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記憶都暗生秘密（組詩）

我看到自己的呼吸

風掏空了站臺

一遍又一遍地掏空

留下的，都是冰的化身

一根根柱子黑著臉

大雪紛紛落進寂靜里

我一打顫，頭發上的雪

像一片片疼痛墜向地面

沒等辨出東西南北

我重重吐出一口氣

沒有飄逸

像折斷的翅膀一樣下墜

后來，我才知道

天氣的冷，并不最寒

這里的石頭在清風里

你知道，山一直在

只不過，有時以塵埃的方式

被冠以許多別的名字

遠離人間的山，不問世事

就像這座山，只關心

鳥鳴是否有翅膀，樹上的果實

記下了天空多少的話語

對峽谷來說，云朵變成雨

懸念依然不會放下

石頭都有猴相，從不滿山遍野地跑

草木動，它靜坐如參禪

低處的，與溪水相處

山頂上的，高于所有的事物

離天空更近，跌落的風險也高

聽說被毀的青蓮寺又重建

走失多年，又歸來

帶著眾生的難解之謎

仙鴿洞里空空，有些消失

無法再重現，時光也從不收留

花從石縫中擠出，小小的花朵

托著巨大的寂寞

落在石頭上的樹影，像流動的江水

又仿佛在描摹石頭的夢想

空處的石頭，面對巨大的虛空

周身純白，虛空里的虛空

重量變得毫無意義

風是清風，坐在石頭上

從不開口說話，像獲得了重生

可以輕輕的

雪很厚，很厚

無盡的想象回到人間

就像那些沒有負擔的愛

越厚，飛翔的翅膀越歡暢

好吧，就像飛翔那樣走路

鞋與雪發出的聲音

很單純也很復雜，隱去了世俗

來自天空，來自內心深處

如同夢想的完好如初

天地間的雪白，無拘無束

細碎的黑，成為一種點綴

讓白更加地透亮

雪讓一切變得簡單，如此徹底

不斷地輕喚香坊

歲月漸漸蘇醒

香氣走出某個拐角

吹散所有的聲音，模仿

雪花漫游天際的狀態

一大片的空地，只有雪

所有的故事都保持沉默

實在的虛無，讓人無所牽掛

只是初見

舉目凝視，不如飛至高空

夢，抹去現實的虛妄

星辰，終于可以在人間

無風無雨，也沒有陽光

一切都是淺淺的，遠方姑娘的呼吸

可以站在樹下，可以席地而坐

還是坐在木質長椅上

多少有點老屋門檻的感覺

清清的河水，祖父講述的故事

水中也可以有飛鳥遨游

細長的河岸，隱約時光的粗礪

額頭的溝壑被刻繪

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

演繹生活與生活之間的情緒

眼前不是小島

有個孩子在泛舟

一枚樹葉，飛翔于天空之上

足跡，從來都是靈魂之印

不要迷惑，鎖住縱身一躍的沖動

春天將至，有一些會被更新

每個人的身影，都將預示未來

一首歌正在響起

大路邊，木然的我

暗自清點人們謀生的模樣

鋼鐵在流動，肉身漸漸僵硬

把自己扔進生活，高高低低的石頭堆

沒關系，小巷會讓一切柔軟起來

夢在世俗里游來晃去

老人的笑意，孩子的跳躍

籃子里的蔬菜，真實竟如此虛擬

地上，灑落凌亂的嘆息

布攤，服裝店，色彩就是

某一刻的心情，以及長久的狀態

人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量完身體，量渴望量處境

世上所有的聲音都聚在這里

一首歌里有人間所有的節奏

不會在此停留，也從沒穿巷而過

我要走向遠方

整整已經很平整的衣裳

有沒有預示，從此

我不再做無所事事的人

喜鵲的鳴叫聲很大

搖晃三月的陽光

像在報喜，更像在說服什么

這樣的感覺是具體的

空曠，像無聊的時光

又像巨大的迷宮

處處都是路時，才是真正的無路可走

充實的人，空虛的人

都會來這里，還有

一群厭倦飛翔的鴿子

我坐在低低的花壇邊

拉長天空的高度

想象被掩埋的城市

我慢慢走入其中，像纖細的樹根

玩老鷹捉小雞游戲的孩子們

不要吵醒我

十分光滑的石板

假象，如此堂而皇之

真相是那些老繭

緊握的拳頭，擋不住

歲月的敲打，一日復一日

陽光，如漫天的飛絮

我總是無法區別飛絮與雪花

還有一地的鏡子碎片，同樣

我無法區別存在與消失

我離開時

我確定，我曾經來過

在塵世的拐角處

在鳥鳴與鳥鳴之間

金屬聲是絕對的王者

擁擠不堪，荒蕪的另一種面相

眾人把念頭揣在懷里

濕度與溫暖，常常刀兵相見

顏色有深有淺的青磚

記住了人們的表情

那些缺口，毫無規則

命運最好的預言

唐詩與宋詞，常在此相遇

綠色的郵筒，近在咫尺的遠方

有些灰塵，有些斑駁

逆光下，影子很長很長

像少年的我站在橋頭時的目光

想不明白燕子為什么總是喜歡低飛

有次我蹲在巷口，只有一次

把每個路過的人，想象為自己

天空很藍，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

多年以后，我感到羞愧

心里有座房子坍塌了

但，我從未后悔

無數次走在巷子里

一座像鑰匙一樣的小巷

終于，把自己走成了一把鑰匙

現在的我，為尋找鎖而奔波

處處可見深刻的用意

在這里流連是必要的

在家與大街之間

一頭通向日子細碎的隱秘

一頭通向世界的遼闊，或喧鬧

巷子其實最生活

鐵欄桿上的招牌銹跡斑斑

風雨的身影，并不一定與滄桑有關

陽臺上的鮮花和衣裳，都在

講述同一個故事

菜市場從室內到路邊

就像莊稼悄然跨過田埂

討價還價，還有半真半假的吵鬧

水珠閃亮的綠菜，小小圓圓的紅蘿卜

如同不諳世事的孩子，調皮而好奇

陽光打在裁縫店老師傅的身上

長長的剪刀在布上回憶人類的身材

路過的吆喝聲，是店鋪的另一把尺子

不斷試探塵世的需求

鐘表店最安靜，滴答聲只屬于修表匠

時間總是在人們不經意之時行走

室內的昏暗，特別像誦經中的沉寂

從窗前飄過的落葉，是離開鐘表的分針

新新舊舊的房子注視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

大大小小的窗戶都深藏敏感

巷子空下來的時候，人心

漸漸被填滿

風塵與流水被放逐，激情與疲憊

把生活里的禪意一點點擦亮

無處棲身的詞語

城墻有兩種存在方式

一種堆砌起實體的虛無，另一種

語言里恒常久在的真身

人心是唯一的標準

命運，常由他者決定

人與萬物都不是自己的神

風的意義在于喚醒眾生

城墻被拆除，磚塊并沒有流離失所

回到前世的大地

無家可歸的，是詞語

流浪在人們的唇齒之間

無限的空曠，不是門

四通八達的路封堵了通道的出口

人們以匆忙掩飾慌張

必須到城墻上走走

在人類抽去這些肋骨前

寒流浸入骨髓

記憶就是這樣不留情面

黃昏時，天空身披金色鎧甲

古籍殘卷里的文字

青銅的色澤還在

站在斷墻處，就像

站在懸崖之邊

俯身看

人間在深淵的底部

作者簡介：

北喬，江蘇東臺人，詩人、作家、評論家。現居北京。出版詩集《大故鄉》《臨潭的潭》，文學評論專著《詩山》《約會小說》，長篇小說《新兵》《當兵》，小說集《走火》《尖叫的河》，散文集《遠道而來》《三生有幸》等2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