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與吐魯番是西域絲綢之路上最為重要的兩個城市,雖處西陲邊疆之地,但與中原文化的交流卻為頻繁,詩歌就是最為明顯的一類。敦煌所出土的詩歌類型多樣,既有中原著名的詩家,如宋之問、李白、高適、白居易、崔顥、韋莊等,又有敦煌本地鄉(xiāng)土作家自己的創(chuàng)作,文化傳統(tǒng)的一致性與創(chuàng)新性在敦煌得到了極致表現。項楚先生的《敦煌詩歌導論》對敦煌詩歌進行了總體分類與介紹,讀起來收益頗大。
許多學者發(fā)出“在敦煌發(fā)現長安”,建設“長安學”的呼吁,其實不僅僅要在敦煌發(fā)現長安,也要在吐魯番發(fā)現長安,在西域發(fā)現中原。相比較于敦煌詩歌的數量與豐富面貌,吐魯番出土的詩歌卻少得很多,而且多為零散之碎片。吐魯番出土詩歌總體可以分為作者歷史可考與無名創(chuàng)作兩種,從時間跨度來說,從前秦一直到宋人詩歌,均有代表之作。
吐魯番現存宋人詩歌前賢確認的僅有一首,即德國所藏吐魯番Ch.3800和Ch.3801的兩個殘片,內容據《吐魯番出土文獻散錄》列于下:
1〔爐〕〔爐〕
2 香香香香
3 入入入入
4 ……〔幽〕幽
5 ……〔海〕?
6〔月〕〔月〕〔月〕月月月
7 明明明明明明
8 孤孤孤孤〔孤〕〔孤〕
9 斟斟斟〔斟〕 ……
《吐魯番文書總目(歐美收藏卷)》曾認為兩號殘片所抄寫的是蘇軾《雷州雜詩》五首之三,后林珊對蘇軾與秦觀文集之考察,認為Ch.3800和Ch.3801所習字對象實乃秦觀《海康著事十首之三》,秦觀原詩為:
卜居近流水,小巢依嵚岑。終日數椽間,但鳥遺音。
爐香入幽夢,海月明孤斟。鷦鷯一枝足,所恨非故林。
秦觀此詩創(chuàng)作于元符元年(1098)左右被貶官外放至雷州期間,可能經由遼或金傳播至高昌回鶻王國。(《德藏吐魯番文獻中的宋詩習字殘片》)
除了此首宋代名家之作,吐魯番文獻中還有其他宋人之作嗎?近日,無獨有偶,翻閱德藏吐魯番文獻中有一號寫本抄寫了蘇軾之作,卻未被人注意與發(fā)現。
德藏Ch.3799,該號下有四小編號:abcd,其中編號為abc的上有文字痕跡。先根據圖片實況,將abc殘片文字錄于下:
2001年西脅常記所編《柏林吐魯番收集品中的漢文文獻》中收錄了此號,指出該三號是由同一人書寫,紙張薄且質量差,指出所抄內容有《莊子·逍遙游》《禮記·月令》。《吐魯番文書總目(歐美收藏卷)》大體沿用了西脅常記的敘述:5cm×19.1cm,10行,殘存3紙片,紙極薄。字大且工整,有朱記。所抄文獻有《莊子·逍遙游篇》《禮記·月令篇》。
a殘片對應《莊子·逍遙游》:“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c殘片前部分對應《莊子·逍遙游》:“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后半部分對應《禮記·月令》:“是月也,日窮于次,月窮于紀,星回于天。數將幾終,歲且更始。專而農民,毋有所使。天子乃與公、卿、大夫,共飭國典,論時令,以待來歲之宜。乃命太史次諸侯之列,賦之犧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饗。”
b殘片前半部分對應《禮記·月令》:“仲冬之月:……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冰益壯,地始坼,鹖旦不鳴,虎始交。天子居玄堂大廟,乘玄路,駕鐵驪,載玄旗,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閎以奄。”
以上《禮記》與《莊子》部分,已經識別出來,至于c殘片中的兩處“仲海”或許是習字人之名字。但是問題在于b殘片后半部分還有文字,未見有人甄別。
經對比,“好在長淮……哉今日風……響如雷”此數句所習對象的是蘇軾《過淮三首贈景山兼寄子由》其一:
好在長淮水,十年三往來。
功名真已矣,歸計亦悠哉。
今日風憐客,平時浪作堆。
晚來洪澤口,捍索響如雷。
此詩乃元豐二年(1079)四月蘇軾自徐州赴湖州途中所作,熙寧四年(1071)自京赴杭州第一次過淮,熙寧七年(1074)由杭州赴密州第二次過淮,此時由徐州赴湖州是第三次過淮,自第一次過淮至此約十年。此時蘇軾44歲,年過不惑之年,于淮上風景生發(fā)詩情,淮水上之風雖好,但是難抵時間之流逝,“歸計悠悠”已無奈只能用此景聊賴。
兩宋時期東坡作品集編輯與搜羅已經較為完整,至于此首《過淮三首贈景山兼寄子由》怎么流傳至吐魯番的呢?北宋建國后,高昌回鶻與宋有來往關系,據《宋史·高昌傳》及《本紀》記載,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四月,西州回鶻阿都督等四十二人曾以方物來貢。太平興國六年(981)五月宋太宗派遣以供奉官王延德、殿前承旨白勛為首的100余人龐大使團出使高昌。景德元年(1004),高昌又遣使金延福來貢。但后西夏強大,西域與中原交通往來受阻。宣和七年(1125)女真建立金朝,宋詩在金朝受到歡迎與流行,高昌回鶻雖附于西遼,但同金朝還保持著密切的往來。這首蘇軾詩應與上述秦觀詩傳入西昌回鶻背景一樣,從金朝轉承而去,或是商人經濟往來的攜帶,又或是士族群體的交流,但都反映出漢文化仍然受到西州的重視與流播。秦觀為“蘇門四學士”之一,曾游于蘇軾門下,現存兩首吐魯番宋人詩歌都與蘇軾有關,可見當時蘇門于當時詩壇民間影響力之大,從江南水鄉(xiāng)到西北大漠,兩首詩歌跨越了數千里,這背后的動力來自中華民族緊密的血肉聯系,以及內在的文化同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