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軾看來,酒是文學的催化劑。文學經典的誕生往往離不開酒。或者說離了酒的文學經典,感覺總少了一點特別的醇厚與宏闊。
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的序言中說自己“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醉酒了反而來了創作沖動,可見酒精是詩歌創作的催化劑。蘇軾十分崇拜陶淵明,他也說:“俯仰各有態,得酒詩自成。”(《和陶飲酒》其三)又說酒“應呼釣詩鉤”(《洞庭春色·并引》)酒催生了蘇軾的詩文創作,喝了酒就把平時隱藏在心底的詩意煥發了出來,所以說酒是“釣詩鉤”,真是很形象的說法。如果不喝酒,思路就未必打得開了。“使我有名全是酒”(《次韻王定國得晉卿酒相留夜飲》),蘇軾稱自己的一點薄名都是靠美酒賜予的,當然這個所謂的“名”也主要體現在文學創作上。
要證實蘇軾的話真是太容易了。我就舉大家熟悉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為例,詞前小序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這首詞作于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當時蘇軾在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任上,他主動要求去密州,就是想能離弟弟近一點,但即便相距不遠,兩人也一直無緣見面,所以在這一年中秋節,蘇軾喝了一個通宵的酒,結果當然是大醉。其實他對弟弟的想念并非只在那一晚,平時也想的,只是酒把自己的人生感慨和思念弟弟之情催生了出來。你能想象那個“把酒問青天”的蘇軾,其實在動作上已經是有點醉態了,而因為睡不著覺“起舞弄清影”的蘇軾,其醉后舞姿之奇特,大家完全可以放開想象。蘇軾只是醉在身體,內心始終是清醒的,所以他醉后能寫詩文。蘇軾說自己“在醉常醒”(《濁醪有妙理賦》),醉著的蘇軾才是真正醒著的,而醒著的蘇軾反而可能是醉著的。
他的散文名作《赤壁賦》《后赤壁賦》也都是月夜時分用酒催生出來的。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與友人月夜泛舟赤壁,先是“舉酒屬客”,繼而“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最后“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一開始喝酒還是理性的,喝到敲打船舷就有點醉意了,而第二輪酒開始后,就是醉倒一片了,最后東倒西歪在船中,一直睡到天亮,可見這一次月夜游赤壁,觀賞赤壁與江面夜色只是酒會的前奏,主要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酒會了。蘇軾在醉意朦朧之中,感悟到自然永恒與人生短暫的矛盾,也因此更堅定了自己開朗豁達的人生態度。《后赤壁賦》也是“攜酒與魚”再度夜游赤壁的產物。
我們還是來看一首完整的作品。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詞云: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九月,蘇軾晚上在雪堂里喝酒,應該喝高了,但中場休息以后又繼續喝,這么醉醉醒醒反復了幾次,一直喝到深夜才搖搖晃晃回到臨皋亭里休息,半夜時分,家童正熟睡中,鼾聲如雷,根本聽不到蘇軾的敲門聲。蘇軾沒有辦法,只好回到江邊,聽著江水奔流的聲音。想想這一生,活得太不自我了,好像總在追求名利,但又好像與名利總無緣。看著夜深而平靜的江面,還不如駕一葉扁舟,從此遠離政治,在江海中度過余生。
其實,酒后的蘇軾才真的意識到人生的意義所在。他在《次韻樂著作送酒》中說:
少年多病怯杯觴,老去方知此味長。
萬斛羈愁都似雪,一壺春酒若為湯。
蘇軾對酒從少年的懼怕,到老來的依靠,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酒能解去心中萬般愁情,生活中無法實現的,在酒后就恍然實現了。尤其是蘇軾意識到,只有酒后,才能真正看清看透這個現實世界。他在《飲酒四首》其一中說:
我觀人世間,無如醉中真。
虛空為銷隕,況乃百憂身。
以醉眼看人世,蘇軾才能撥開層層疊疊的霧障。換句話說,醉眼看到的世界才是真實的,而醒著看到的世界反而是虛幻的。現在我們大概能明白,為什么蘇軾的詩文經典,大都是酒后才能寫出,因為酒后的蘇軾才能參透人生與世界的真義,從而使筆下的文字呈現出特別精深和特別高遠的境界,而這正是經典的一種基本特征。
總體上來說,蘇軾的人生越到后來,對酒的依賴程度越高,從早年的怕酒、喝酒時的膽怯,到后來自己釀酒、不可一日無酒,其實這一杯一杯的酒,就是蘇軾人生中一個一個的傷痕,喝了這杯酒,傷痕就慢慢平復了。而且從個體角度來說,戒酒可能對身體的壞處更大。他在《飲酒說》一文中說:
嗜飲酒人,一日無酒則病,一旦斷酒,酒病皆作。謂酒不可斷也,則死于酒而已。
當飲酒成了習慣,也就成為身體平衡的一個方面,如果戒酒,身體就不平衡,不平衡各種病就來了。這是蘇軾反對戒酒的身體原因所在。但蘇軾的自控能力總體還是不錯的,雖然他經常寫到醉或者大醉,那大概是偶爾有的情況,所以才寫到詩歌里面去,平時更多的情形是喝到微醺就停了,而所謂微醺,就是“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敘)。他離不開酒,但一點也不想做酒徒。他對杜甫寫了李白、賀知章等八個酒徒而稱為“八仙”,心里其實是不認同的。
官府釀酒數量不多,而公務應酬對酒的限制也多。他在密州時,幾次想宴請友人趙明叔,但“幾回無酒欲沽君,卻畏有司書簿帳”(《趙既見和復次韻答之》),每次公務接待要登記的,蘇軾自己注釋說:“近制,公使酒過數,法甚重。”如果公務用酒超過了規定數量,受到的處罰是很重的,私人宴請當然就更不能動用屬于官府的酒了。蘇軾要每天喝酒,或者宴請,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釀酒了。元豐四年(1081)他謫居黃州時作的《飲酒說》一文說:
予雖飲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盞為樂,殆不可一日無此君。州釀既少,官酤又惡而貴,遂不免閉戶自醞。
雖然以蘇軾的酒量大致能喝六七兩左右的黃酒,但因為每天都離不開酒,一個月總要20斤以上,一年就要200多斤,這還是自己喝的量,如果要請人,對酒的需求就更大了,要翻倍甚至更多。而官府造酒量少,銷售的酒質量差、價格高,這就逼得他自己來釀酒了。
蘇軾當年在山東密州任內,曾在高密用土米制酒,應該是失敗了。他后來寫了一篇文章叫《黍麥說》,里面分析了南北釀造所取用材料的不同而導致酒的品味不同。北方的稻子陽強陰弱,南方的麥陰強陽弱,南方很難有好酒,原因就是南方的曲麥陰氣重了。大概是第一次自請外任,到杭州任通判的時候,蘇軾曾經帶了一百斛的麥子到杭州來踏曲,也就是制作酒曲,酒曲也就是用來造酒的酵母,就是為了追求品質,當年杭州的官酒也果然不比京城的酒遜色。北方用南米造酒,南方用北麥造酒,這樣陰陽和合,造出來的酒才特別好喝。蘇軾說他當年在山東高密曾經用當地的米造酒,沒有融合南北陰陽,所以沒什么味道。后來在海南,用“舶上面”也就是外地的面粉來制作酒曲,酒也很醇厚好喝。
蘇軾因此總結出了一套完整的制酒的米麥、南北的觀念,大要在合南北陰陽于一體,就能出好酒,否則當地的米或麥來做,不是偏于陰,就是偏于陽,味道就沒法喝了。都說實踐出真知,蘇軾釀酒幾十年,確實體會就比較深刻了。
如果我們簡單梳理一下就會發現,蘇軾釀酒的經歷還真是豐富過人。尤其是中年以后,簡直是到一地釀一酒,有時甚至到一地釀數酒,釀酒成了他中年以后的一種基本生活了。有在密州釀的土米酒,定州釀的黃柑酒和松節酒,黃州釀的蜜酒,惠州釀的桂酒,海南釀的天門冬酒、真一酒。
越到晚年,蘇軾釀酒水平越高。簡直是憑著感覺就能釀出好酒,譬如這個真一酒,蘇軾用白面、糯米和清水三合一就能釀出,而且酒色像白玉一樣,現在我們經常用“玉液”形容好酒,蘇軾當年制作的酒就如玉液一般了。用上好的白面發酵,做成餅狀,然后上火蒸,蒸熟了以后用竹篾穿起來掛在風口,一直掛兩個月,然后用糯米一斗煮熟后,過水,再把發酵好的酒曲搗成細末,與糯米加水攪拌均勻,放在瓦甕里,等一段時間,真一酒就釀好了。所謂真一酒就是融合道家精、氣、神三真歸一、元功遂成之意。我們不妨看一首蘇軾《真一酒》詩:
撥雪披云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稻垂麥仰陰陽足,器潔泉新表里清。曉日著顏紅有暈,春風入髓散無聲。人間真一東坡老,與作青州從事名。
他認為自己釀成的真一酒,是調和了稻之陰和麥之陽而成,得自然之理,是一品的好酒,堪稱“青州從事”。這里面有一個典故,你就知道蘇軾在這里用“青州從事”來形容他的真一酒,里面包含了多大的驕傲。據說在東晉的時候,有個叫桓溫的大臣,手下有個非常善于辨別酒品高下的主簿,經他品嘗以后,他把好酒稱為“青州從事”,青州下面有個齊郡,齊與臍同音,形容好酒入口后,酒力能一直抵達臍部。他把差一點的酒稱為“平原督郵”,平原郡下面有個鬲縣,鬲與膈同音,形容這種酒入口后,酒力只能到達胸腹之間。蘇軾認為他的真一酒就如同青州從事,能讓人喝了通體舒泰。他在《真一酒歌》說:“釀為真一和而莊,三杯儼如侍君王。”自得之情,滲透在字里行間。
蘇軾一生輾轉多地生活和工作,我們可以選擇性地看看在他人生中三個重要地方黃州、惠州與儋州的釀酒情況。
蘇軾在黃州四年多,沒有什么行政事務可干,閑居的時間很多,他的任務就是好好生活,管好自己,而生活當然就離不開酒了。元豐五年(1082),西蜀道士楊世昌來到黃州,他擅長以蜂蜜為原料釀造低度的蜜酒,蘇軾從楊世昌那里得到了蜜酒的釀造配方。這個方法現在還保存在《東坡志林》卷八:
予作蜜酒,格味與真一相亂。每米一斗,用蒸餅面二兩半,餅子一兩半,如常法取醅液,再入蒸餅面一兩釀之。三日嘗看,味當極辣且硬,則以一斗米炊飯投之,若甜軟,則每投更入曲與餅各半兩。又三日,再投而熟。全在釀者斟酌增損也,入水少為佳。
要隨時品嘗,并根據酒味的辣硬與甜軟,調整下一步的配料,“全在釀者斟酌增損也”一句,可以看出釀酒不是按照配方按步驟配好就萬事大吉,而是要經常觀察其過程,根據品嘗結果,隨時進行調整,這樣才能釀出壇壇好酒。
大概在黃州之后,蘇軾幾乎每到一地,都要學著釀造當地的酒。如蘇軾任定州知州時,用松肪、松花或松子為主要原料釀制出一種松醪酒,蘇軾還為此專門寫了一篇《中山松醪賦》,提到這種松醪酒與一般酒的不同之處就是出“味甘余而小苦”,是甜中帶點苦,苦中帶點甜。
紹圣二年(1095),蘇軾貶居惠州時,嶺南家家釀酒成風,蘇軾得到一種桂香酒法。他在《桂灑頌并敘》中說:
吾謫居海上,法當數飲酒以御瘴,而嶺南無酒禁。有隱者以桂酒方授吾,釀成而玉色,香味超然,非人間物也。
嶺南之所以不禁酒,主要喝酒可以抵御瘴氣。這種桂酒并不是我們常說的桂花酒,而是以木桂類藥材與生姜為主要原料釀造出來的,藥味比較重,有人形容類似屠蘇酒。玉色而香,應該也屬于上品藥酒了。蘇軾還作有《新釀桂酒》詩稱道此酒之美。后來在海南還曾繼續釀過這種桂酒
此外,蘇軾在惠州還釀過萬家春酒、真一酒等,真一酒應該與他在黃州釀制的蜜酒比較相似,是一種米酒,也是一種黃酒。謫居海南時,蘇軾還釀過一種天門冬酒,天門冬是一種藥材,用其汁釀酒,當然屬于藥酒。據說這酒能祛風濕,有益氣延年之效。但蘇軾在海南飲用最多的還是真一酒,元符三年(1100),蘇軾北歸時一路帶著的就是這種酒,到廉州與友人相聚,喝的也是這種酒。
從上面簡單的介紹來看,蘇軾釀造的酒雖然取材各有不同,或米麥或藥材或果類,但所釀造的基本上屬于黃酒系列,度數偏低,所以具備較好的養生效果。
除了釀酒,蘇軾也自制酒器。據說蘇軾在通判杭州任上,就開始自制一種叫作“藥玉船”的酒杯,也曾把自制的藥玉船酒杯贈送朋友。他在海南因為經濟困窘,曾經把部分酒器賣掉,以維持生計,但其中一個“荷葉杯”還是舍不得賣掉,一直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