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如今才抽得空來敬悼我的外公,也是我的爺爺,劉進先生。
他是很想和我親近的。譬如不讓我叫他外公,可能他覺得叫爺爺能更親切;譬如每逢暑假他總會用一輛銀色的,坐上去吱呀吱呀的電動車來北頭接我去南頭街上;譬如他去南頭的路上總會進一家超市,讓我隨便挑零食;我小時在城里學了游泳,他聽說老家也開了一家游泳館,第一次帶我去就辦了卡……對我是很舍得花錢的,人生中第一個平板電腦是他買的,承諾我學會騎自行車就給我買一輛,也都說到做到。
但是很抱歉,他之于我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把我接過去,卻很忙,沒有時間陪我玩;進了超市,我卻不知道該買些什么,買多少合適,總會故作矜持,后來才知大可不必,因為他是劉進,我的外公,也是我的爺爺。小時不知道什么叫費列羅,買了好幾次假的,不好吃;去游泳館被大孩子欺負,我奮力反擊,以一當二,最后被按在水里,幸好旁邊有熟人及時制止,轉眼一看,他睡著了。我也沒和他提起這件事。其實,我就樂意別人玩電腦的時候我在旁邊看,他好像不怎么理解,以為我自己玩才有趣。所以我總是去別人家玩電腦,而在自己家,別人玩了電腦我在旁邊看,他就以為我受了欺負,便會指責我和朋友。在家里玩,不自由。
我非常不喜歡的一點就是他讓我亂叫人,我知道是開玩笑的。恨不得十里八鄉家里有女兒的全是我丈母娘和老丈人。讓我叫隔壁的姨奶奶叫狗奶奶,真是沒有素質(后來才知道她人品也不咋的,確實有點狗),還有其他一些陋習,當時真的很討厭他,長大才知道無可厚非。
我心思是很細膩的,愛我的,不愛我的,假裝愛我的,我都很敏感。我能敏銳地感覺到他愛我,只是不知如何正確表達。很正常啊,他是第一次當爺爺,我也是第一次當孫子。我知道他笨拙地愛著我就夠了。
不知怎么,他就病危了,他明明還能和戰友去杭州玩,又把戰友拉到如皋來參觀,怎么突然就不行了?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件很震驚的事:我以為家人還能陪我很長很長的時間,但是……
他是很要強的,能吃苦能熬疼。他去杭州和戰友來如皋,只有幾個親密的戰友知道他有癌癥快不行了,但是他不肯說。聽說一開始疼的時候不知道是癌癥,他就開止痛藥回去吃,實在熬不住了,才和我媽說;聽說發現的時候已經中晚期了;又聽說庸醫誤人,什么中藥加劇了他的病情(這個是后來聽說的);還聽說拖著個虛弱的身體還去幫宗親維權,貌似就是和狗奶奶;最后聽說擴散到肺部沒有救了……一開始還是能聽到一些,自從我上了初三,就聽不到了。偶爾去一兩次醫院,他總是給我洗好水果——蘋果香蕉橘子梨,招呼我帶些走。蘋果很甜梨也是香蕉也是,橘子有點酸。
小時候,他在我印象中大腹便便,那時只剩面黃肌瘦。瘦得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而我拉不住。我們那么近又那么遠,真的好遠。幾十里路開車也就半個小時,遠的是我初三下半學期,一點他的消息都聽不見,我看到媽媽背著我偷偷哭泣,什么情況我也猜到了三分。他想關心我,卻又怕影響我學習的心好像一直在我這里。沒有關系的,告訴我何妨,你更多的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我的外公,我的爺爺。再次聽到消息的時候,我在學校準備畢業。媽媽火急火燎打電話:你爺爺不行了,要見你!
我被嚇了個半死,畢業的喜悅瞬間煙消云散,連滾帶爬來了醫院。醫院床位緊張,只能在急診室弄得一個床位。畢業后同學載歌載舞歡天喜地,或如流云出岫,我卻只能看著,心里一點怨誹都沒有也是不可能的:我想去參加畢業舞會,不是說好帶我去杭州再玩一圈嗎?上次買自行車說話都算數,這次為什么不行呢?
我只能分享分享趣事:一共考八本名著,語文老師讓著重看五本,結果考了剩下三本。數學老師像元謀人又愛敲人,個子太矮就讓高個子同學蹲下……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在旁邊齜個大牙嘎嘎樂。爺爺,也就是我的外公,啥表情我已經記不清了,我不應該記不清的,真的不該……
有人說他想撐到我錄取通知書發下來,看看我上哪個高中,然后定神地走。最終他是沒有看到,他很痛苦,我也很痛苦。不知道是誰讓我去問:“劉進爹爹,我們回家好不好?”后知后覺,回家就是放棄治療,早知道我死也不會開口……郭再如,他老婆問了,他搖頭,不回家;媽媽,他女兒問了,他搖頭,不回家;我問了,他沉默了,也許太疼了是沒聽見,也許是睡著了……他有沒有回應我,我忘掉了,應該是回應了的,果然人對痛苦的記憶趨于忘記,那一小段我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現在想來我仍舊愧疚,就好像我殺死了他,他們在病房外等我的消息,我如實告訴他們結果:不回家,我儼然成了劊子手。他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罷了,可我為什么如此心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原來在我潛意識里,他從來不是熟悉的陌生人,他是我的外公,爺爺請允許我叫你外公,相信我,爺爺和外公稱呼根本不重要,都是我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人!
我真沒想到他會死。他死的時候,我在打游戲,但是他像山一樣壓在姨媽身上的時候,姨媽感覺到了不對勁,聽到機器刺耳的報鳴聲才知道,心跳停止只是一瞬間的事。接下來現場一片混亂,多是些瑣事,不再一一贅述。
葬禮不算風光,但是親朋好友熙熙攘攘也走了一條馬路那么長。紙是我和表哥的爹燒的,燒了幾個小時,讓我去休息,我沒去。靈我也守了,我心早已麻木,感覺不到痛苦:劉進爹爹,這最后一程,我送送你。
他死了,我沒有哭。
假如他活到現在,我高考結束,他會不會帶我去杭州?會不會給我買最好的電腦?會不會給我換一輛新的自行車?是不是我要什么就給我什么?是的,我是想要一輛新的城市公路自行車的,可以以舊換新,最后還是沒有舍得。不知不覺這輛自行車已經陪我十年了,十年,好快啊,外公也走了四年了。
其實熟悉的陌生人挺好的,這樣我就會忘記他已經死了,不被觀測,永遠存在,時刻準備帶我去超市,下一次我不會故作矜持……
寫到這里,潸然淚下。
【指導老師:張維,江蘇理工學院教育學院。本文為江蘇理工學院校級教改項目“美育視角下小學教育專業學生文學素養提升策略研究”(項目號:1161101250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