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逍遙游》一篇致思隱晦、幽隱難解,以散文式的筆法為后世留下巨大的闡釋空間。尤其是對于“逍遙游”這一核心概念的內涵,從古至今眾說紛紜。各家闡釋中,郭象在《莊子注》中提出的“任性逍遙”說影響頗深,爭議也頗大。郭象的注解,究竟是對莊子“逍遙游”義的改寫和重構,還是一種貼合原意的闡釋,已經成為一樁爭論千年的學術公案。
其實,“逍”“遙”“游”這三個字本身,在莊子使用它們之前,內涵就已經很廣泛了。“逍遙”二字又作“消搖”,許慎《說文解字》把它當作一個聯(lián)綿詞,就是說這兩個字單獨拿出來沒有意義,只有合起來才有意義:“逍,逍遙,猶翱翔也”;“遙,逍遙也,猶遠也”。而據(jù)《漢字源流詞典》,“遙”的本意是遠,引申為時間長、飄蕩,從而可引申為“走遠”;“逍”從“肖”,而“肖”從“小”,因而其本意為細小、細微,可引申為“走近”,所以逍遙本意是走近又走遠,也就是散步。后來,“逍遙”才逐漸引申出“自由自在的感覺”這種意思。
莊子的“逍遙游”本意
有一種邏輯問題叫作丐題,就是把結論當作前提的一部分來論證。受《莊子·逍遙游》的文體和行文特征影響,讀者很容易在理解的過程中加入過強的主觀前提,出現(xiàn)丐題這種問題。比方說,秉持著“大是積極概念,小是消極概念”的日常理解方式,而莊子又用了很大的篇幅對事物的小大作出區(qū)分,就很容易推出莊子在“揚大抑小”的結論;心存“對一個東西描寫細致、鋪陳絢麗就一定是贊頌它”的前提,就容易以為莊子在贊頌大鵬等物,并將逍遙義寄托其中;也包括寓言中人物的觀點,也易被未經反思地當作是莊子本人的觀點,但實際上莊子僅僅是描述了這些人物說的話,未置可否。
事實上,基于文本角度,《逍遙游》中可以明確體現(xiàn)作者價值傾向的,除去“眾人匹之,不亦悲乎?”這樣的只言片語,只有三個大的部分:從“故夫知效一官”到“圣人無名”一段,以及文末莊子對惠子的兩次答復。從這幾處文字中,可以直接看到莊子加以贊頌的五個“無”:無待、無己、無功、無名、無用。對這五個“無”的肯定,顯然可以確定是莊子的本意。
另一個可以確定的地方,是莊子對于“小大之辯”的重視。“小大之辯”在全篇中位于統(tǒng)攝地位,是重要行文線索,將全文或明或暗的文字勾連起來,自然也是理解“逍遙游”含義的一個入口:大方能逍遙、小大皆可逍遙、小大皆不能逍遙,正是對“逍遙游”的三種基本理解方式。
“小大之辯”首先是空間的小大:大鵬與蜩、學鳩不同的形體大小。然后是時間的小大: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是為“小年”;以百歲、千歲為春秋的冥靈、大椿,乃至彭祖,是為“大年”。最后一種是精神境界的小大,即小知與大知。“故夫知效一官”一段,顯然在階梯式地辨明小知與大知:“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依靠他者的確證“致福”,是為小知;宋榮子“辯乎榮辱之境”,為相對的大知,但仍未超越“致福”的追求;列子不關心“致福”“免乎行”,為更大之知,但依然“有所待”;最終的至人、神人、圣人才是無所待的,而至于他們是最大之知,還是超越了小大的維度,這是并不能確定的。
讀者既可能認為莊子在揚大抑小,唯大方能逍遙,也可能勾連《齊物論》中萬物一齊的觀點,認為只有超越小大之別的神人才能獲得逍遙。如果把這兩種觀點不加反思地糅合,很容易認為莊子存在內在矛盾,似乎莊子既希望齊小大,又在崇大抑小。這實際上已經涉及了現(xiàn)代哲學的經典問題“休謨問題”,即事實能否推出價值—小大有分,是否意味著應該崇大抑小?
郭象的“任性逍遙”
郭象的闡釋,似乎正是調和上述矛盾的一種嘗試。郭象如此為《逍遙游》篇解題:“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此種闡釋被概括為“任性逍遙”或“適性逍遙”。可理解為遵循事物的本性。
對于《莊子·逍遙游》里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句話,郭象的注解十分詳細。他在注中展現(xiàn)了兩種逍遙。第一種是“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就是說德行非常高的人通過與他者的高度統(tǒng)一,使自我與外部世界融為一體,從而獲得逍遙,在此意義上,“無所待”即“無所不待”,即至德者完全依賴于作為整體的外部世界與自我,而不依賴某一個具體的他物。而另一種是“得其所待然后逍遙”,也就是找到自己的依靠,使“所待不失”,在自然給定的樣態(tài)中呈現(xiàn)、實現(xiàn)其自身,就能實現(xiàn)逍遙游。
進一步,郭象將“任性逍遙”與道家重要的“無為”概念相聯(lián)系:“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牧,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這種聯(lián)系是可以從其本性符合論中自然推出,既然主體需要在被賦予的本性之分域中實現(xiàn)自身,那么無為便是實踐中自然而然的最好選擇。而小與大,也在“本性”這一他者的幫助下獲得了同一,郭象并不關心事實層面的同一,而只是在價值上,小大之物各任其性,則“逍遙一也”。
郭慶藩在《莊子集釋》中引述方以智的觀點:“鯤,本小魚之名,莊子用為大魚之名。” 這一詞源考證所展現(xiàn)的有趣之處在于,莊子似乎在有意識地構想和提示“小大之辯”的最終答案。鯤其實包含著由小而大的成長歷程,鯤不是生來就是大魚,而是“成為”的大;鯤之大也只是空間上的大,而遠未達到境界之大。鯤鵬在全文中三次出現(xiàn),每一次都在飛往南冥,但每一次都沒有最終到達,南冥成為一個模糊的遠方,只有在飛向南冥的過程中而不是到達南冥的結果里,才能顯現(xiàn)出意義。逍遙游的有限主體,大鵬、大瓠、大樗,自身并不逍遙,而是在徙于南冥、伏乎江湖、樹于廣莫之野讓人“無為其側”“寢臥其下”時,才能獲得逍遙。莊子的逍遙,是一種動態(tài)中的逍遙。
相比之下,郭象的本性論似乎比較靜止,但這種靜止只是就“性”的位置而言的:“性”處在規(guī)范性的位置上,要求主體在自然理性指導下處理好與他者的關系。而主體的行動本身卻是動態(tài)的,其“無為”,一方面是“獨化”,在“不得其所待”這樣不合乎自然的非本真狀態(tài)中“有所為”,以真正趨向對自然的符合;另一方面是“足性”,個體在本性范圍內不斷提升,從而盡己之性,并不斷適應生命展開中“性”的變化和發(fā)展。因此,郭象的逍遙其實也是動態(tài)的,絕不是一些人理解的“安于現(xiàn)狀”的保守觀點,而是超脫不和諧現(xiàn)狀、趨向自然和諧的生存選擇。
基于這種動態(tài)的視角,郭象和莊子的“逍遙游”是有區(qū)別的,但是也可以被融貫地歸入一個系統(tǒng)之中:正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逍遙游”不是作為結果和目的的絕對自由,而是追求自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個體獲得“無待”的身心雙重體驗;“性分”并非“待”,而就是“天地之正”“六氣之辯”,是自然規(guī)律,任性就是與自然玄同,怎能說是“待”呢?在這一意義上,郭象的“逍遙游”含義雖然與莊子的本意并不完全一致,但卻是可以相融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