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課云和月
父親早年高中一畢業,就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到兩個鄉鎮搞水利建設,先到了龍州縣水口鎮侗貴村,一年后又到了龍州縣上龍鄉水垅村(就是現在著名的龍州上龍天琴壯寨),水隴村的水利建設結束后,父親回到了老家把要屯當農民。
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那年代偶有選送讀大學的情況,父親班上就有一個同學被選送到了地質大學。不久,村公所了解到父親讀高中時是優等生,作文寫得很棒。就這樣,經村公所推薦,由村完小正副校長拍板定奪,父親就在自家門口當上了民辦代課教師。那時父親是把要屯里唯一的高中生,屯里也就七八個孩子,父親自然而然地成了屯里的小學校長和全能教師。語文、數學、音樂、體育、美術及其相關課程都由他一個人教,那時小學沒有英語課一說。同樣,村里其他屯也都安排了民辦代課教師。
作為屯里唯一的教師,父親顯示了他作為“老秀才”的深厚功底。那時村屯里的每堵泥墻、每棵大樹、每塊大石頭、每座橋梁甚至每座能爬得上去的山峰崖壁,都被父親用自制的大毛筆蘸上白石灰漿,寫上當時流行的宣傳口號。如今,在僅存的一兩處泥墻上,斑駁的字跡還依稀可見,閉上眼睛,你盡可以想象在那激情燃燒的歲月里,在把要屯,父親那忙忙碌碌的身影。
平時,村屯里有任何大事小情都能看到父親的身影,如紅白事記賬、春節寫對聯等,遇到山林、河流、田地糾紛或涉案之事,父親也會不厭其煩、不計報酬地全力幫助解決。
小時候在屯里,總能聽到哥哥姐姐們一個勁兒地叫父親“陸老師,陸老師”,他們趕著拿作業給父親,父親則一本正經地批改,遇到滿分的,便用紅筆先寫個大大的“1”,然后將墨水蓋涂上紅墨汁,在“1”的右側蓋上兩個標準的大圓圈,學生們頓時歡呼雀躍起來!整個泥木屋教室都被歡樂淹沒。
我覺得父親好偉大。當時我就在想,什么時候我也能擁有一豎加兩個紅墨水蓋呢?當然也有學生趁父親不注意,自己在作業本上寫上一豎,旁邊再蓋上兩個紅墨水蓋,父親知道后絕對饒不了他,一下子罰背五首唐詩!
讀小學時,父親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三年級時就要我看少兒版《三國演義》,背誦一百首古詩,幸好不是三百首。如果是“鋤禾日當午”一類的還好,書本開篇就是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哪怕只有三句,也足以讓我暈頭轉向!那時我想,為什么有那么多個“兮”字呢?后來,我長大再讀才知,劉邦在詩中非常高明地借用大風和飛揚狂卷的烏云,來暗喻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如果說項羽的《垓下歌》表現了失敗者的悲哀,那么《大風歌》則顯示了勝利者的豪邁!
小時候父親教我們寫作文的方式也很獨特。
那時父親布置作文,一般都先寫好了開頭和結尾,中間讓學生自己寫。如農忙時節放假布置作文時,父親就為學生們寫好了開頭:“農忙時節的太陽好像起得特別早,也好像特意打扮起來,我戴著草帽,扛著鋤頭,跟著父母去種田。”結尾是:“太陽很快從村莊后山滑落下去,炊煙裊裊升起,我和父母也滿載而歸了。”
哪怕那天沒有太陽,學生們也要想象有太陽,沒參加勞動的也要編故事。當然,干農活兒還是首要的,哪怕是在家為父母煮飯菜、喂豬、喂雞、喂鴨、曬稻谷、曬玉米等也要寫出來。
直到現在,學生們一直都很感謝父親。很多事情都是從模仿開始的,包括書法臨摹也是這個道理,寫作文更是這樣,我們天天掛在嘴邊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是如此?,F在我們長大了,步入了中年,萬事的開頭、中間和結尾都得自己來寫,但父親之前的引導很重要。
父親在把要屯當了四年代課教師后,又到村完小任教四年,此后通過考試轉為正式教師,接著又停薪留職下海,后來重返講臺,最后又棄教從警。無論從事什么崗位,父親總是如老黃牛一般任勞任怨。
七七四十九訴辛酸
父親在與我們講述他民辦代課教師轉正一事時是一本正經的。
父親說那個年代急需辦學,急需教師,而邊境一帶民辦代課教師的數量幾乎占全體教師的百分之六十。為此,中央為當地的民辦代課教師特批了轉正名額,父親以及所有民辦代課教師在聽到這個消息后,都興奮得快要跳起來。一個教師,幾個學生,一干就是八年,現在轉正的機會來了,代課教師們自然是百倍珍惜,全力備考。
父親深知轉正的機會對他來說是多么珍貴,民辦代課教師共有十幾個,轉正指標卻有限,競爭的激烈性可想而知。父親也很自信,他認為自己才高八斗,雖是小學教師卻直接報考了中學階段的語文教師資格考試,一起報考的還有村里另一名教師,此外還有兩人報考了中學階段的數學教師資格考試,整個村里也就這四人敢于報考中學階段的教師資格考試,其他人都報考了小學階段。
盡管小學教師招考比中學難度小些,但最終還是有一半的教師沒考上,如板海屯的黃全光?;氐酵屠铮q如過街的老鼠,人人不喊打卻都在罵他,說他不學無術,多年來誤人子弟。他委屈得哭了幾天,出門只能“破帽遮顏過鬧市”。他父親原本留了只雞,打算等他考上時殺了慶祝,結果一聽消息,把雞一稱,七斤,每斤七毛錢,七七四十九,共肆元玖角,便拿到集市上賣了。此后,“七七四十九”便成了黃全光的外號。
“考試后等著公布成績還是挺煎熬的?!备赣H說。
那時通過小學教師資格考試的教師名單早早就公布了,考上的教師自然喜上眉梢,逢人便講考試如何如何容易;而中學教師資格考試的名單公布得相對晚些。為此,已通過小學教師資格考試的幾個人都在猜測:“他們四個是否都沒通過?”“中學教師資格考試不是誰都能通過的?!薄安宦犂先搜裕蕴澰谘矍?。”“人關鍵是要有自知之明?!?/p>
于是,父親的同事們七嘴八舌,不約而同地到我家里來,一方面是炫耀,另一方面則是表示對父親的關心。他們在屋前屋后走來走去,卻又不明說安慰的話,有的竟然幫父親挑水劈柴,干起了農活兒。父親叫他們吃完飯再走,他們也不吃。父親佯裝不知他們的來意,也不覺得納悶兒。其實他們就是想安慰父親來年再報考小學階段的教師資格考試算了,可就是說不出口。父親倒也從容淡定,并未表達感謝的意思,因為父親知道,“謝謝”二字一旦說出口,就意味著他承認了自己名落孫山,這些同事們此行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過了幾天,通過中學教師資格考試的教師名單就張榜公布了,父親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真是令人喜極而泣!
奇怪的是,之前來安慰他的同事們知道后卻沒來祝賀,父親也心知肚明,看破何必說破呢?
恨鐵不成鋼
父親說,他為我們講述的重點還不是代課教師轉正這個事。
我和兒子、侄子一下面面相覷,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下一個精彩故事。
父親說,與他一同報考中學語文教師資格考試的那位同事沒考上,更糟糕的是,他寫的作文被評委判為零分。父親說,這是他日后遇見評委老師時,對方親口說的。當時的考試要求以“最終的勝利”為題寫一篇作文,而父親的作文是滿分,他說要扣一兩分都是可以的,我們知道那是父親作為“老秀才”的謙虛。
父親說,那位民辦代課老師的零分作文是這樣寫的:有一次他去鄰村相親,剛開始女方瞧不上他。大家都知道,一來他相貌平平,人雖高大卻沒靈氣;二來他的年紀偏大;三是他的家庭條件也不好,每次相親的皮鞋都是借來的。但他在作文里卻寫是憑著自己過人的智慧和幽默風趣的談吐征服了女方。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是他死纏爛打、糾纏不休得來的。他在作文中寫道,在他和女方談婚論嫁時,出現了一個“程咬金”,想搶走他的心上人。于是他奮起還擊,將對方痛打了一頓,最終,心上人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評委老師不緊不慢,像父親一樣將紅墨水涂到墨水蓋上,方方正正地在試卷的右上角蓋上了一個大大的“0”,下面再畫上兩行平行的紅線。末了,還留下了一行字——“朽木不可雕也!”
說著說著,父親不停拍打著大腿,痛惜不已,感慨良多,真是恨鐵不成鋼!
學高身正者為師
父親在中學任教時,曾多次在全校公開朗讀學生的佳作,還有一些被他貼在墻上最顯眼的地方。每年全縣的作文競賽,他的學生都能獲獎,說到這兒父親很自豪,但還是不滿足,他說要是能多獲點全國的獎項就好了。
“學高為師,身正為范?!备赣H喝了口茶,停了一下說:“人這一輩子,到最后比的還是人品。”
父親說,有一次他的學生寫了一篇關于音樂教師的作文,文中說,為了等每周一節的音樂課,這位學生激動得徹夜難眠,沒等上課鈴響,他就主動帶頭起立,鼓掌歡迎,女老師腳步輕盈,面帶微笑,自信滿滿。她身穿碎花連衣裙,不用化妝就很漂亮,有甜甜的酒窩,又粗又長的麻花辮,牙齒很白,皮膚也白,眼睛很大,水靈靈的,像一汪春水。她的歌聲,隨微風與裙袂一起飛揚,直擊聽者的內心深處,令人沉醉……
這位學生的作文寫得生動形象、惟妙惟肖,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校長卻為此“大動干戈”,要求開展整肅校風活動,大力規范師生的言行,并重點針對那名寫作文的學生,理由是該學生不尊敬教師,要將他開除。父親為此拍案而起,與校長據理力爭,并警告校長如果繼續刁難這名學生,他將申訴到上級部門,至此才結束了這場鬧劇。
那位學生很是委屈,大哭了一場。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篇作文能引發這么多問題。他幾度想過退學回家,都被父親勸阻。后來,經過不懈的努力,他成了父親的得意門生,還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在他公開發表的幾部著作中,有關那位年輕音樂老師的文章,被排在了某部書的首篇,名為《找尋夢中飄逝的麻花辮和碎花裙》。
父親停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怎么會有這樣的校長呢?‘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德高為師,學高為范,這是每位教師都要永遠銘記于心的。”父親邊說邊注視我們,我們相視一笑。
停教從商再返教
入夜的鄉村很安靜,村口的河水汩汩流淌,很多人和事就在你的夢境中漸行漸遠。天上沒有云,太陽能燈越發明亮,把竹葉照得青翠,舊瓦片、舊屋脊、舊橫梁很少見了,有的被拆掉換上鋁梁、鋁瓦片,倒是小燕子、小麻雀又飛回來,白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此時夜已深了,偶見鄰居家的窗戶亮燈,后山的輪廓依稀可辨,月亮周邊有一圈光暈,或許是被父親的故事吸引了,沉醉不知歸路。
我們越聽越上癮,父親儼然又回到了講臺上,將我們當成了他的學生,滔滔不絕,一發而不可收。這次春節,家人齊聚讓父親感到很高興,同時也感嘆過去不能相聚的時光,教導我們要倍加珍惜現在的團圓時刻。
小時候,我們一家在許多重大節日里都是不能團圓的。那時父親上山下鄉,要走一天一夜到水垅縣的水利工地做總務事務,為了生計常常不能回家團圓。后來,父親成了一名真正的教書匠,每個月工資不多,母親一個人要養活我們三個兄妹,還要照顧爺爺奶奶,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一心想要改變這樣的家境,于是決定停薪留職,棄教從商,直接下海,到海南搏擊風浪。那以后的幾年里,我們與父親見面的次數幾乎為零。
早在高中時,父親就有作家夢。在他成為中學語文老師后,就把這一夢想寄托到他的學生身上,但他自己也從未放棄過對文學的執著追求。
父親到海南工作時,我讀初中,弟妹讀小學。那幾年父親的作品頻頻見報,事業高歌猛進,前途一片光明,可這樣的好時光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我們三兄妹打破了。
我們三人同時給父親寫了信,講述了爺爺病重,母親累倒,我們準備輟學的情況。父親急了,連夜往回趕,歷時一個多星期終于回到了家,可爺爺已經入土為安了。
彎月像一把鐮刀,深深“穿透”父親的胸膛。
父親略微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半點兒對命運不公的感慨,他從不怨天尤人。
父親從海南回來,又重返了講臺,家里的處境還是沒有改變。
記得高中時,我參加全國英語大賽,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特等獎,被邀請去北京、大連參加夏令營活動。但那時家里一貧如洗,屋里除了幾根木柱,幾面泥墻以外,什么都沒有了。父親當即決定貸款,就這樣,我們父子倆到農村信用社四處求助,終于貸款了五百元,但那時的五百元已經是大數目了。為了防止丟失或被偷,父親交代母親用粗布一針一線地縫出一個小錢包,還縫了一根結實的線繩將錢包套在我的脖子上,錢包里的五百元錢就這樣緊貼在我的肚臍上,我一路上始終用手捂著錢包來到了大連。
那時的我雖已是高中生,卻從未獨自出過遠門。父親在客車站將送我上車后,只留了一句“到那邊來電報”就回家干活了。到了車站我不敢走遠,只能住在火車站的招待所里,雖然有點嘈雜,但房費便宜,還能享受提前上火車的待遇。那是我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剛見到火車時心臟激動得快要跳出來,那由慢及快的節奏更是讓我心潮澎湃。我心里想,火車沒有輪胎,萬一摩擦起火該如何是好?旁邊的人倒是沒多想,倒頭就呼呼大睡,當那“吭哧,吭哧”像喘著粗氣的汽笛聲從車頭的上方穿破夜空,一座座城市與我擦肩而過。
或許是太過激動,我在火車上幾夜未眠,直至到達終點站,看到接站人員手上高舉的“英語畫刊夏令營”的牌子,我的心才終于落地了。
“馬上去郵局!”我急匆匆地喊道。到了郵局,我再三斟酌,最后給父親發出了一封最省錢的電報——只有一個“抵”字。我仿佛能感覺到父親就在故鄉,豎著大拇指,會心點頭呢!
接站員再次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感覺很是詫異。
棄文從武大轉折
為了生活,父親依舊四處奔波。為了保證我們三兄妹能有書讀,父親還是不屈服于命運,干脆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參加了縣公安局的招聘考試,被錄取到派出所當民警。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適應父親成為警察這個事實。一個拿粉筆的人,一個舞文弄墨的人,一下穿上警服,戴上警帽,腰間荷槍實彈,怎么都覺得別扭。我還一直擔心他的槍萬一走火了怎么辦?
說到這兒,父親也笑了,他說都是生活所迫,從“文人”到“武將”的轉變,也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轉折。
他說那時參加入職培訓,從第一次拿槍的心驚肉跳,到經過刻苦訓練后的百發百中,他努力了很久。父親說著還比畫了幾下,他笑著感嘆,人民教師、報社記者、人民警察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他感覺很知足,也倍加珍惜。
接著父親開始給我們講述他當警察時的真實故事。
當了警察的父親,內心依舊十分善良。比如,所里每次抓了未成年人,父親總會給他們送吃的,還會為淚流滿面的孩子家屬出主意,幫助他們按法律規定上訴減刑等等。
那時,我經常聽到派出所同志說父親“迂腐”,父親也承認他的“迂腐”。比如他從不參加案件相關人的宴請,從未拿過當事人的一針一線等。
故鄉之歌甜如蔗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天亮前下了點兒雨,整個村屯像被水洗過一般清新,后山云霧繚繞,竹竿、竹穗泛黃,竹葉綠油油一片,這時鳥兒啾啾,雞鴨豬狗開始歡叫,拖拉機也開始下地干活兒,孩子們背起書包準備上學。屯里和村里都沒了小學,全部集中到了逐卜鄉中學,那是父親曾經任教的地方。如今的村里只開設幼兒園,而初中、高中一律設在縣里,把要屯再無小學了。
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無論你是否意猶未盡,假期很快就結束了。大概昨晚講述得太晚、太累,父親此刻還沒醒。我輕輕推開門,將裝有溫水的保溫杯放在了他的床頭柜上就悄悄出來了,生怕驚醒他。
車子啟動,沿著黃土地從屯里到鄉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駛上高速,感覺那么快又離開家了。
兩個小時后我到了南寧,還沒停好車,竟然接到了父母的視頻通話。他們很興奮,說我買的這種手機很好,能看到對方,他們剛學會,等會兒還要與我弟妹和幾個孫子視頻通話呢!
此時,熱淚已注滿我的眼眶,我強忍著不讓它掉落,最終也沒有忍住。我已經換了許多部智能手機,可父母卻是第一次用,當我把新手機交給他們時,他們還舍不得扔掉舊手機呢!
我擦干眼淚,心里充滿了自責,我要把我丟掉的東西一一撿回來,可到底還能不能找得到呢?
我知道,故鄉的歌,是一根脆爽的甜蔗,在你感到艱難困苦時,直直地站立在你面前,說:“孩子,嘗一口再唱,唱完再走。無論你面臨的是快樂的平坦還是痛苦的坎坷,都別忘了回家的路,這里有你的父老鄉親,有你世世代代的生生不息?!?/p>
我在想,我何時能再回到那綠油油的故鄉把要屯,再次聆聽父親講述他春節沒講完的那過去的事情……
作者簡介:陸豐文,男,廣西龍州縣人。曾有作品發表于《廣西日報》《青春與健康》《廣西三月三》《廣西民族報》《南寧日報》《南寧晚報》《南國詩報》等。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