“長樂明光”“無極未央”等銘文。據《漢書·禮樂志》,“長樂”為漢宮主殿,“未央”寓永恒之意,銘文與紋樣共同構建起“天—人—王權”的三重敘事。當西域貴族披上這些織錦,他們接納的不僅是華貴的絲綢,更是一整套華夏文明的符號體系。
大漢以最柔軟的方式,在織錦的經緯間完成了文明間的對話。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處于多民族、多勢力的割據狀態。這種多民族政權交替的獨特格局,使得服飾紋樣成為物質文化交流的顯性載體。在繼承兩漢傳統的基礎上,魏晉時期的紋樣吸納波斯聯珠紋、印度佛教符號與草原動物紋樣,形成雄健與精巧并存的美學特質。
晉人陸翙《鄴中記》記載:“織錦署在中尚方:大登高、小登高、大明光、小明光、大博山、小博山、大茱萸、小茱萸、大交龍、小交龍、蒲桃文錦、斑文錦、鳳凰錦、朱雀錦、韜文錦、桃核文錦……工巧百數,不可盡名。”可見當時服飾紋樣及色彩之豐富。
此時期的紋樣演變呈現雙重源流:一方面延續東漢“長樂明光”“益壽萬歲”等祥瑞文字傳統,另一方面創造性地轉化外來元素。敦煌莫高窟遺存的藻井紋、三角花與條狀花組合紋樣,既保留了漢式云氣紋的流動韻律,又融入佛教飛天的動態美感,如天王化生紋,將佛陀護法形象與傳統銘文結合,寓意修養化生成佛的信仰。
當清談玄學之風浸潤士人精神世界之時,服飾美學亦轉向“以形寫神”的境界追求。顧愷之《洛神賦圖》中,甄宓長裙僅以朱絳輕束,素帛無紋卻盡顯“翩若驚鴻”之態,正是魏晉“即色游玄”美學觀的視覺呈現。正如梁朝吳均《攜手曲》所詠:“長裾藻白日,廣袖帶芳塵。”貴族階層的漆紗籠冠與廣袖博帶,通過服飾的虛空靈動,完成對生命本真的哲學詮釋。
這種兼容并蓄的藝術精神,在隋唐大一統格局下獲得更豐沛的滋養。當絲綢之路迎來空前繁榮,織物紋樣在波斯金銀器、拜占庭織錦與粟特藝術的共同催化下,綻放出更具國際化氣質的盛世華章。




隋唐紋樣的嬗變,見證著絲路文明的進一步血脈交融。在唐以前,中亞聯珠動物紋織錦已受到中原關注。貞觀年間,宮廷匠作大師竇師綸奉詔督造御用織物,以波斯薩珊王朝聯珠紋為靈感源泉,將西域幾何美學與中原祥瑞動物意象精妙融會。雉鳥銜枝、瑞鹿踏云、蟠龍繞珠等傳統主題,經其重構成為團窠環繞的對稱式動物紋樣,成就了名垂青史的“陵陽公樣”。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聯珠對鴨紋錦,環狀聯珠如異域珠串璀璨,中心寶花卻吐露中原豐韻,雙禽銜枝的靈動姿態在方圓之間書寫著跨文明的審美共鳴。


寶花紋樣是唐代仕女畫中女性服飾上最為經典的服裝面料紋樣,周昉《簪花仕女圖》中仕女的曳地長裙,就可作為盛唐氣象的微觀注腳。此時服裝紋飾以“豐盈、富麗、秾艷、華貴”為特質,植物紋樣突破傳統藩籬,與動物紋、幾何紋鼎足而立。所謂“寶花”,是將蓮荷、牡丹、石榴等多元花形解構重組,凝結成具有神圣意蘊的平面裝飾范式。敦煌莫高窟初唐第320 窟主室彩塑菩薩青綠地衣飾上的寶花,以精密對稱的幾何秩序構建出宗教宇宙圖景。而《簪花仕女圖》中鋪陳的團花,則顯露出世俗審美的靈動趣味。
隋唐的紋樣基因在時空長河中持續裂變。日本奈良時期傳入國內的“唐草紋”,實為唐代穿枝花紋的變體;瑞錦紋六出結構,在宋代演變為更為流行的“球路錦”;明定陵出土的緙絲十二章袞服,其團龍紋的豐腴造型仍可見唐代團窠紋的遺韻。千年之后,我們依然能在文明的肌理中觸摸大唐的非凡氣度,在經緯縱橫間譜寫盛世的永恒詩篇。


兩宋服飾紋樣恰似一卷工筆長卷,既有文人墨客的淡雅題跋,亦見市井煙火的鮮活筆觸。宋錦作為時代織造的典范,以龜背、席地、祥云等幾何紋為地,穿插龍鳳祥禽、八仙吉物與琴棋書畫,織就八搭暈、六搭暈等組合式紋樣。幾何填花如葵花簇金雕,動物紋飾含鵲蝶游魚,曲水回紋流轉其間,方寸之間藏納萬象。
文人意趣催發紋樣新境,花卉紋中除了繼承唐朝的牡丹、茶花外,又出現了梅、蘭、竹、菊等符合文人審美的“君子”花卉的題材。故宮博物院藏緙絲《梅鵲圖》,白梅斜逸而出,鵲鳥棲枝回首,枝干虬曲如書法飛白,恰似蘇軾“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注解。寶相花、纏枝花紋的形式雖然有延續唐風的痕跡,但受寫生風格影響至深,植物紋樣臻至化境。蘭桂組合寄寓“同心齊芳”的人間愿景。蓮花紋褪去佛國金身,演繹為折枝團紋,《冬日嬰戲圖》中孩童身上的對襟折枝團紋花襖和腰間紅色纏枝花卉紋帶,顯得格外精致秀麗。還有“一年景”紋樣,也稱“四時花”,將四季風物納于一衣——桃、杏、荷、菊、梅繡作滿身錦繡,仕女花冠集四時芳菲,《中國服飾大典》記載:“北宋欽宗靖康年間流行,因將四季的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繡于一身,故稱一年景。”《宋仁宗后坐像》中,侍女花冠上的桃荷菊梅,正是四時風華的隱喻。
沈從文先生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提到宋代織錦“生色折枝花的時尚,開始突破了唐代對稱圖案的呆板”。宋代的紋樣,是文人案頭的山水,亦是市井街巷的煙火,織就一部“草木有靈”的東方美學辭典,勾勒出“格物致知”的精神圖譜。






元代服飾紋樣如同絲綢之路上凝結的文明琥珀,承載著草原鐵騎馳騁歐亞的雄渾氣魄與多元文化交融的璀璨光華。蒙古貴族以金線為筆,將游牧民族的太陽崇拜、波斯藝術的藤蔓密語與漢地織繡的端雅氣韻熔鑄于織機之上,織就金線與馬背上的帝國史詩。
作為元代織金錦典范的納石矢,其名源自波斯語“Nasich”,是一種采用扁金線與圓金線織造紋飾的工藝,在《元史》“縷皮傅金為織文”的記載中可見其奢華。現存四合花納石矢辮線袍尤顯文明間對話的深意,菱格聯珠寶相花紋承襲漢唐遺韻,袍裾處的人面獅身王冠紋樣卻恍若從波斯細密畫中走出的神祇,金線游走間將相距萬里之遙的文明符號縫合為一體。
與納石矢工藝相輝映的質孫服,則將實用與禮制淬煉成權力的具象。這種上衣連裳的窄袖短袍,腰間密布細褶,如馬鞍韁痕,縱馬疾馳時衣擺飛揚,褶痕展開如蓮花次第綻放。冬日的質孫有十一等,夏服有十五等,所搭配成套的金錦、珠玉、皮毛皆是權力的符碼。朝會之時,天子戴金錦暖帽必配納石矢金袍,百官按品級著同色衣冠,紫貂與白狐毛領起伏如浪,寶頂金鳳鈸笠與珠子卷云冠相映生輝。深褐、玄黑如凍土般凝重,天青、月白似草原晴空——色彩成了等級的光譜,一色衣下藏著“萬物歸一”的草原哲學。


明太祖朱元璋為鞏固統治,將官員品級繡成“補子”:一品文官衣繡仙鶴,取自《詩經》“鶴鳴九皋,聲聞于天”,喻諫言可通天聽;一品武官袍飾獅子,鬃毛以金線勾勒如刀鋒般凌厲,似要撕碎邊疆風煙。九品小官的鵪鶉補子則樸素無華,仿佛連禽鳥都懂得官場尊卑。
補子制度森嚴,高官用金線繡深紅地,低階官員以彩線配素色。平民則被禁繡花紋,只能穿青、白、褐粗布衣。山東孔子博物館藏的藍緞仙鶴補服,仙鶴單足立于松枝,羽翼層疊達九層,每一針皆是禮法的鐐銬。而清代的補子更添滿族烙印,武官補子上的麒麟、豹、熊,皆為關外猛獸;文官補子雖沿用飛禽,但仙鶴的脖頸被刻意拉長,似在模仿滿人箭袖騎射時的昂首姿態。紫禁城的朝會上,補子隨百官跪拜起伏如浪,恰似一部繡在衣袍上的“百官志”。





當廟堂用紋樣編織權力羅網時,民間卻以針線繡出生存的詩意。明代新娘的嫁衣,必繡“百子圖”——孩童放鞭炮、摘蓮花,連衣褶里都藏著“多子多福”的祈盼。清代則將諧音美學推向極致。咸豐年間的茄紫色“五蝠捧壽”紋氅衣,蝙蝠翅尖蘸金,只因“蝠”與“福”同音。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所藏清代暗花綢百衲衫,以繡有云紋、萬壽紋的彩色碎布拼成,針腳里盡是普通百姓對生活的樸素熱望。
最妙的是“瓜瓞綿綿”紋,借《詩經》“綿綿瓜瓞”之句,既盼子孫滿堂,又求五谷豐登。故宮舊藏絳色緙金瓜蝶紋袷坎肩,在絳色平紋地上運用平緙、構緙等技法,以圓金線緙織瓜瓞綿綿紋樣,光影流轉間似真蝶振翅,寓意子孫萬代延綿不斷。
清宮造辦處的織工,用金線為帝王繡制“穿在身上的疆域”。乾隆的石青紗繡八團龍單褂,下擺海水江崖紋如凝固的驚濤——平水紋似魚鱗密布,立水紋以斜線勾出浪涌之力,浪尖托起的山崖紋如斧劈刀刻,暗合滿人“馬背上得天下”的彪悍。龍袍領緣的彩云蝠紋,蝙蝠翅染胭脂紅,云頭暈作石青色,既彰顯天家威儀,又暗藏“洪福齊天”的私心。
清代流行的博古紋又是另一場雅俗共賞。清初紋樣愛用青銅鼎彝,鼎身銹色以赭石、雄黃層層暈染,仿佛剛從殷墟里掘出;至乾隆朝,青花瓷瓶漸成主角,瓶內插牡丹喻“平安富貴”,插荷花諧“和合美滿”。江南大學民間服飾傳習館所藏清代素白鍛博古紋女氅衣,將水仙花、蓮花、蘭花等盆栽及假山、古琴等雅玩繡上衣物,既有文人清供的雅趣,又有多福多壽的美好愿望。那些繡在龍袍上的海浪永遠不會干涸,正如百姓衣上的瓜藤永遠在生長。在時光里達成微妙的和解:紋樣從來不是權力的專利,它最終屬于每一個在針線里尋找希望的人。



紋樣是跨越千年的無聲詩行。商周的樸素紋樣似神權密語,漢魏的云氣托起永生執念,隋唐的團花綻放盛世氣象,宋元紋樣彰顯文人風骨與異域風情,明清紋樣的集大成者勾勒出江山圖譜……那些曾被絲線繡入光陰的紋樣,在一針一線的經緯間鐫刻著文明的年輪。它們或莊嚴如廟堂鐘鼎,或鮮活似市井炊煙,始終以絲線為舟,載著華夏子民對美與永恒的追尋。
而今,當漢服少女衣袂間的纏枝蓮掃過玻璃幕墻,當博物館的龍袍在射燈下翻涌海浪,當時尚秀場上的中式元素驚艷世界,那些古老的紋樣正以新的形式續寫傳奇。藤蔓仍在生長,云雷始終翻涌,而下一段被時光繡入衣紋的故事,或許正流淌在手藝人與設計師的指尖。畢竟,文明的魂魄從未離去,它只是換了一卷絲帛,繼續與春秋對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