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天津市兒童醫院(天津大學兒童醫院)龍巖院區門診樓前,一串掛在大樹上的風鈴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走進門診樓,仿佛進入了海洋世界,抬頭就能看到各種海洋生物造型。位于住院樓的兒童健康管理中心,更是玩偶、手辦應有盡有,孩子們躺著做心電圖時,還能通過天花板的屏幕看動畫片。
這些細節的背后,離不開醫者劉薇三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對于兒童,既要治愈其疾病,也要治愈其心靈,兒科醫生甚至可以參與某些生命的成長。
劉薇,現任天津市兒童醫院(天津大學兒童醫院)黨委書記、院長,國家衛生健康委第二屆罕見病診療與保障專家委員會委員、國家罕見病醫療質量控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中華醫學會罕見病分會常委及兒科分會委員、天津市醫學會常務理事、罕見病分會副主委等。自1995年參加工作以來,許多患兒的純真笑容依然歷歷在目。劉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兒童的生命既脆弱又頑強。所謂脆弱,是因為孩子的生命儲備不足,比如好多臟器發育還不夠成熟、不夠完整,這個時候碰到危險情況容易患病,但如果能在關鍵時間節點得到救治,頑強就會展現出來,令人震驚的奇跡就會發生,作為醫生,便能看到一個生命重新接續、燦爛綻放。”
劉薇在PICU(兒童重癥監護病房)、心臟、神經三個科室里,最終選擇了PICU。在她看來,這是一個能夠“托底”的科室。
“我非常喜歡文學、音樂、繪畫,一直想學文科,如果讓我自己選擇,我不會學醫。”回顧自己的醫學之路,劉薇說,她的職業生涯始于母親的一個決定。
那是1990年夏天,劉薇填報高考志愿時,母親堅持讓她學醫,并且指定要學兒科,將來當兒科醫生。這種“被決定”的人生軌跡,在當時的“70后”一代中并不罕見。劉薇的父親告訴她:“你母親給了你生命,你應當尊重她的想法。”
于是,劉薇邁進了天津醫科大學醫學系的大門。
“母親決定我學醫,父親告訴我怎樣去學醫。”劉薇回憶道,“父親跟我說,你雖然要重視每一次考試,但要記得,真正考你的不是現在的試卷和試題,而是將來你坐在診室里,需要你去救治的那些孩子。你要以真正掌握知識為最終目的,認真讀書,不能存在任何僥幸心理。”
父親的這番話成為劉薇醫學啟蒙的關鍵。對于不少學醫的女生而言,第一次接觸尸體,難免害怕,而劉薇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觸及尸體時,內心只有敬畏。她不僅不懼怕解剖室,為了仔細研究人體解剖結構,常常廢寢忘食,甚至曾在那擺放著四具尸體的空間里小憩。在她看來,膽大加心細,是自己在學醫過程中逐漸發揚光大的一種狀態。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實習階段。1994年,劉薇先在當時的天津市天和醫院(2012年與原天津醫院合并組建為天津市天津醫院,以下簡稱“天和醫院”)外科、ICU(重癥監護病房)實習了半年,隨后又在天津市兒童醫院(自2018年12月起同時掛牌“天津大學兒童醫院”,以下均簡稱為“天津市兒童醫院”)心臟內科實習半年。實習期間,每當帶教老師上夜班,她也會留在醫院;夜里收治病人,只要不是急癥,她都會先進行簡單處理,再請老師來。她知道做兒科醫生要會取血,因此在天和醫院實習時,主動跟著護士學習,在很短的時間內,她就做到了“一針見血”。
在天和醫院實習期間,劉薇遇到一位老年患者,這位老爺爺操著天津口音對她說:“閨女,你將來一定是特別好的醫生。”這句簡單的認可,在劉薇心中埋下了職業認同的種子。
兒科通常被稱為“啞科”,患兒往往說不清哪里不舒服,加之起病較隱匿、承受能力弱、病情變化快,民間有“寧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寧治十婦人,莫治一小兒”的說法。
進入天津市兒童醫院實習的劉薇,卻仿佛來到“新天地”,她不僅給患兒取血、看病,還給他們喂飯,陪伴他們,“跟孩子們建立起來的情感非常真摯,我也慢慢接受了母親讓我當一名兒科醫生的決定。”她說。
1995年,劉薇大學畢業,進入天津市兒童醫院,成為一名兒科醫生。此時,如她父親所言,真正的考試開始了。
劉薇坦言,在接受這個職業之前,自己是懵懂的;在接受這個職業之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處于“害怕”狀態,“之前在書本里學到的知識,真正面對一條條鮮活生命的時候,便是不能承受的重量。生命之重不可辜負,患者敢吃醫生開的藥,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莫大信任。”

黃敬孚、路雪英、周秦玉、張巧芳、徐曉華……這些老專家,常常讓剛成為醫生的劉薇心生敬畏,她跟在他們后面,學做人、學做事,努力把自己“煉成”一名優秀的兒科醫生。入職一年多之后,到了“定科”階段,劉薇在PICU(兒童重癥監護病房)、心臟、神經三個科室里,最終選擇了PICU。在她看來,這是一個能夠“托底”的科室。
在PICU,劉薇經常看到處在生死邊緣的孩子。2000年春天,一個7歲男孩,因頻繁抽搐陷入昏迷,在地處天津城鄉接合部的一家醫院以顱內感染搶救,此后又因嚴重的心律失常來到天津市兒童醫院,被收入到心臟科。那時,PICU和心臟科共用一個搶救室,劉薇發現,患兒使用抗心律失常藥物后沒有效果,她立即找到家屬詳細詢問患兒病史,再結合敏銳的觀察、分析,她判斷患兒高度疑似氟乙酰胺中毒。
此時,患兒生命體征急轉直下,已出現呼吸循環衰竭、肺出血等癥狀,瀕臨死亡邊緣。劉薇立即向心臟科醫生建議,盡快洗胃,胃液和血樣即刻送檢,做毒物分析,尤其要檢測氟乙酰胺。隨后患兒轉入PICU,與家屬談話后,劉薇當即決定為患兒打解毒針。
使用解毒針后,患兒的心律失常很快被糾正,血壓上升,隨后的毒物檢測報告也證實了劉薇的判斷。經過三晝夜的搶救,在劉薇值夜班的晚上,患兒終于開始恢復生命跡象。那場景她至今都記憶猶新,“我特意向患兒家屬詢問了孩子的小名,值班時我在床邊輕聲呼喚他。那天凌晨兩三點鐘,當我再次呼喚時,突然發現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輕輕轉動了一下,我高興得半夜就把他母親叫來了,幫她換上隔離衣、戴好口罩。當孩子的母親繼續呼喚孩子的乳名時,我們驚喜地發現孩子的手指也開始有了細微的動作。”
此后一周,呼吸機從患兒身上拔除了;約三周后,患兒康復出院;半年后復診,一切正常。這名患兒出院時,他的母親感激涕零。而此時劉薇最大的感慨是,要感謝患者及其家屬的信任與依賴,因為每一位患者都在用痛苦乃至生命幫助醫生提高水平及能力。
“醫生要時刻記得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即便每一次都拼盡全力,也做不到能救所有人于生死,但醫生要盡力救治每一位患者,并努力讓不得不離去的患者走得有尊嚴,要有人性、有溫度地為患者提供醫療服務。”劉薇常常對同事說。
成為兒科醫生后,劉薇養成了兩個習慣:一是不吃午飯,因為工作非常忙,常常一端飯碗就來病人;二是上夜班從來不睡覺,因為不想在睡得迷迷糊糊時被叫醒,不知道該搶救哪個病人。這樣的狀態讓劉薇的母親很后悔。母親是家中的長女,每次弟弟妹妹生病,都由她帶著去醫院,在她心目中,兒科醫生是神圣的,對一個家庭非常重要,卻沒想到這個職業如此辛苦。
劉薇卻很感謝母親,因為她有了一技之長,還幫助過很多孩子。“孩子的心靈純真、美好,作為兒科醫生,我們可以參與某些生命的成長,并有機會對其人生方向產生良性影響,其間的功德,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去衡量。”劉薇說。

兩個十來歲女孩的故事令劉薇記憶猶新,那是在1999年,她們先后因舒樂安定中毒住進天津市兒童醫院PICU病區。女孩小童(化名)在天津SOS兒童村(救助孤兒的公益機構)長大,因瑣事與“媽媽”發生爭執,另一個女孩小雨(化名)因父母離異,她們一時想不開而輕生。對她們,劉薇沒有止于生理機能的恢復,而是想方設法打開她們的心結。聊天中,劉薇知道小童喜歡動漫、小雨對外國文學感興趣。“恰巧我喜歡繪畫和文學,便為她們各自創作了一幅畫,兩個孩子格外喜歡,終于向我敞開心扉,道出了輕生的緣由。但‘解鈴還須系鈴人’,我以恰當的方式將這些信息傳遞給她們的監護人,希望能從根源上化解矛盾。”
這種超越純粹醫療的關懷很快產生了效果。小童出院后化解了與“媽媽”的矛盾;小雨在出院時說:“什么事都有好的一面,如果我不來醫院,怎么會認識劉醫生!”
劉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孩子給予的那份認可,是自己在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能堅持下去的一種勇氣。
她帶領團隊搶救式整理了醫院近30 年的罕見病病歷,建立了首個針對兒童罕見病的規范化臨床資源數據庫。
2010年,一次公選考試,讓劉薇“意外”地換了工作單位,在當時的天津市衛生局(現天津市衛生健康委員會)工作了8年,這也為她積淀了豐富的行政管理經驗。在2018年初,她又以副院長(主持工作)的身份重新回到天津市兒童醫院工作。
走上管理崗位后,劉薇首先推動的工作之一,是通過智慧門診建設,解決患兒就醫實名制預約掛號難題,這是提高醫院服務能力和改善患者就醫感受的關鍵。
每年冬季,各種病原微生物蠢蠢欲動、相互疊加,和全國各地大部分兒童醫院、兒科門診一樣,天津市兒童醫院也會迎來季節性就診高峰,令患兒家長和醫生都感到“頭痛”。
2018年6月1日,天津市兒童醫院掌上健康智慧門診正式上線,門診擁擠情況大為改觀。當年年末,醫院以龍巖單院區應診,跨年夜掛號系統達到峰頂,其后首次日診破萬,卻創造了平均候診約1.5小時的難得成績;2019年9月30日,天津市兒童醫院馬場院區整修一新、如期開診,年末醫院以龍巖、馬場雙院區應診,日診診療量達到1.1萬人次,平均候診時長卻不到1小時;2023年,雙院區日接診量達到1.3萬人次的歷史極值,更是實現了平均候診時長不足40分鐘的行業突破。
2018年10月,劉薇任天津市兒童醫院院長。2024年12月,她又挑起了該院黨委書記的重任。至今已有144年歷史的天津市兒童醫院,在罕見病領域耕耘已久。兒童罕見病的醫治,也是劉薇所致力的重要方向。在她看來,作為天津地區唯一一家三級甲等綜合性兒科醫院,診療疑難、危重、罕見病例,完成高級別手術,是應有擔當。她帶領團隊搶救式整理了醫院近30年的罕見病病歷,建立了首個針對兒童罕見病的規范化臨床資源數據庫,形成可支撐兒童罕見病診療方案的數據分析模型,解決了兒童罕見病診療與管理決策依據問題。目前,全院上下正為兒童罕見病早篩、能檢、快診、有藥、可治的全方位診療能力提升而不懈努力。
2022年,劉薇主編了國內首部兒童罕見病專著《兒童罕見病診療與管理》,她為106種兒童罕見病精心設計了“圖解要點”,借助“專病專圖”,清晰地勾勒出每種罕見病的診療要素。這并非劉薇的唯一作品。2004年的一天,坐在診室里的她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做醫學科普,讓患兒家長多掌握一些醫學常識、多增加一點照護的本領,從而讓孩子們少經歷一些磨難、少忍耐一點痛苦。于是她開始利用業余時間,將自己的專業知識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寫成科普讀物,這些年相繼完成了《寶貝健康速查辭典》《養育健康兒童》《兒科主任說:寶寶生病這么辦》《兒童健康管理手冊》《看·健——寫給孩子的愛眼書》等多部作品的編輯、寫作。
多才多藝的劉薇還把多年養成的愛好賦予職業,作為主編,傾心打造了國內首部《罕見病敘事醫學:愛,有溫度》,并為該書親筆繪制封面——金斑喙鳳蝶,這是一種甚為罕見的蝴蝶,借由它來表達“病雖然罕見,但生命依舊是如此美好”的理念。她認為,“醫之道,始于慈悲,得于教育,成于勤勉,精于管理,立于科研。”她期待把“始于慈悲”的“愛”傳遞下去,繼續為“罕見病敘事醫學”寫下“愛有力度”“愛有深度”“愛有精度”篇章。
在天津市兒童醫院,處處綻放著溫暖的創意之花。不少文字、壁畫,乃至實物的設計都出自劉薇之手,比如兒童健康管理中心的美人魚logo是她繪制的;“兒童健康管理護照”里細膩的文字和插畫凝結著她的巧思;令人感動的是,那些恰逢住院期間過生日的孩子們,總能收到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封署名為“兒科醫生劉薇”的親筆祝福信,以及她精心設計的限量版手辦。這些溫暖的創意,也完美詮釋了“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醫學人文精神。
我國小兒外科主要創始人張金哲曾在郵件中給劉薇寫下一段話:“一般兒科目前常有三個字——‘(孩子)怕、(媽媽)愁、(大夫)煩’。其實一個字‘玩’就能解決。”劉薇希望能和同事們一起,把天津市兒童醫院辦成兒童樂園。在“兒童健康管理護照”里,她為0—18歲的孩子們寫下了不同寄語,最后一句是“愿你們歷經歲月洗禮,終將成長為自己喜愛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