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她像一個人。二十年前,他們都上初中,同一年級,不同班,只上下學偶爾碰面。那時候女孩兒的皮膚就很白,頭發眉毛都微微發黃,像個外國人,尤其是鼻子,高得不像話。有一次學校組織看電影,看的是一個蘇聯時期的老片,叫什么《熱尼奇卡和喀秋莎》,里面有個姑娘,跟她有五六分相像,他們就在背后編派,說她是俄羅斯人的后裔。百年前,這片兒鬧過洋鬼子,他們依此推斷,該是她太奶奶,或者太姥姥,與洋鬼子有染,讓她有了異域血統。她家住在城東,離學校大概兩公里,每天走路上下學,要花去至少半小時時間。“我家離她家不遠,但我從不走大道,通往學校的兩條路形成一個直角,夾著一座獅城公園,橫穿獅城公園去學校,大概能讓我節約十分鐘的時間。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從小我就是個聰明孩子,懂得活學活用老師教的知識。”他把這十分鐘用在了觀摩鐵獅子上。
那獅子站在十米見方的石座上,高有六米,長九米,重逾百噸,背駝蓮花座,頭向西南,臉卻歪向正西。獅子身姿雄偉,容貌威嚴,內部中空,肚子上原本留著口子,后被鐵板封住。這個是仿制品,造于一九九七年,那年他八歲。實際上真品稍小,已存世上千年—獅城的名字便由此而來。經歷多次天災人禍,鐵獅子腐朽嚴重,下巴脫落,四肢龜裂,要用支架支撐,當時有人戲言,獅子老掉了牙,拄上了拐杖。政府曾組織多次修復,卻見效甚微,于是領導大手一揮,重鑄一尊新獅,大手再揮,既然是重鑄,那就讓它更大更強。于是有了現在這座鐵獅子。又圍繞它建起公園,稱獅城公園,占地六七畝,四周種了些花花草草。本地居民罕有人來游覽,到了節假日,才會有零星的外地游客前來,在鐵獅子跟前拍照留念。晚上要熱鬧些,住在附近的老年人會來此跳廣場舞、打、練劍。他每日經過此地,都要走上石座,蹲在鐵獅子肚子下,看獅爪上刻的文字,抑或斜靠獅腳坐一會兒,也曾抱住獅腿,試圖爬上去,鉆進它的肚子里。
傳說鐵獅子內壁鑄有《金剛經》,不知真偽,即便傳言有假,能去蓮花座上坐坐也好。他每次爬到一米多高,難以為繼,出溜下來,再沒力氣試第二次。石座下常坐個瞎子,日落前來,午夜去,到了節假日,便整日在此。瞎子戴著墨鏡,腳下擺個破碗,賣力拉著二胡,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賺七八十。“有個星期天,我從早到晚陪著他,臨走,他給了我一塊錢,讓我買冰棍兒,我說我不是眼饞那錢,只是想聽二胡。我還產生過拜他為師的想法,被他嚴詞拒絕。”那次在公園見她,是個周五,瞎子不在,他又想試試身手,在手中吐兩口唾沫,搓一搓,抱住獅腿向上爬。爬高一米,手腳打滑,跌落下來,摔了個四仰八叉,背上書包碚得他脊背生疼,牙咧嘴爬起來,見她站在石座下,正看著他,兩只黃眼珠光芒四射。他低聲罵一句,死洋馬,晦氣。說罷,一一拐走了。“洋馬是她的外號,真名叫王佳琪”。
她說他肯定認錯了人,這是她來獅城的第二天,之前一直在南方,舟川,知道吧,是一座島,或者說一群島更確切,她就住在其中一座島上,叫作菜花島。“這名字是不是很好笑?”在她們那里,這座島的名字還算莊重一些,還有什么雞頭島、蛤蟆島、甚至驢鞭島,聽起來就很丑陋和隨意。島上住著幾十戶人家,大多以捕魚為業。每年農歷七月十五,休漁期結束,當地漁民都會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然后才能出海捕魚。祭祀的是他們的海神,一個叫作海婆的女人。兩米高的石雕,被供奉在廟里,廟也因其得名,稱海婆廟。要獻祭三牲五果六齋,三牲是豬雞魚,五果是香蕉、菠蘿、柑橘、棗子和梨,六齋是金針菇、木耳、香菇、冬粉、土豆、紅棗。“這里面有許多講究,比如寓意和五行。”廟門前燃一堆篝火,篝火兩側,各支一面牛皮大鼓,由八名赤膊的壯漢共同擂響,大鼓前面,是舞龍和踩高蹺等一系列民俗表演。接連熱鬧三天,第四天一早,漁民們才各駕漁船,出海捕魚去。她生在其中一個漁民家庭,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在她三歲時,母親再次懷孕,卻意外流產,之后幾年,母親在懷孕流產,再懷孕再流產中度過。后來請算命先生下卦,說她是天煞孤星,父母終于認了命。
不講她,還說那海娶,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真名不知,成為海婆之前,人人叫她渺姑。那雕塑面目酷肖觀音,也可能就是仿照畫里觀音的模樣所造,裝束卻不同,披頭散發,做農婦打扮,雙手交疊在胸口,腕上戴著一只金。說她就生在這島上,從小被當成男孩養,留著刺猬頭,皮膚曬得黑,騎馬引弓,下海捉鱉,比一般男人還要勇猛,長到十八歲,做了漁人的妻子。新婚不久,那丈夫出海打魚,遭遇一場颶風,別的漁人見東方天色發暗,知要變天,都紛紛返航,只有她丈夫,貪那一網的收成,也是心存繞幸,遲遲不肯撤離,就被颶風卷進海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村人都道她丈夫已葬身大海,抑或裹了魚腹。渺姑卻堅稱他命不該絕,許就落腳在一塊礁石,或者荒島上,等待著救援。村人捕魚之時,便多留意了些,卻哪里見得到她丈夫的影子。誰都不愿將這結果親口告知渺姑,就派一個女童去傳話。不知消息傳到渺姑耳中時,是否還保持著原樣,渺姑就搖著一艘船,離開了小島,再也沒回來。一年后,兩個漁民出海,兩日后突然返回,衣服破破爛爛,樣子狼不堪,魚沒帶回一條,船也不見了。一個說,他們追尋一條海豚,進了遠海,那海豚忽就不見了,現今想來,大概是誘餌。原本風平浪靜,忽就卷起滔天巨浪,船被打翻,兩人在海中掙扎,這時,一條丈余長的怪魚從水中竄出。另一個糾正,說那不是魚,而是蛟,渾身漆黑,像蟒卻有四肢,像龍又不長特角。那蛟從水里騰空而起,張開巨口,向兩人俯沖而來。
眼見要命喪蛟口之際,遠處突然飛來一道金色影子,懸于蛟龍之上,卻是一只金。那金悠悠晃動,瞬間增大數十倍,徑逾井口,照蛟龍頭頂罩下來,穿過蛟頭,套在脖頸上,閃了一道光芒,急速收緊,勒進那蛟的皮肉。那蛟在空中抽搐兩下,筆直掉進海里。隨后,一個女人踏浪而來,到了近前,看清面目,卻是失蹤的渺姑。村人都覺得荒謬,斷定是兩人被風浪嚇傻,說些胡話。誰知過了月余,又有兩人聲稱被渺姑救回,這次沒有蛟龍之類的海怪,單純的風浪作崇,將船斷成兩半。危急關頭,那只金再次出現,把兩人送回岸邊……沒人知道這個渺姑是活人還是成了神仙。在此后幾百年里,她被稱為海婆,被視作漁民的保護神,享受村人世代供奉。在他們那里,婆是對出嫁女人的敬稱。
他說每個地方都有獨屬于當地的傳說,就像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小吃。就說這獅城的鐵獅子,也頗具傳奇色彩。鐵獅子本不是獅,而是龍王的兒子,龍生九子,他是老五,叫作,“這兩個字我只會認,不會寫。”這獸生性頑劣,給他老爹惹下不少禍端,單單說一件,他隨父去天庭給王母娘娘祝壽,閑來無事,逛到蟠桃園,遇到在園中采摘的仙子,他見其容妍姿麗,頓時生了互意,上前欲行非禮之事。那仙子自是不從,奔逃間被他扯掉一條衣袖。仙子狀告到王母跟前。王母大怒,讓巨靈神施以杖責,罰他爹三年不得踏出龍宮半步。他爹氣得不行,就將他在香爐上,永世承受煙熏火燎。
一千年前,獅城還不叫獅城,叫洪州,常遭水患,民不聊生。知州每年設壇祭拜龍王,洪水仍每年必至。這年來了個番邦和尚,竭見知州說,龍王行水也是奉命行事,不能擅改,要想消除洪州水患,得另設他途。知州求教,和尚說,請龍王的兒子來。言畢,密授一法。知州領會,洪水將至時,傳令下去,命全城百姓燃起香爐,城內煙霧繚繞,宛若云宮,不一刻,煙霧中浮出一獸,全身黑,似獅而無尾。那獸飛騰而去,到洪水上空,忽落地,橫立洪峰前,大喝一聲,洪水如遇屏障,驟然止住,隨后掉頭而去。貌喝退洪水,得以從香爐上脫身,卻被那和尚收了去,做了他的坐騎。傳說那和尚也非凡人,乃是文殊菩薩所化。經年后,洪水又至,是任知州聽人勸諫,鑄起一座鐵,面向洪水來的方向,開口嘶吼。取名震海吼。世人根據其造型,一致稱它鐵獅子。獅城之名也由此而來。
傳說自然當不得真,獅城西部四十八個村莊因地勢低洼,依舊每年遭遇洪水侵襲。在獅城,提到四十八村,就是貧窮和苦難的象征。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國家領導號召根治海河,情況才有了改善。然而每到汛期,這四十八村的村民仍會提高警惕,日夜有人在大堤上巡邏守衛。對洪水的恐懼,似乎已經深深刻入村民的基因里。一九九六年,獅城迎來百年不遇的暴雨,直下了七天七夜,堤內水流滿溢,再次殃及四十八村。剛剛播種的秋季莊稼全部被毀,多數房屋被浸泡在水中。所幸政府反應及時,提早疏散安置災民,做到最大程度的止損。他家也在其列,但父母均留守在村里,只他一人轉移到了市區的舅舅家。
她說這倒與海婆有幾分相像,說到底,都是人們的美好愿景,怕什么,就幻想出一個它的克星。她倒從小沒什么怕的,比一般男孩子還要膽大,體格也不輸男孩兒,到十來歲,還跟男孩子摔跤,她贏得多輸得少。輸了不服氣,誓要找回場子,再比試就用些陰招兒,胳肢肋條骨,擰屁股,咬耳朵,甚至掏襠,只要能贏,不擇手段。這也讓她贏得了母夜叉的渾號,以后沒男孩敢跟她斗勇,見了她都要躲著走。女孩兒呢,更嫌她沒有女孩子該有的娟秀之氣,都不樂意與她親近。她像個孤魂野鬼,整日四處游蕩。島北面,臨近海邊,有片亂石崗,傳說從前住著一戶人家,深夜房子起火,燒著了天上的云彩,燎紅了天空。很多在外納涼的人瞧了去,卻因火勢太大,沒人敢上前。直到第二天火勢漸緩,才有人湊上去,房子早成了一片廢墟,人的尸骨都找不到。當天夜里,廢墟上就傳出廖人的哀號。人們都說,是那家人的鬼魂,在用哭聲控訴村人的冷漠。
父母百般告誠,不要到亂石崗上去,她卻早早生出叛逆心理,以逆大人的意愿為樂,趁家人午睡,溜上亂石崗,沒遇到鬼魂,只見滿地的牛蛙。牛蛙都有她的拳頭大,鼓著白肚皮,叫起來聲音凄厲。遇到人也不躲閃,就在她腳下來回蹦,她抓到一只,就把它翻過來,在它雪白的肚皮上扎針,縫上寫有“我叫黃美莉,你叫什么名字?”或者“我們能做朋友嗎?”的布條,把它撒進海里。那牛蛙傻乎乎的,趴在水中,不游也不跳,又被潮水沖上岸,在沙里曬一會兒太陽,就渾身脫水,死掉了。到這時候,她才感到悲傷,撕掉它身上的布條,鳴鳴哭起來。“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殘忍,可我只是單純地想知道海里的世界,除了魚蝦螃蟹之外,是否存在像我們一樣的智慧生命。”她曾央著父親帶她出海,父親自然不答應,說她年紀還小,又訓斥一個女孩子沒個女孩子樣,順帶母親一眼,似在指責。母親也委屈,怎么就生了個混世女魔頭,給自己招惹不少麻煩,天天有家長來投訴,指著自己的兒子說,瞧瞧你家妮子下手狠的,給打成啥樣?那男孩憨憨的,鼻子下面掛著兩坨鼻涕,嘴唇腫起,像含著個小喇叭。母親就將她拽過去,照她屁股狠狠扇兩巴掌,疼是疼的,她卻覺得舒爽,扮個鬼臉,吐吐舌頭,說,羞不羞,打輸了還告狀。那名叫壯壯的男孩兒就赤紅了臉,如喝下半斤二鍋頭,躲在他媽背后不再露頭。
他說他從小是個乖孩子,起碼表面上是這樣,現在想來,多少有些虛偽。他會從自己的存錢罐里摳出一角硬幣,在班長喊過起立后,老師翻開教案前,離開座位,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走上講臺,將包裹著汗水的硬幣交給老師,說是在上學路上撿到的。為了一個拾金不昧的稱號,如此大費周章,現今看來,不光虛偽,還有點兒傻。還有更傻的,有一年,大舅帶著他和表弟去商場,停在玩具櫥窗前,指著一面墻的玩具問他倆,想要啥,隨便選。表弟選了一把烏黑閃亮的沖鋒槍,他卻走到旁邊的柜臺,手戳在玻璃上,指向一支鋼筆。他想以此贏得大舅的贊許,卻想不通大舅的眼神里為何滿是詮異。現在他明白了,那時他是個孩子啊,還不滿九歲,剛上二年級。是傻嗎?是滿滿的心機。
那一年,獅城四十八村被淹,二十五人殉難,其中就有他的父母。此后直到高中畢業前,他都寄居在大舅家中。他那個表弟,比他小四歲,欠缺家教,愣頭青一個,常常拿玩具砸他的頭,挨過幾次,他留了心,以后躲他遠點兒。上下學仍一起——說的是小學,他上初中后,得以擺脫表弟,不過那時表弟已經成為他的忠實手下——路上,他就編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故意嚇唬表弟,表弟縮緊脖子,像只受到驚嚇的小龜。幾個來回,表弟被馴服了,成為他忠實的跟班。他上初三那年,每天都會去獅城公園坐一會幾。他在那里認識了一個拉二胡的瞎子,他在那里遇到了外號洋馬的王佳琪。他走下石座,想故作輕松地前行,但是右腿的疼痛瞬間瓦解了他的偽裝,他著牙,倒吸一口涼氣,想真是倒霉,在洋馬面前出了洋相。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頭,發現王佳琪跟在身后,她雪白的臉在陽光下幾近透明,能夠看到四通八達的藍色毛細血管。她的表情沉靜,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表情。而且,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在那一刻,他想到《聊齋》,想到《西游記》,想到《午夜兇鈴》,想到《咒怨》,想到講給表弟的故事,他的汗毛像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聽到了立正的口令,整齊劃一地豎立起來。
然后,他看到影子。驚恐過后,憤怒加倍涌來,他盯住她,說你想干嗎?她說,回家。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有一回,在校門口,他們相向而行,他聽到她在哼唱一首歌,曲調熟悉,歌名一時想不起,原唱該是位男歌手,擅長飆高音,她卻唱得呢呢喃喃悲悲戚戚。不得不承認,她唱得很好聽。第二回,是在放學路上,他走在她的后面,她黃色的馬尾辮隨著她的步伐抖動,擾亂著他的視線,他想加快腳步超過她,這時身后卻飛出一顆石子,在空中款款滑行,他清晰地看到石頭運行的軌跡,甚至能夠分辨出它的大小和形狀,他的視線跟隨這塊橢圓形雞蛋大小,帶黃色花紋的褐色石子擊中她的屁股,隨著那兩包裹在藍色牛仔褲里緊繃的肌肉的顫動,他仿佛聽到鼓槌敲擊鼓面的聲音,然后是真切的驚呼聲。她回過頭,黃色眼珠里進射出星星點點的火光,就像他幼年時隨大舅去鑄造廠參觀工人師傅切割鐵片的情景,火花在切割機下噴涌,不小心落在手上,痛得他打了個激靈。那天他同樣被她的目光燙到,打了個寒戰,然后那聲“啊”便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里,不時回響。她一定以為是他干的好事,從而忽略了隱藏在他身后偷笑的另外兩個同年級的小混混兒。他想解釋,但憚于身后小混混兒的報復,不敢開口,又想,隨她吧,誰關心她怎么想呢,洋馬。回家,這次她的聲音里沒有悲戚也沒有驚恐,她說得很平靜。
她說她似乎預感到愛情即將發生,像春天到來之前,她總能提前聞到春天的味道,海水的咸濕,土地的溫腥,風的甘甜,貓狗下體分泌出的騷臭。一切都在躁動。那個春天她十八歲,她強烈感受到自身的躁動。她要干點兒什么,她不再滿足于戲耍同齡的男孩子,不再滿足于虐待亂石崗上的牛蛙,不再滿足于頂撞父母后他們流露出的惱怒和無可奈何。她就在夜半時分,在一團青灰色的云彩遮住月亮時,溜出家門,摸上了泊在碼頭的一艘小艇。那一晚,在漫長的冬季過后,她聽到久違的牛蛙的喊叫,咕呱咕呱,妹子膽大,咕呱咕呱,海婆等她。她就明確了此行的目的,去尋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海婆,借她的金瞧上一瞧,問她是否找到自己的丈夫,或者干脆就拜在她的門下,隨她救苦救難。
那艘小艇,是接送村人往返島與島之間的交通船,改造自退役的漁船,停在一排漁船中間,顯得異常寒酸。她相中它,因為它看起來更好駕馭。她跳上去。甲板銹蝕嚴重,綠色面漆幾乎全部脫落,鼓起一塊塊黑色銹包;甲板兩側擺著兩條木凳,被無數個屁股打磨得油光鋰亮;駕駛艙玻璃有一條長長的裂紋,用透明膠帶粘住,在風中輕輕搖晃,叮當作響;濃烈的柴油味從船艙底部散布出來,塞滿駕駛艙每一寸空間每一條縫隙;船舵冰冷滑膩,觸感像一條僵死的蛇。小艇在潮水的推下,不安地搖晃。她感到眩暈,胃部未及消化的食物由下至上沖擊她的喉頭。她跑下船,趴在岸邊,哇哇吐起來。然后她就看到一雙腳,踩在兩只人字拖里。腳指頭黑,像并排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兩窩小黑狗。再往上,她看到汗毛叢生的小腿,一高一低的褲腿,鍍上夜色的胸膛,和披在肩頭的軍大衣。
那人慢慢蹲下來,她看到一張胡子拉碴卻分辨不出面目的臉,胡尖兒蘸了月光,閃閃發亮。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下來:“你再晚跑一會兒,這把菜刀就要種在你腦袋上了。”她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想笑,她擦了擦嘴,直視著他。她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卻依然無法看清他的臉,仿佛這張臉就是夜的一部分。這艘船屬于住在島南面的張阿翁。張阿翁六十多歲了,背駝腰彎,每日騎著電動車,趕上十公里的路程登船接送乘客,早上七點開船,晚上七點準時下船,無論寒暑,從無例外。面前的男子不可能是公張阿翁。她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跟她一樣,是來偷船的。為了驗證她的判斷,她說,你在我的船上做什么?她的謊言顯然沒能騙過男子,男子咧嘴笑起來,露出寒光閃閃的牙齒,他說他早上才從張阿翁手里買下這條船,價格剛好夠張阿翁買一口棺材,張阿翁在船上待了半輩子,現在身體不行了,是時候考慮搬進棺材里了。那一刻,她聽到類似雨點敲打芭蕉葉的聲音。后來,她意識到,這個聲音來自她的體內。心臟跳動,碰撞胸腔,嗒嗒嗒,怦怦怦。她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柴油味、煙草味以及汗水混合海水的咸味,她感覺到自己突然就脫離了地面,整個人飄浮在半空,無所依附,隨風游蕩。
他說他回家要走迎賓道,過兩個路口,右拐上富華大街。“我在上大學后,才意識到獅城的路名古怪,只有街和道,卻沒有路。”在拐彎之前,都跟王佳琪同路,此前偶爾碰面,從沒打過招呼,甚至要故意躲遠一點兒,以免被同學看到,傳出風言風語。男生間傳言,王佳琪患有狐臭,是毛子的基因所致,誰跟她走得近,就會沾上一身騷味,洗也洗不掉。路過她的教室時,他留意觀察過,發現她獨自坐在后排一張課桌前,這似乎印證了傳言的真實性。于是他們一前一后同路而行,他回頭看過兩次,王佳琪始終與他保持四五米的距離,他加快腳步,她也跟著提速。他的心跳逐漸紊亂,像啟動了一臺年久失修的拖拉機,劇烈轟鳴,雙耳中也隨之冒出滾滾濃煙。他走慣了這條路,之前哪怕小跑,也未出現這種情況,這與速度無關,與路程無關。心臟負荷過重,發動機爆缸,他站定,猛然轉身,她反應不及,距離他僅有兩三米。
她停下來,遲疑了一下,開始慢慢后退。他沒有聞到傳言中那股刺鼻的味道,該是被衣服掩蓋了。現在是秋天,她白色運動服下面應該穿著毛衣,他看向她的領口,如愿看到一截裹住脖頸的毛茸茸的粉色衣領。他說,你跟著我干嗎?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他希望她沒聽出來。她低下頭,又突然抬起,直視著他,說,前幾天聽我媽說起,我爸臨死前,我媽問他有沒有遺言,其實是想知道他存沒存私房錢,我爸說,他的遺言留在了鐵獅子里。說完就咽了氣,我媽當然沒把這當成一回事,我卻覺得蹺,我爸生前對我媽一向尊重,不會臨死編句謊話騙我媽,所以我想到鐵獅子里看看。
他當即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想讓他幫她去到鐵獅子里。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然后好奇占據了上風。如果之前爬鐵獅子的行為只是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發泄過剩精力的無聊行徑,那么現在,它具有了某種重大的意義,也賦予了他莊嚴的使命。他說,明天上午九點,我們鐵獅子下見。他坦言,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好不容易睡著,又被一陣悸動驚醒。為了避免驚動上鋪的表弟,他輕手輕腳摸下床,換了條內褲。重新躺好,像小偷兒得手后順利脫身,緊張又竊喜。回味夢中的情景,歷歷呈現眼前,兩具赤裸的身軀纏繞,一個是他,一個不確定是不是王佳琪,反正身材豐滿,大腿渾圓,也是長頭發,沒扎辮子。地點不知,一張雙人床上,柔軟舒適,應該是夜里,沒開燈,看不清膚色和面孔,只有真切的觸感,即使醒來,大腿內側依然殘留皮膚互相摩擦后的溫存。被窩里熱烘烘的,沒有傳說中刺鼻的味道。他閉上眼睛,逼迫自己盡快入睡,最好能再遇到她,問一問是不是王佳琪。他聽到表弟在上鋪翻了個身,嘟,老子打死你。該是在說夢話。他還是個毛孩子,沒到做春夢的年紀。這讓他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她說她的夢要委婉得多。黑的鏡頭里探進一枝桃枝,結著十幾個可愛的花骨朵,一陣風過后,花枝晃動幾下,花就開了。從枝頭到根部,依次開放,像推翻多米諾骨牌,形成連鎖反應。這個過程舒緩,漫長,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朵花的綻放,如同一場分娩,花瓣由外到內,一層層張開,全力伸展,花蕊在千呼萬喚中呈現。害羞地,驚慌地,充滿好奇地打量眼前的世界。吸收了來自空氣來自水流來自注視著它的目光的能量,緩緩亮起。“你應該見過那種老式的玻璃燈泡,現在很多家庭依舊在用,透明玻璃包裹住銀灰色的鎢絲燈芯,打開開關,不是一下子亮起來的,有個由暗到明,由銀灰到紅火的過程。”后來她明白了,這是一個加熱升溫的過程。她在花蕊上目睹了這個過程,起初是粉紅,顏色逐漸加深,成為赤紅,散發出耀眼光芒,然后,第二朵花開了,第二顆花蕊亮起來。夢也跟著亮起來,夢里的一切盡收眼底。她看到那花枝的盡頭,插在一只手里。那只手皮膚粗糙,汗毛旺盛,大拇指壓在蜷縮起來的其他四根手指上,指甲里蓄滿黑乎乎的泥污。她想到蟄伏的蛇,待到春暖花開,就會從沉睡中醒來,鉆出洞穴,亮起尖牙,伺機捕食它心儀的獵物。視線授著手臂攀升,她終于看到那張臉,明確是他,卻依舊看不清面目,只有一臉亂蓬蓬的胡茬兒,隨他臉部肌肉的鼓縮而顫動。她就將那枝桃花從他手中抽出來,往他臉上照,他嘿嘿一笑,照桃花上吹了一口氣,那些花就紛紛脫離了枝頭,一瓣瓣飄揚,花蕊也像遇到風的燭火,搖曳了一陣,一起滅掉了。
夢境又被黑暗覆蓋,急忙中,她向前伸出雙手,卻抓了個空。她就陷在一片混沌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直到天光大亮,陽光將她喚醒。她從床上爬起來,匆匆洗漱畢,顧不得吃早飯,上自行車,一路疾馳,到了碼頭,額上已濕答答往下淌汗。那艘交通艇還在,在一眾漁船中頗顯寒酸。她跳上船,腳下卻發軟,心也突突跳得厲害,再想退回去,有人已經從駕駛艙走出來。頭戴一頂斗笠,彎腰駝背,一走路左搖右晃。百分百的張阿翁。張阿翁說,囡囡,今天船動不了,昨晚油被偷光了。說著,反身回駕駛艙,一邊走還一邊念叨,真是世風日下,跑船半輩子,第一次碰到小偷兒。她啞然,返回路上,一度恍惚,懷疑昨天的遭遇是否真實。一條黃狗沖至路中,她躲閃不及,連人帶車摔倒在路邊,胳膊肘和膝蓋都傳來劇痛,這痛竟像一個開關,打開了她悲傷的閥門,她就坐在地上,痛哭不止。那狗站在一旁,觀望了片刻,夾起尾巴,在她的哭聲中倉皇離去。淚水很快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世界大雨傾盆。一個朦朧的身影向她走來,到了近前,如一座山,影子籠罩了她。對方蹲下來,問,黃美莉,你怎么了?抹去淚水,雨停了,她看到幼時常被她欺負的壯壯那張遍布青春痘的圓臉,此時每顆痘痘上都覆滿緊張與慌亂。
他說那天他起床很早,不到七點就來到獅城公園。公園里一派寂,僅東北角一名老者在慢悠悠打著太極拳,一招一式,綿延不絕。太陽潛伏在一片朝霞背后,朝霞又映在老人身上,使他看起來仙氣飄飄。鐵獅子身上沾滿晨露,好像剛剛洗過澡。蓮花座上站著一只灰色的鴿子,模樣蠢笨,不停探頭探腦。王佳琪自然還沒到。他坐在石座上,眼睛盯著老人,心中卻在回味那個夢。直到陣陣涼意由臀底涌上肚臍,他才返回現實,站起身,摸了摸屁股,已被露水濕。他掉轉身軀,背對剛從云層中掙脫的旭日,仰望鐵獅子。此刻鐵獅子身披霞光,如著金甲,更增威儀。那只鴿子不知何時飛走了,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獅背上一定布滿了鳥糞。于是爬上去的欲望更加迫切。
“你想好怎么爬上去了嗎?”王佳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他陡然一驚,回頭,卻不見王佳琪,只那瞎子身背二胡,手拄竹杖,螨珊而來。是啊,該怎么爬上去?一晚上他都在釀這次見面,卻忘了見面的目的。鐵獅子高六米,肚皮距石座也有三米,而他只能爬高一米。他盯著鐵獅子肚皮上井口一樣的黑洞,腦筋急速轉動,一時難有主意。瞎子坐在石座上,將竹杖放在腳下,從背后摘下琴畫,摸索著打開,取出二胡,支在膝蓋上,拉動琴弓,二胡發出一聲嘶鳴。他蹲在瞎子身側,說,伯伯,別拉了,就我一個人。瞎子笑笑,說,想聽啥?給你拉一曲兒。他說,我沒錢。瞎子說,老相識了,不要你錢。他說,伯伯,我問您個事兒,你見過你身后的鐵獅子嗎?瞎子臉色沉下來,隱藏在墨鏡后雙眼似乎閃動了一下。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想道歉,瞎子卻說,這尊獅子鑄起來的時候,我還沒瞎,勉強看清個七八分,落成典禮我也在現場,就站在石座下,鐵獅子張嘴怒吼的方向。他說,那您肯定見多識廣,如果想爬到獅子肚子里,有什么辦法。
瞎子說,搭梯子。他說,沒梯子呢?瞎子說,你還是學生吧,一張課桌多高?他說,到褲襠這兒,大概一米。瞎子說,兩張呢。他說,兩米。瞎子繼續說,你多高?他豁然醒悟,說,我明白了,謝謝伯伯。瞎子把二胡橫放在腿上,問,你想干啥?他只好扯謊,聽說鐵獅子肚子里刻著《金剛經》,我想進去瞧瞧。瞎子笑了,搖頭說,不是什么《金剛經》,而是《往生咒》。
他謝過瞎子,跑去公園入口,坐在石墩子上,等待王佳琪。馬路上駛過一輛卡車兩輛電動車三輛自行車,仍不見王佳琪。他感到小腹鼓脹,涌上尿意。不遠處就有公共廁所,他跨曙了一會兒,決定再等等。十分鐘后,王佳琪的身影從路口拐過來,落入他的視線,穿了件藍色風衣,領口開,里面仍是昨天那件粉色毛衣。在這微寒的秋季,他感到身體灼熱。他站起身,膀胱一陣痙攣,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王佳琪到他近前站定,不知是出于毛衣映襯還是走路的緣故,面色潮紅。王佳琪說,不好意思,有點兒事,耽誤了。他說,你稍等,我先去個廁所。
她說那天以后,一切都變了。這種變化很難說是出于心理還是生理。她蓄起頭發,穿上裙子,還留起了長指甲。在島上開起美甲店后,她把指甲涂得五顏六色,五指并攏時,就如手上生出了彩虹。她還把頭發偷偷染成了暗紫色,平時看不出來,只有在強光下才會煥發奇異色彩。她再不大聲說臟話,再不隨地吐痰,走路也不再風風火火。她邁著小碎步,想象自己像貓一樣優雅。起因是偷油的男子還是壯壯?她不愿細想。壯壯已不是那個拖著清鼻涕滿街跑的孩童,他黑壯實,依舊長著一張圓臉,臉上的青春痘每一顆都含苞待放。他時常跟著幾個同伴出海,幾米開外,就能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魚腥味。看到她時,他會咧開嘴巴傻笑,露出一口晶瑩的牙齒。島上的人,年紀大點兒的喊她囡囡,同齡的叫她莉莉,只有他,稱呼她的全名,黃——美——莉——,每個字都拖著長音,好像沒有咂摸夠,舍不得吐出口。說完,那張黑臉上浮上兩朵難以掩蓋的紅。他給她送梭子蟹,送活蹦亂跳的秋刀魚,并囑咐她要吃新鮮的。好像忘了她的父親也是一位漁民,家中并不缺乏海鮮。她每次都接過來,跟他柔聲細語地道謝。他就用那沾滿魚鱗的右手搔頭,魚鱗貼在他的頭發上,搞得像魚成了精,并地說,莫客氣嘛。
她還記得小時候,她提著一根柳條,追得他滿街跑,只因他喊了她一句母夜叉。兩人都同樣留著刺猬頭,穿著大褲和吊帶背心,腳上踩的是島上人休閑時標配的人字拖,踢里踏拉從一條巷子鉆入另一條巷子,人沒出現,呼喝聲先從巷口蕩出來,你給我站住。“傻子才站住。”他喊道。可終究還是被她追上,按倒,壓在身下,柳條在他屁股上狠狠抽打。他就哇亂叫,很疼的樣子。后來,她回想當時用的力度,遠不至于讓他表現出那種程度的痛苦。她終于明白,對壯壯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游戲,哄她開心的游戲。那一天,他們又在街上遇到,她說,你能帶我出海看看嗎?雖然她是漁民的女兒,但父親從不允許她跟船。他還是展露出的笑容,可以,怎么不可以呢。她說,但有一個問題,我暈船。他說,我會開穩一點兒,讓你就像在平地上行走。時間選擇在晚上,他們成功瞞過各自的父母,鉆進他的漁船。為了這次約會,他肯定提前將自己和漁船狠狠清洗了一番,魚腥味消失殆盡,只有清新劑和洗潔精的味道,在駕駛艙里悠悠蕩漾。當時是晚上七點,天已經黑了,一輪上弦月懸掛在遠處一座小島上方,像一條躍出水面的銀魚。海和天空呈現莊嚴的鐵青色,各自靜默。船已經擱淺,船頭戳在沙灘上。他說,馬上漲潮了,再等一會兒,我們就可以把船開出去。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那樣的自信,整個人閃閃發光。她想,也許由于那晚的月光。
他說他和王佳琪同樣選擇晚上爬進鐵獅子的肚子,不過那天陰天。天空如被墨汗洗過,薄霧混進夜色里,在他們雙腿間緩緩流淌。鐵獅子仿佛置身云端,真的像個神物了。他把兩張課桌從三輪車上搬下來,又扛上石座,放在鐵獅子肚皮下。課桌一張是他的,一張是她的。小學時課桌都是自購,到了初中,便用不到,各自閑置在家中。她的光亮如新,他的則漆面斑駁,一條腿兒還被蟲子蛀出個十公分長的弧形缺口,如不是舅媽用蠟油封住,大概堅持不到他小學畢業。他踩住桌腿間的橫梁,登上第一層桌面,雙手扶住第二層桌面。課桌微微搖晃,他屏住呼吸,卻聽王佳琪說,小心。他說,沒事兒,你扶穩了。
他感覺有一雙手放在他的小腿上,隔著衣服,透過溫熱。他貪婪地享受了一會兒,說,讓你扶桌子。那雙手快速抽離,按在第一層桌子兩側。他爬上第二層桌面,桌子搖晃更加厲害,他蹲著身子,后背沁出一層冷汗。王佳琪說,你信我,倒不了。于是他慢慢站起身。然后他發現自己預判失誤。他的頭頂剛剛超過洞口。桌子高度沒有一米,最多八十公分。他只好豎起雙臂,伸進洞口,雙手扒住洞沿。手掌陷入灰塵里,恰好增加了摩擦力。他對自己說,得爬進去,不能在王佳琪面前跌了份。此前他俯臥撐只能做十個,引體向上從沒及格過。但在那天夜里,在王佳琪擔憂的尖叫聲里,他縱身一躍,向上升,手肘撐住鐵獅子內壁,腰腹用力,整個上身進入鐵獅子。雙臂撐住身體的重量,緩慢向前挪動,終于,他整個人趴在了鐵獅子肚子里。
他聽到王佳琪的歡呼聲。他被密實的黑暗緊緊包裹,感覺氣悶,灰塵在黑暗中游走,他聽到它們的腳步聲在他身上響起,踏踏踏,踏踏,他的腰劇烈疼起來。腐臭的氣味沖入他的鼻孔,他毫無防備,胃部一陣痙攣。頭頂方向有什么東西被驚飛,嗡嗡亂作一團,甚至有兩只撞在他的臉上,像被風裹挾的石子,讓他感到鈍痛。他用衣袖遮住臉頰,從口袋里摸出手電。光柱射出,他看到一只干枯的死鳥,分辨不出是鴿子還是喜鵲,成群的綠豆蠅從死鳥身上散開,慌不擇路,四處亂撞。他揮舞手電驅趕蒼蠅,那些蒼蠅就紛紛越過他的身軀,從他腳底飛了出去。他再次聽到王佳琪的驚呼。他說,別。靜默了一會兒,王佳琪怯弱的聲音傳來,你沒事兒吧?他說,沒事兒。王佳琪又說,看到什么了嗎?他把手電轉向側壁,看到幾排凸起,擦去上面灰塵,分辨出字跡。手電光逐一掃過,他跟著念起來,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每句下面又附以蝌蚪形文字。“后來我知道,那是梵文。”
他正念著,聽到桌子岐岐哇哇的晃動聲,他說,你干嗎?王佳琪說,快過來,拉我一把。他艱難轉過身,把手伸出洞口,指尖即將碰觸的瞬間,一顆火星自兩手間亮起,他聽到啪的一聲,心跳驟然加速。他把她拉上來,兩人身體相挨,他聞到她頭上散發出來的芬芳,沖淡了腐臭的味道。王佳琪看著那些文字,說,這是什么?他說,《往生咒》,超度死人用的。她說,不是我爸寫的?他說,想來不是。她說,再找找。他晃動手電,移到另一側。從頭頂照到腳下,除了覆滿灰塵的鐵壁,什么都沒看到。王佳琪突然推了推他,說,這是什么?他挪了挪胳膊肘,發現幾行文字被他壓在身下,他努力貼上側壁,提過手電,向那些文字照去。文字并非澆筑,而像用刀子劃刻而成,每一筆都刀痕交疊,反復劃了幾遍。王佳琪一邊用手擦拭,一邊念道,鑄獅者葛大亮,劉文廣,孟凡希……王敬堯,這些名字不該被遺忘。之后,她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地說,王敬堯就是我爸,這就是他留下的遺言。
突然,洞口外傳來兩聲巨響,他爬向洞口,探頭看去,兩張桌子都倒在地上,一只白色的野貓從桌子旁鉆進無邊的黑暗里。“我們就在獅肚里度過了一夜,還好第二天第一個進入公園的人是拉二胡的瞎子,他幫我們搭好桌子,我們順利爬了下來。”幾個月后,瞎子在鐵獅子肚皮下搭起人字梯,攀進獅肚,出來時,沒有踩住梯子,摔落下來,腦袋磕到石座上,當場氣絕。之后不久,王佳琪被發現懷孕,在母親的拷問下,堅稱是被瞎子強暴,又過了數日,王佳琪神秘失蹤,至今杳無音信。
她說她起初還擔心暈船,但當漁船開出港口,駛入大海時,她卻毫無不適反應。壯壯身軀直立,手把船舵,目視前方,神情專注而自信。月光映在海面上,拖出長長的光影。海面微微起伏,如同風中的草叢,她竟突然想,或許有綿羊或者野兔藏在里面,偶爾抬起頭,露出一個白絨絨的腦袋瓜兒。遠處的小島來回晃動,形同醉漢,很快她就明白,晃的是船,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到。壯壯側開身,說,你來操舵。她退縮,擺手。壯壯拉住她的胳膊,把她的手按在舵輪上,說,很簡單的,比騎自行車還簡單。她雙手緊緊抓住舵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鬢角癢癢的,有汗水爬出來。壯壯在她身側,一只手張開,搭在舵輪正上方,說,這個就是自行車車把,轉向沒有自行車靈便,但大海不是馬路,現在這種情況,不用擔心撞船,上面的刻度是舵角,就是轉向的角度,再前面那個是羅經盤,標注著航向,下面我給你下指令,你按照指令操舵。她點點頭,感覺脖子僵硬。壯壯說,左舵15。她把舵輪向左轉動15度,感覺雙手已經不屬于自己,成為任由壯壯操控的工具。
他們就這樣駛出了大概十海里,已經接近另一座島。她慌張起來,說,我不行,你來。壯壯站在她的背后,雙手繞過她,按在她的手背上,胸膛貼上來,嘴巴停在她的耳畔,熱烘烘氣息噴入她的衣領。她感覺癢癢的,又說不出來究竟哪里癢,似乎在皮膚上,又像在體內,在五臟六腑。壯壯說,慢慢來,我幫你。那天后,他們成為戀人。戀愛三年,結了婚。她每天目送丈夫出海,然后料理家務,她想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變故出現在婚后第三年,那天壯壯出海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全村的漁民駕駛著漁船在小島周圍沿海找了個遍,卻哪里有他的蹤影。她又想到海婆,那個為了尋找丈夫而成為神的女人,她救了那么多人,里面有她的丈夫嗎?或許,她們的命運注定要聯系在一起嗎?她于一個深夜獨自駕船出海,越走越遠,最終駛入外海。當燃油即將耗盡,她把船停在一座小島旁。她上了島,島上有充足的食材和淡水,她可以生活很久,甚至下輩子都不用擔心。她在考察小島時發現了一處巖洞,她走了進去。巖洞里光線昏暗,接近洞底時,她看到靠在洞壁上一團白色的影子。她以為碰到野獸,反身往洞口跑。她被叫住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
做了個夢,夢到我爸復活了,我媽也還在。我爸跟我大舅喝酒劃拳,一個臉色煞白,一個赤紅,眼里都冒著火,胳膊拖著拳頭揮舞,架勢像在生死相搏,同時嘴里呼喝有聲,八匹馬呀,六個六哇,五魁首哇,喝。喝。我媽站在桌旁觀戰,雙手壓住桌角,隨時準備拉架。我爸跟我大舅向來不合,互相看不順眼,卻總要坐在一起喝酒。這好像一場代替武力的文明的較量,誰先把對方喝到桌底下即為獲勝。遺憾的是,倆人酒量相當,最后都歪在炕上,互相叫罵,聲音大得幾公里外都聽得一清二楚。到這種境地,只能由我媽來收拾殘局。她先用掃炕帚在我爸屁股上抽上一記,又用手掌住大舅的頭發,把他攬下炕來,我大舅雙手抱頭,哎哇叫著,姐你松開,我跟他沒完,不服氣到院里巴巴 (獅城方言,比試比試),不揍得他兩眼冒金星,他不知道自己姓啥。我媽說,出息的你。連拖帶拽,把他扭送到我的房間。
我和大舅躺在一米半寬的板床上,他酒后精神亢奮,久久不能入睡。我被擠得后背緊貼墻壁,忍受著刺鼻的酒味和他的噗不休。他說我爸第一次去他家跟我媽相親,他就沒看上我爸。我爸左手提著一袋瓜子,右手拎著一包糖塊兒,嬉皮笑臉的樣子極其令人生厭。他把瓜子和糖散在圓桌上,又給自己泡了壺茶,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和我媽嶗嗑,還時不時招呼在堂屋暗中觀察的姥姥姥爺,大伯大娘,別忙乎了,進來喝水;今年種了幾畝棒子?忙不過來就喊我,我別的不趁,就趁一把子力氣。那模樣簡直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的主子,最可氣的是,他說著話,還不停往褲兜里裝瓜子和糖,走的時候,兩個褲兜鼓鼓囊囊,像揣著兩個秤。他說我爸前幾年聽信謠言,跟人養蜃鼠,結果等到老鼠出欄,卻無人回收,賠了個底兒掉。我爸偷偷把老鼠撒進田里,禍害了不少莊稼,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現在又在河渠里筑壩,撒進去幾萬魚苗,馬上就要到雨季,看到時候漲了水,沖了他的壩,他怎么收場。最后,大舅在黑暗中打了一串飽,胳膊豎起,指著窗戶上晃動的樹影,說,男子漢大丈夫,就得活得像這棵棗樹,直直凜凜,順順溜溜,頂天立地,不能鉆營那些邪門歪道。我只聽著,并不搭話。漸漸他的聲音就弱下去,豎著的胳膊也轟然倒下,砸在他的肚皮上,發出空一聲悶響,他咂摸咂摸嘴,頃刻鼾聲如雷。
那一年,大舅在獅城某家國企升職,他買了輛桑塔納,三不五時開來,先在環村路兜一圈兒,再開進我家。我爸對他這種行為極為不齒。說他牛皮哄哄,尾巴要上天了。那一年,我爸的魚塘收成不錯,翻蓋了家里的土坯房。我大舅說他傻小子睡涼炕,擱不住時氣壯,不過早晚有他哭的那天。那是一九九五年。次年,洪水來襲。村民緊急疏散,我大舅開著桑塔納來接我們一家。我爸自告奮勇守衛大堤,成為留守人員,我和我媽坐進車里,車子開出村口,我媽讓大舅停車。她下了車,說她走了誰給我爸洗衣做飯?任我大舅左右規勸,我媽主意打定,執意留了下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爸媽。我爸為了救落水的一個青年,被洪水卷走。我媽得知消息,跑上大堤,一個猛子扎進洪流里。我成了烈士家屬。
那一年我八歲。
一九九七年中元節,大舅帶我去給父母掃墓。那兩座墳頭里只埋著幾件衣物,想來也早已化作塵土。我大舅表情嚴肅,他說,是我看走眼了,你爸是好樣的,你媽也是好樣的。沉默片刻,又補充一句,男子漢大丈夫,有勇還要有謀,凡事都要深思熟慮,量力而行。那一年大舅再次提職,正春風得意,說話走路都派頭十足。除了喝多了酒,任何時候都一派威嚴。我對他有一種近乎天生的懼怕。
二0二四年的夏天,我從夢中醒來,天還黑著,房間里蟲鳴噪,它們在床下,在門后,在窗外,在我的耳畔。我打開燈,在房間里仔細檢查,除了地板上一只蚊子尸體外,沒有發現任何蟲子。打開門,公園內燈光稀薄,百米外的鐵獅子昂首挺胸,無聲怒吼。蟲鳴又似乎發于獅口,發于地面,發于天上。我馬上想到現在的季節,公園里有蟋蟀幗兒之類的蟲子也很正常。我再返回床上,抽出一張面巾紙,撕成兩半,卷成兩個實心棒,塞入耳孔,到此時,終于查明,聲音來自我的腦海。我不得不穿衣起身。
現在是凌晨四點,公園里還有一絲涼意。我肩頭搭一塊抹布,扛上梯子,來到鐵獅子跟前,將梯子架在鐵獅子肋上,踩著橫梁,一級一級爬上去。梯子為竹制,高五米,底部寬六十厘米,頂端寬五十厘米,共二十根橫梁,踩上去岐呀作響,每登高一級,顫動就加劇一分,倒數第四根橫梁出現裂縫,我用鐵絲纏了幾匝。蓮花座上棲著幾只鴿子,聽到動靜,撲棱棱飛走了,留下數攤標點符號般的糞便。我爬上蓮花座,取下抹布,將糞便一一擦去,盤膝坐了下來。風比地面更強勁些,吹得頭發飄揚,似要掙脫頭皮束縛。我面對獅嘴方向遙望,黑暗由近及遠,逐漸加深,直到將視線全部淹沒。黑暗覆蓋了獅城四十八村,覆蓋了那片土地上無法抹去的傷疤。洪水過后,鐵獅子重鑄工程提上日程,并于一九九七年中秋節落成。
那天大舅帶我和表弟去觀禮,鐵獅子脖子上戴著大紅花,好像在接受表彰,石座上鋪著紅地毯,地毯上一字排開站著幾名衣冠楚楚的人物。一名電視臺的攝像師肩扛攝像機,馬不停蹄,鏡頭拉過來晃過去。石座前散落稀稀拉拉觀禮的群眾,臺上一名領導講話完畢,眾人拼命鼓掌。我在記憶里搜尋瞎子的身影,可惜我看到的除了臺上的領導,只有一些背影。一些粗壯的,瘦挑的,飽滿的,空蕩的背影。我不確定哪個屬于二十七年前的瞎子。
我第一次見到瞎子時,他已經老了,和我大舅現在的年紀差不多,穿著黑夾克,梳著油亮的背頭,戴著大墨鏡,模樣和做派像電影明星,搖頭晃腦,起勁兒地拉著一曲《百鳥朝鳳》。我坐在他身邊,把書包抱在懷里,胸脯壓上去,雙臂樓住膝蓋,側頭看他拉二胡。他的頭發在他頭顱的甩動中不停震顫,露出灰白的發根;他的眉毛隨著不斷揚起,致使額頭上出現一排排皺紋,眉毛回復原位時,有些皺紋消失了,有些永遠留在了額頭。
他腳下的破碗里有幾張面值一塊的鈔票,上面壓著幾枚鋼兒,一陣風吹來,鈔票撲棱扇動。一張鈔票飛出破碗,跌到地面,向遠處滾去。我扔下書包追出去,用腳踩住鈔票,撿鈔票時,順便從腳下抓起一塊小石頭。我把鈔票放回碗里,用小石頭壓住。瞎子已經停止了拉二胡,雙手扶著琴頭,說,謝謝你小朋友。我本能地回復不客氣,然后意識到哪里有問題,我說你不是盲人嗎?他摘下眼鏡,讓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幾乎分不出眼白和瞳仁,像被打散的雞蛋,混淆在了一起。他重新戴上眼鏡,說,也沒完全瞎,只能模糊看到個人影兒,而且一個人總能看成三個。然后,他又開始拉二胡。天漸漸黑下來,二胡聲吸引來一位手持寶劍身穿練功服的老者。老者聽了一會兒,說,馬馬虎虎啊。往他的碗里扔了一枚硬幣。他說,不好意思,入門兒晚了,再給我幾年時間,能趕超阿炳。老人笑起來,說,恐怕我等不起了。瞎子說,我抓緊練,再說了,您心善,肯定長命百歲。
老人走后,他問我,這么晚了,你還不回家?我告訴他,本來是要回家的,我走到家門口時聽到大舅的吆喝聲,六個六哇,五魁手哇。我縮回門鈴上的手,悄悄下了樓,我看到表弟蹲在樓下一棵柿子樹旁,手持木棍兒,在逗一只貍花貓,他沒看到我,我快速跑出了小區。他說,男人喝酒很正常,之前我也喝,半斤打底,眼晴壞了后,反而把酒戒了。我說,戒了好。在我和表弟逐漸長大后,大舅喝酒時就多了一個項目,見到我倆,肯定叫過去,每人給倒上一杯底酒,讓我們敬在座的賓客,說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喝了酒,想啥啥都有。酒喝下去,通常能迷瞪半宿。如果舅媽在家,這時候會把酒杯奪過去。但大舅喝酒時,舅媽一般會躲出去打麻將。我秉持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沒跟瞎子透露這些,我跟他告別,回了家。酒局已散,茶幾上一片狼藉,盤子里剩了些魚肉,表弟正吃得起勁兒。大舅上半身躺在沙發上,酣暢地打著。表弟招呼我,哥,鴨頭給你留著呢。這是二00四年的夏天。
天逐漸亮了,朝陽自我背后升起,我爬下鐵獅子,清掃公園里前夜被游客遺落下來的垃圾。到上午八點,我打開公園大門,坐在門房里,等待游客進入。大門是在瞎子摔死后裝起來的,也是從那時起,公園有了看園人。第一任看園人是一名從公安局退休的股長,干了十幾年,后來中了風,口歪眼斜,行動困難,我第一時間接替了他。大舅對此頗為不解,說男子漢大丈夫,為什么要找一個混吃等死的工作。好在我令他不解的事還有很多,也不差這一件。大舅退休之后,性子也溫和了許多,依然喝酒,不再豪飲,每餐喝上二兩,只當伴餐的調劑。舅媽也戒了麻將,每日做完家務,就到獅城公園對面的體育館打羽毛球。偶爾背著球拍,騎輛山地車到公園來,把車靠在門房外墻,推門進來,見我在,沒二話,說誰家的女娃不錯,正找人給我合。在她引見下,我倒見過幾個姑娘。大多吃過一頓飯后,就再也沒了聯系。其中有一位商場工作的導購,離過婚,賣金銀首飾的,反而成了朋友,偶爾見個面,吃個飯。有一次,是想更進一步的,酒吧里互相撩撥,都火燒火燎,恨不得當場把事兒辦了。待從酒吧出來,被冷風一吹,又突然都沒了興致,急匆匆告別,各自打車回家。我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點兒毛病,生理上肯定正常,那么問題肯定出在心理上。這一深究,就追溯到了二00四年。
那年秋天的某個晚上,我和王佳琪置身距離地面三米的鐵獅肚子里,在密密匝匝的黑暗中,我們的身體緊緊相挨。那只死鳥被我扔出洞口,腐臭味已然散盡,灰塵也安靜下來。夜風在洞口盤旋,發出鳴鳴鳴。我體內某個艙門被打開,密封其中的一些人一些事和一些情憬都傾瀉而出。我說我怎么成了孤兒,怎么被大舅收養,說起我那富態善良的舅媽,說他倆總是吵架,說起對我唯命是從的表弟,說起我總感覺這里不是家,過得小心翼翼,說起學校,說起粉筆頭扔得奇準,完全可以加入國家隊參加奧運會射擊比賽的班主任,也說起她,王佳琪,說起大家因為她的膚色和長相而對她的排斥和聯想。王佳琪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又不能逮住每個同學,告訴他們我不是外國人,更沒有狐臭。她抬起胳膊,說,你聞聞,臭嗎?我說,不臭,可你穿著毛衣。說完,下體一陣悸動,我打了個冷戰。我低下頭,不敢看她的臉,其實即使看,也會被黑暗阻隔。我聽到她嘆了口氣,然后傳來啪啪的聲響,靜電的火花在她身上閃爍。她在脫衣服。我感覺更加冷了,身體抖個不停。一會兒,她說,你再聞聞。我把頭往前湊,不小心觸到一個柔軟的部位,鼻尖被燙到,急速閃開。她叫了一聲,然后沉默下來。我們都不再說話,外面風聲鳴咽,我們的心跳聲彼此交織,纏繞在一起。
前些日子,舅媽來找我,卻不是給我介紹對象,她說,你舅想你了,抽空回去一趟。我答應著,想想也快到端午節了,是該過去看看了。第二天周一,公園里沒什么游人,我請了個假,買了兩瓶鐵獅子二鍋頭,一斤驢板腸,掛在車把上,一路晃晃悠悠趕往大舅家。大舅正靠在沙發上看電視,鼻梁架上了老花鏡。電視上在演《紅樓夢》,聲音開得很大。我記得他之前只看抗戰題材的電視劇,不知什么時候興趣發生了轉移。見了我,他說,你說這個賈雨村,是不是白眼兒狼?我只好附和,說,純種的白眼兒狼。大舅關了電視,招呼我坐。我把酒和板腸放在茶幾上,搬過個小馬扎,坐在他對面,說,舅媽呢?他說,誰知道去哪兒晃蕩了,反正每天不識個閑兒。不知在說啥,我低頭摳指甲,大舅摘掉老花鏡,放進面前的眼鏡盒,說,還有這毛病呢?小時候一說你,你就摳指甲,有時候都摳出血來,你舅媽看了心疼,讓我少訓你,說你膽小幾,我說哪幾是膽小,是心思重。我干笑,說,哪有什么心思。他說,你舅媽不了解,我還能不了解?小時候想吃羊肉餡兒餃子,自己不說,讓帥帥去央你舅媽,你舅媽說昨天才吃了茴香豬肉餡兒,哪能天天吃餃子。帥帥就哭,躺在地上耍,被你舅媽搶起巴掌一頓呼。說完,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我也只好跟著笑。等大舅合上嘴巴,怕他再把話題引到我身上,忙說,帥帥在那邊挺好的?大舅說,誰知道,除了跟我們要錢,平時電話都不打一個,你舅媽說他在那邊談了個對象,孟加拉人,我就知道孟加拉虎,別給我領回個母老虎就行。我說,那挺好。他說,不操心了,愛咋咋的吧,管不了。說完,低頭擺弄起手機。
不一會兒,舅媽回來了,手里提著幾個滿滿的包裝袋,進了屋,說,北環賣烤鴨的今天沒出攤兒啊。大舅摸摸鼻子,說,沒有就沒有唄,曬啥。舅媽就張羅著做午飯,讓我陪大舅喝兩盅,我只得從命。半杯下肚,大舅臉色又變得赤紅,說,你喝酒缺些男子漢氣概,跟你爸差遠了。舅媽在一旁捅他胳膊,孩子好不容易來一趟,提這個干啥?大舅架起肘子,支開舅媽,說,這輩子我不服別人,就服他爸,老子英雄幾好漢,我看不走眼。但咋說呢,見了我,是龍他得盤著,是虎他得臥著,這就叫一物降一物。語氣依舊霸道,但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從中品味出一絲討好的意味。飯后,大舅照例去睡午覺,我幫舅媽收拾碗筷,在廚房里,她說,看出來了不?你大舅今天格外高興。我說看出來了。她說,沒事兒了就常回來看看,這是家呀。我點頭,鼻子有些泛酸。轉眼兩個月過去了,我還沒有“回去看看”的打算。
沒事的時候,我倒偶爾逛到王佳琪家門口,大多是下午,接近傍晚,從那排兩層洋樓前穿過,到街對面吃驢肉火燒喝羊腸湯,吃完,再原路返回。那排二層洋樓大多經過修,大門加高拓寬,能進汽車,只有王佳琪家,還保留著二十年前的模樣,被夾在中間,像個受氣包幾。有時會碰到她媽,挺慈祥個老太太,小個子,塌鼻子鼓眼,跟王佳琪沒一點兒相像。據說王佳琪像她爸,這我沒求證過,我們剛認識時,她爸就死了。她媽并不認識我,所以她不會發覺我每次看向她時,眼神里飽含的復雜情感。
王佳琪失蹤那晚,我回到家已過八點半。大舅和兩個朋友仍圍坐著茶幾,各自端著酒杯,你一言我一語,似在對談,但內容卻是自說自話。其中一個在講前些日子獅城公園死人的事,說那瞎子平日在鐵獅子下拉二胡,看著挺正經一人,沒想到卻是個強奸犯,聽說強奸的還是個初中生,簡直禽獸不如。不過說來奇怪,這人犯下事后,自己搭了個梯子,爬進鐵獅子的肚子里,出來時,頭朝下栽了下來,磕到石座上,死球了。有人說他是去抓里面的鴿子,也有人說他在里面藏了什么寶貝,還有一種說法,比較流行,這人是畏罪自殺,我也贊成這種說法。
我默默聽著,有些事,我自然需要保持默。那晚公園無人,瞎子搬來梯子,讓我幫他搭好,他要上去摸一摸那些字。我聽到他在里面大笑了三聲,說,王老弟沒忘了我們,值了。聲音像由獅口發出,震得我耳膜鼓動,空氣似乎也被吼聲推動,起了浪頭,向前奔涌。我說,你認識王佳琪她爸?他說,何止認識,之后就不再多言,只催我回家,他要自己靜一靜。我臨走前,看了眼梯子,有點兒歪了,但我沒有扶正。
我自然又被大舅逮去喝酒,他從茶幾下層抓出一個空茶杯,說,敬你兩位長輩。我放下書包,走到他跟前,酒瓶放在茶幾正中,里面還有半瓶。我提起酒瓶,說,我自己倒。大舅斜眼笑笑,說,小子,出息了。把空杯放在我面前。另外兩人起哄,一個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一個說,隨你舅,不孬。我倒滿酒,端起來一飲而盡。三人發愣之際,我已回了臥室。
表弟趴在床上看書,抬頭問我,喝了?我點點頭,只覺胃里灼熱,尚無醉酒反應,坐在書桌旁,盯著墻角的衣柜,一會兒眼晴里就出現重影,腦袋也發起沉來。表弟說,我要是張無忌,肯定選小昭。又說了句什么,聲音變得飄忽、悠遠,像一曲終了,琴弦抖動的尾音。我閉上眼睛,感覺天旋地轉,世界以我為圓心,形成一個旋渦,家具被吸附進來,表弟拉長了身影,也被吸附進來,大舅和他的朋友們,鐵獅子,死去的瞎子,學校,老師,通通被吸附進來,當然,還有王佳琪,我們攪在一起,順時針滾動,依次被吸入無底深淵,耳畔風聲轟鳴,身軀不停下墜,下墜,下墜……在空氣的摩擦下,我的身體逐漸分解,成為顆粒,成為塵埃,成為某種元素。
她——
兩三歲時,父親第一次帶她去看鐵獅子,當時的情形,并沒能在她腦海中形成記憶,事件的獲取來自一張照片和父親的敘述。那張照片為了拍下鐵獅子的全貌,鏡頭拉得很遠,她和父親站在鐵獅子腳下,顯得那樣渺小。看不清五官樣貌,自然不知道是否在笑,是否在拍照者的指令下同聲說了茄子。父親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在當時看來,已屬時尚,她在父親懷里,穿著紅色的毛衣,領子戳起來,兜住整個下巴,一根手指搭在嘴角,似乎想含進去,快門比她的動作快了零點幾秒。照片里的鐵獅子并不是后來的鐵獅子,是那尊原版,獅身銹跡斑斑,下巴缺失,怒吼就少了威儀,多了幾分滑稽。
父親說過,兩尊鐵獅子除了體積不同,其他地方也有細微差異,比如老獅子項上刻有獅子王三字,據考證為后世人畫蛇添足之作,故新獅子沒有效仿;老獅子肚子內部刻的是《金剛經》,新獅子卻是《往生咒》,《金剛經》被挪到了四只獅足上。說到這里,就又牽扯出父親的一段往事。鐵獅子重鑄項目啟動,獅城第一鑄造廠在競標中拔得頭籌,廠方成立專項組,新建一個車間,專門為鑄獅所用,又從各車間中抽調出精銳人員十二名,她的父親為主要負責人。歷時半年,工程順利過半,這時接連出了兩次事故,先是一名工友眼睛被鐵花燙傷,幾乎成了瞎子,不到一個月,另一名工友在吊裝蓮花座時,鋼絲繩崩斷,那人被壓在蓮花座下,死狀極慘。事后,她的父親向領導申請,一是在獅肚內鑄以《往生咒》,以慰死者,將《金剛經》轉移到獅子腳上,更利于群眾觀看;二是在獅身鑄上工友們的名字。領導說自己做不得主,需要向上請示,又過了一個月,不見領導回復,她父親再去探詢,領導說批復剛下來,上面不同意,一切按照老獅子的原樣鑄造。父親回到車間,復述領導原話,群情激憤,有人當場就要罷工,父親拍著胸脯說,計劃照舊,出了事我兜著。于是擅自改了模具。第二年,獅子鑄成,領導驗收,發現問題,追究起責任,她的父親率先站出來,說都是他的主意,模具也是他改的,跟其他人沒關系。誰知,其他工友一個個都起了身,和她父親齊刷刷站成一排。領導當場拍了桌子,將他們告上法庭,她父親被判了三年,其他工友一至兩年不等。交工在即,廠方只好找政府協商,最后達成一致,緊急將獅身上的人名抹去,其余保持不變。于是有了現在這尊屹立于獅城公園的鐵獅子。細看的話,獅身右側仍能依稀分辨出返工的痕跡。
父親出獄時,她上三年級。她記得那天,是個傍晚,母親接她回家。那個男人站在大門口,單肩背著提包,手抓住肩頭提手,沖母親和她地笑著。她躲在母親身后,探出頭來偷偷觀察這個陌生的男人。他的身材魁梧,皮膚白皙,眼窩深陷,鼻子高挺,怎么看怎么怪異。他先跟母親寒暄,樣子有些拘謹,而母親態度冷淡。然后他蹲下來,跟她打招呼,她亦不理。他卸下提包,放在身前,拉開拉鏈,伸進手去摸索,一會兒,從中抓出一個粉紅色的文具盒。她見過一個同款,在同桌書桌上,上面畫著一只機器貓,在奔跑著追逐竹蜻蜓。打開蓋子,可以看到里面三支長短不一的鉛筆,一支自動筆,還有一塊米老鼠造型的橡皮,米老鼠一只耳朵在與紙張的反復擦拭中消耗掉一半。橡皮散發一股奇特香味,每次同桌打開文具盒,她都要忍不住用力抽動鼻子。有一天放學后,同桌先走了,那塊橡皮被落在書桌上。她拿起來,在手里,坐在電動車后座上,數次將橡皮湊到鼻尖,貪婪聞嗅。到家后,母親問她橡皮哪兒來的,她如實回答,并說明天還回去。母親一把奪過橡皮,扔進了垃圾桶。說,一塊橡皮你都稀罕,你是叫花子嗎?當天晚上,就給她買回一盒方方正正花花綠綠的橡皮,她數了數,一共二十塊。可是沒有一塊帶有特殊的香味兒。她沒辦法將這樣的橡皮還給同桌,她只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過了幾天,同桌換了一塊新的米老鼠橡皮,耳朵完整,沒有污漬。
她本能地想要接過文具盒,卻聽到母親說,真夠可以的,拿個鉛筆盒當禮物。她縮回了手。那個男人尷尬地笑著,文具盒懸停在他手中,好像不知如何安置。母親拉著她進了院,回頭對那個男人說,咋的?還得八抬大轎把你抬進來啊?男人搔了搔蓬亂的頭發,喉嚨里發出類似打隔的咕嚕聲,說,那倒也不必。站起身,尾隨她倆進了門。男人在院子四下張望,說,都沒變哪。母親沒搭話。
那個周末,父親帶她上街,說要補償她一件禮物。她高高舉起手臂,勉強握住父親半截手掌,父親步子大,她的步子小,稍微慢下來,就被父親拽了個翅。父親停下腳步,回頭對她笑,說,要不要我抱你?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他們走過童裝店,走過玩具店,走過商場,走過零食店,最后父親駐足在獅城公園前,他手指著里面的鐵獅子說,你媽帶你來看過嗎?她說沒有,不過學校里去年組織春游,來過一次。父親說,走,進去看看。父親跟她介紹這鐵獅子的由來,和一些舊典故,她圓聽了,眼睛盯著石座下鉆出的一株小草。她想不明白,它那么弱小的身軀,怎么就從這石頭縫里鉆了出來。父親登上石座,用手摩摯獅子的四條腿,又蹲下身子,看獅子腳上的字,說,才幾年哪,已經磨損了。語氣里滿是惋惜。
回去的時候,父親給她買了芭比娃娃,是她自己選的,細長的身子,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大大的眼晴,高高的鼻子,身穿粉色的連衣裙,腳踩高跟鞋,站在塑料盒子里。家里有不少芭比娃娃,各種款式,各種尺寸,長著同樣的臉。她給它們換衣服,梳頭,分別取了名字,和它們做游戲,幾個芭比娃娃組起家庭,有媽媽,有姐姐,有妹妹。就是沒爸爸。有時候,她捧著一個芭比娃娃,對鏡比照,確實有那么幾分相像,怪不得鄰居阿姨都叫她洋娃娃。她和別的孩子都不太一樣,在學校里她不是洋娃娃,而是被叫作洋鬼子,她不喜歡這個外號。當然,同學們都不喜歡自己的外號,像什么鼻涕蟲,土行孫,還有麻稈兒,土豆,一個比一個難聽。同學之間難免摩擦,便相隔著書桌,互相叫著對方的外號,以示侮辱,一方急了,就會跳著向另一方撲去,扭抱在一起。
那次她被土豆的長指甲鏟到鼻頭,劃出一道印子,出了幾滴血,剛出校門,就被母親發現,向她追問元兇。惹得周圍的家長和孩子紛紛側目。她低著頭,不言語,母親用一根手指戳著她的額頭,說你個慫貨,活該被人欺負。恰巧班主任推著自行車出校,看到她們母女,湊過來問詢,母親又把火氣轉移到班主任身上,大聲斥責學校失職。她滿臉通紅,想自己會隱身術就好了,念個咒,在眾人面前消失。
父親出獄后,承攬過接送她的任務,每日騎個破電車,第一個到達校門口,并不下車,一腳踩著踏板,一腳地,上身伏在車把上,見到她,就站起身來揮手,生怕她看不到。沒多久,父親在同學間也有了外號,叫老洋鬼子,卻沒人再當她的面叫。一到家,父親就匆忙圍上圍裙,跑進廚房。隨后響起菜刀剁擊案板的聲音,偶爾在一團煙霧中探出張紅彤彤的臉來,催促她寫作業。
母親在服裝廠上班,父親入獄后,母親為了接送她,每天遲到早退,被扣了不少工資。這讓母親充滿怨言,常跟她數落父親的不是,說他愛出風頭,不長腦子。她不接話,母親只當她全盤接受了自己傳遞的信息,說得愈加起勁。自父親出獄,母親抱怨少了,話也少了,只是拉長了一張臉,偶爾在飯桌上冷冰冰問父親,工作找得怎么樣了?這時候,父親就會搔起那一頭亂發,艱難咽下嘴里的飯菜,說,正在找。
后來,父親買了輛三輪車,和另外幾名腳夫聚在裝飾城門口的大槐樹底下趴活兒,商場售出家具,他們幫忙運到客戶家里,運費十到二十不等,上樓另算,每層加五元。沒生意的時候,他們在樹下鋪上一張涼席,團坐在上面抽煙、打撲克。到下午五點二十,父親甩下撲克牌,捻滅煙頭,上三輪車去接她。三輪車里放著小馬扎,凳面上綁了個藍色棉墊兒,不知父親從哪里淘來的,她沒問過。
到了晚上,父親躲進房間,除了上廁所,鮮少露面——等她長大一點兒,才察覺出問題,父母一直是分房睡的。他買了一些書,建筑和化工方面的,隔著那扇薄薄的三合板門,能夠聽到里面傳出的書頁翻動和鉛筆在紙張上滑行的聲音。母親說,這是要發憤圖強考大學嗎?父親又搔起頭,說,考個建筑工程師證,坐家里也能拿錢。母親就拿鼻子哼他,做夢想屁吃,多大人了,腦子里成天不知道想啥,當初不整么蛾子,現在副廠長十拿九穩了吧。父親干笑,說,你批評得是,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了。這是家里難得一見的融洽場景。
過了半年,父親回家越來越晚了,有時晚上九點,有時十點,偶爾會到凌晨,母親質問,他只說活兒忙。有一天放學,走到獅城公園門口,只見父親著三輪車,從里面出來。她覺得蹺,一路小跑尾隨,父親騎過一段大道,扎進旁邊的胡同,三拐兩拐,停在一扇緊閉的大門前。那片兒是獅城邊的城中村,前幾年就傳言要拆遷,卻一直沒動靜,居民多數已經搬走,房子空下來,有的就閑置著,有的租給了外地的工人。她躲在電線桿后,見父親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將三輪車推進去,又把大門關上。她踞腳走過去,耳朵貼在門上,聽到門洞里當當唧唧響,湊到門縫前往里觀瞧,只見父親坐在馬扎上,伺縷著腰身,雙手伸進身前紙箱里,不知鼓搗什么。她推開門,父親慌張地回過頭,看到她,先是錯,然后如釋重負地笑起來,說,跟蹤我?她聞到一股鞭炮爆炸后的硝煙味,問,爸,你干啥呢?父親抽出手,給她看手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說,研究老祖宗的四大發明之一,火藥。
隨后,父親把她領進屋,讓她參觀他的研究成果,她似乎進入一個鞭炮展覽館,地上擺滿了大小不一形象各異的鞭炮,已無落腳之地。其中最大的一個放在正中央,圓筒形,用牛皮紙包裹,大小如家里的二十五寸電視機。她被震撼到,說,爸,這些都是你做的?父親得意地說道,當然了,都是我做的。她說,過年放嗎?父親說,你說的那是炮仗,煙花,繡花枕頭,我這可不是,我這是炸彈,知道吧?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能炸飛一棟樓,不過目前還有缺陷。她莫名緊張,問父親,您要炸什么?父親把她推到門外,關閉屋門,掛上鎖。兩人站在院子里,天色向晚,院里一株被蟲子咬噬得葉片殘破的冬棗樹上尚懸一抹夕陽的余暉。父親仰頭看著天,說,爸要干一件大事。語氣深沉而莊嚴。
隨后,父親向她描繪起自己的宏偉藍圖:把炸彈做成定時的,埋在獅城第一鑄造廠各個車間下面,他身上也綁上炸彈,溜進廠長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在六樓,站在窗前,能一覽鑄造廠全景,我進去先把門反鎖,衣服一撩,給他看炸彈,然后點著打火機,要防風的,以防被他吹滅,他肯定嚇得屁滾尿流,抖如篩糠,求我高抬貴手,有事好商量,我先讓他打電話給被開除的工友逐個道,再讓他疏散工人,完事兒,著他的脖領子,把他鈍到窗前,我按動按鈕,砰,一個車間在他面前爆炸,砰,又一個爆炸,火光沖天,升起蘑菇云,就跟電視機原子彈爆炸似的。”
她跟著憧憬起來,說,一定很壯觀。父親說,必須壯觀。說著話,天就黑下來,她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問父親,你要跟廠長同歸于盡嗎?父親想了想,說,我還沒考慮好,總覺得只炸廠子還不夠。還要炸哪里?鐵獅子,我在猶豫,要不要炸了鐵獅子。她也跟著想了想,說,還是留著吧,炸了的話,鴿子沒地兒歇腳了。他說,也對,畢竟是我們的勞動成果和血汗,炸了也心疼。搔著頭,又說,那還剩不少炸藥。她靈機一動,說,炸學校吧,炸了我們學校。父親的身體緊挨著她,她能感覺到從他體內涌動而出的陣陣寒氣。寂靜包裹了他們。一會兒,父親說,炸就炸,只炸學校,不傷人。她點頭,說,炸教學樓,炸辦公室,炸操場,炸廁所,哈哈哈哈,她大笑起來,屎尿滿天飛,濺土豆兒滿臉,崩土行孫一身,誰不跟我說話就崩誰。父親說,沒問題。她說,拉鉤上吊。
后來她回想,父親當時的精神似乎已不大正常,但這沒能引起她和母親的注意。
不久之后,父親被救護車送至醫院,她和母親趕到時,父親只剩一口氣。在病房門口,她被護士攬在懷里,母親獨自進入病房,然后關上門。她聽到父親沉重的喘息聲和母親的哭聲。護士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讓她頭腦眩暈,此后很長時間,這種味道都會讓她想到死亡。她的身軀扭動,想掙脫護士的懷抱,護士卻將她攬得更緊了。后來,父親蒙在一條白床單下,被推出病房,他看到父親一根烏黑的手指顛出床單,在她面前跳躍,好像在故意逗她笑。這根活潑的手指長久占據她的記憶,使父親的死亡蒙上了一層滑稽色彩。
父親下葬后,她曾信步走去發生事故的院子,一扇大門脫落,另一扇嚴重變形,門洞里烏漆麻黑,像一個永遠等不來天明的夜。恍惚間,父親就站在這永夜里,分辨不出身體,只能通過不停眨動的眼睛判斷他的存在,他們對視良久,父親突然笑起來,黑暗里露出一口白牙,說,琪琪,我們去炸學校。她頭皮發麻,脊背到腳后跟,似通過電流,一路麻下來。她跑回家,蒙上被子,身體抖個不停。耳邊依稀聽到母親的怨,腦子呢,腦子呢?她不知道母親是在針對死去的父親還是年幼的她,她募然覺得父親的死責任在她,她發現了父親的秘密,不但沒有勸阻,還助紂為虐。她無聲哭起來,淚水流淌,很快淹沒了她。
數年后,母親無意中透露父親的遺言,臉上的皺紋里埋藏著嘲諷,臨死還是忘不了鐵獅子啊,他就是死在這鐵獅子身上。她的心中燃起一顆火種,當即跑出去,來到獅城公園,她在希冀什么呢?父親對她的原諒嗎?她看到獅肚子里的名字,很多人的名字,沒有她,還有一句話,更不是關于她。她緊緊挨著身邊的男孩,努力控制著不讓淚水流出眼眶。當晚,她將自己交給了男孩,就在父親鑄成的鐵獅子的肚子里,在父親用刀子劃出的名字上,她感到一陣屈辱的快慰。
瞎子死了。她聽男孩說過,獅子肚子里有瞎子的名字。當她的肚子再也瞞不住母親時,她把罪責推到了瞎子身上。反正他已經死了,不會有人去找他求證。那天晚上,她逃脫母親的監視,約出男孩:“一起走吧,離開這里。”她要生下這個孩子。這個在父親的注視下懷上的孩子。月色下,她看出男孩臉上流露出的疑慮,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只說先回家收拾一下東西,讓她等他半小時。
她坐在公園門口,雙手抱著自己的肚子,最近兩天,她總能感覺到那個尚未成形的,幼小的生命在她肚子里撒歡兒,一會兒伸伸胳膊,一會兒踢踢腿,一會兒,又伸出一根手指,戳她的肚皮。是那根烏黑的手指,常在夢里見到的那根手指。她拍拍肚子,它似乎感知到了,在肚子里和她擊掌。
拉鉤上吊。
一起炸學校。
她會心一笑。公園里的鐵獅子只剩下一張覆著月光的纖薄影子,在黑暗中似乎浮動起來,輕飄飄地邁起腳步,慢吞吞前行,她喊它,它就回過頭,張開嘴巴,無聲嘶吼,似在回應。她不知道它要去往哪里,就像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哪里。
你——
跪在海婆像前,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希望她能給你一些啟示,希望她能給你指出一條路徑——不論通往哪里。供桌上的香爐里,那根指頭粗的檀香剛剛燃起,一縷青煙裊升騰,在海婆頭頂形成一團云霧,久久凝滯不散。禱告完畢,你睜開眼晴,與海婆對視,她的目光寧靜,面容慈祥。她裝扮得那樣樸素,一如每家每戶里都能見到的尋常女子,她們嫁雞便隨了雞,扎下根來,相夫教子,灑掃庭院,生火做飯,刷鍋洗碗,縫衣種田。有一天,丈夫去了,便獨守這破敗院落,每年清明中元,給丈夫上一香,香前擺一碗肉,碗口搭一雙筷子,筷頭上又插了饅頭。仍把他當成一家之主,敬奉他的魂靈。即便死了,也要葬在他的身邊,到另一個世界,受他的差遣。原本,海婆也要沿襲這樣一成不變的路徑,走過她的一生,丈夫的失蹤為她提供了一個改變命運的契機,這成就了海婆。你想,如果海婆找回她的丈夫呢?她還會繼續做海婆嗎?還是做回一個本分的妻子?
一只雨燕飛進海婆廟,盤旋一遭,站上海婆肩頭,用它那血紅的喙梳理著自己的翅羽,一片嫩灰色的羽毛從它腋下旋落,如一艘小船浮在你膝下的蒲團前,你把它撿起來,托在掌心,用拇指摩,類似嬰兒皮膚的手感。你抱過這樣一個孩子,剛出生三個月,胖乎乎的,戴著個紅肚兜,手腳胡亂踢騰,忽而,雙手抱住左腳,將大腳趾伸進嘴中吸,口水從嘴角瀝下來,在枕頭上留下一洼光亮。你從床上把他抱起,手心貼著他的屁股,細滑的柔軟的觸感令你心中生出一汪溫情,血管中淌過一股暖流。孩子的母親,壯壯的大姊,立即挪過來,糾正你抱孩子的姿勢。你把孩子放回床上,跟大姑姐告別。壯壯緊緊跟出來。走出院子,跨上摩托車,壯壯說,金貴的,誰稀罕,搞得別人不會生似的。你被壯壯的孩子氣逗笑了,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狠狠擰了一把。
當時你們剛剛度完蜜月,處在無限甜蜜里。壯壯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恨不得一天到晚把你拘在床上,隨時都能跟他云雨。對于這件事,你并沒能體會到更多樂趣,壯壯總是來得光火,又去得匆忙,你的興致剛剛被撩起,他已經伏在你身上,開始回味。你從未向他抱怨,你愿意給他時間,一輩子很漫長,如一場沒有時間限制的考試,你可以從容地答卷、審閱,并修改。
那只海燕擺動圓滾滾的腦袋,血紅的喙就似時鐘的秒針,在表盤上有節奏地行走,咔嗒,咔嗒,精確地裁剪著時間。恍惚間,你看到秒針后面拖著一些人和事的殘影,在重重霧障中演繹,紛繁變幻中,一張痘痕點點的臉沖破霧障,朝你然笑著。你一凜,朝海婆深深叩下頭去。
你們結婚第三個月,壯壯在你的勸說下重返漁船,這時候,他臉上的青春痘都已干枯,成為一個個坑洞。一周后的晚上,壯壯回來了,他說他是坐交通艇回來的。
他忍不住對她的思念,只能留下其他幾個同伴,自己偷偷溜下船。你罵他幼稚,卻接受了他的求歡,那夜你體驗到了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歡愉。你從壯壯身上,似乎聞到了那股久違的味道——柴油味煙草味以及汗水混合海水的咸味。這股味道摧枯拉朽,徹底征服了你,摧毀了你。你緊緊勾住壯壯的脖子,讓那粗重的鼻息在你脖頸間夯砸。黑暗中,你看不清他的臉,你騰出一只手來,撫摸他的面頰,痘痕形成的阻力絆住了你的手掌,使它寸步難行。你喘息著,眼前突然出現亮閃閃的胡茬兒,從那張模糊的臉上發射,像夜空中下起流星雨,根根刺入你的心臟。
壯壯像一株遭遇寒風的蘆葦,迅速枯萎,從你身上倒伏下來,而他急促的呼吸聲宣告著他身體的疲憊。他軟軟地,毫無筋骨地,像一張皮攤在你身邊。煙草味柴油味咸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腥膩的味道,充斥在黑暗中。那些亮晶晶的胡須也都消失了,你覺得心里空空的。窗外的樹影搖曳,遮住了原本貼在窗上的幾顆寒星。汗水迅速揮發,帶走了你的體溫,你感到冷,押過腳下的被子,蓋在了身上,想了想,又把被子向右扯了扯,蓋住壯壯。壯壯的呼吸平緩下來,不一會兒,發出牛蛙鳴叫般的鼾聲。
此刻,你終于明白,你心里一直住著另一個人,他粗野,狡,充滿力量感,你甚至懷疑他是否真實存在,可能只是出于你的幻想,可他就那么牢牢占據著你。為此,你感到羞愧,你曾試圖將他和壯壯融為一體,但他卻總能不失時機地抽身出來,在你腦海的陰影里抖動那一蓬亮閃閃的胡茬,發出疹人的冷笑。
夕陽照射進海婆廟,在海婆的臉上灑下一道金輝,使她看起來愈加神圣。你和她對視著,她的目光里似乎散發出了鄙夷,微微上翹的嘴角也掛上嘲弄。兩顆淚珠分別從你的左右眼眶中滾出,如兩枚冰冷的晨露,在荷葉上滑落,帶走了一絲生機,加速著荷葉的枯萎。那只海燕被夕陽染成了藍紫色,閃爍著迷人的光彩,它甩了甩頭,展開翅膀,緩慢扇動。你以為它要飛走了,它卻收回翅膀,縮起脖頸,蹲下身子,將那兩只細如燈芯的雙腿隱藏在腹部的羽毛里。它一動不動,似乎和海婆融為一體,成為雕像的一部分。
你曾在壯壯的漁船上,見到成群的海鷗,它們跟在船尾,忽而高飛,忽而落于海面,就像是船上放飛的白色風箏。你問壯壯,他們為什么要追逐漁船。壯壯告訴你,它們并不是在追船,而是在啄食被螺旋槳擊碎的魚類尸體,它們把漁船當成了自己的捕食工具。你感嘆著海鷗的聰明才智,壯壯的同伴們卻在身后開始起哄,喊你嫂子,一個說,壯哥昨天說夢話還叫你名字,說我的心肝兒莉莉啊,讓我親親。說完,眾人就哄堂大笑,推揉著滿面通紅的壯壯往你身上涌。你微笑著推開壯壯,離開人群,獨自進了駕駛艙。海水響亮撞擊著船,像一聲聲戰鼓擂動,你的心噗噗跳躍,有些慌亂,有些興奮,又有些迷茫。你就要這樣嫁給這個從小被你欺負慣了的男孩了嗎?你拷問著自己,那時距你們的婚期還有七天。
婚禮前一天晚上,你穿越滿島的春風,獨自來到碼頭,那艘交通艇在海浪中左搖右晃,船尾上空飄揚的三角形紅旗像困在玻璃瓶中的飛蛾,瘋狂振動著翅膀,卻難以逃脫。你走上前,解開系纜樁上的纜繩,小船微晃著,似在遲疑,等待片刻,戰戰兢兢退出碼頭,向大海漂去。那面紅旗在夜色中招展,如一顆強勁搏動的心臟。夕陽隱去,海婆臉上光彩散盡,爬上倦意。黑暗悄悄從地縫中攀升,絲絲縷縷游蕩進海婆廟。那只海燕將頭插進翅膀下,似乎準備入眠。你站起身,雙手撐著膝蓋,活動酸脹的雙腿,慢慢走到門邊,按下開關,懸掛于房梁上的圓形白色吊燈霍然亮起,剛剛侵入的黑暗在耀目的光亮逼迫下,張皇退卻,藏身門后,趴著門框不停窺探。海婆周身浮上清冷的白光,那張溫柔的面龐也頓顯冷淡。那只海燕被驚醒,抖起一身烏黑的羽毛,圓腦袋快速轉動,似乎偵查到潛伏的危險,撲棱棱飛起,筆直地沖入門外鐵青的暮色里。
有一段時間,你頻繁聞到那股味道,歡愛,睡覺,吃飯,散步時,那股味道都會突襲而至,緊接著,那一蓬胡茬兒便在眼前亮起。你堵住鼻孔,無濟于事,味道的侵入并不是通過鼻子,你用力甩頭,想把那股味道驅出腦海,但見效甚微,待眩暈平復后,你就察覺到那味道依然頑固地吸附在你的體內。你感到愧疚,便在壯壯身上施予更多的熱情。他還因此戲言,你簡直是只喂不飽的小饞貓,如果他出海久了可怎么辦。他的無心之言惹惱了你,你翻身從床上坐起,正色說,馬壯,我不是什么喂不飽的饞貓,也不會饑不擇食,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嚇得壯壯連連道歉。
后來,島邊駛來一艘裝點得花枝招展的游艇,經過了改造,看起來像一棟漂浮在海上的樓閣。船上懸掛著五顏六色的小旗子,時常見到幾個穿著暴露的女人,站在船頭互相說笑或者對著岸上指指點點。偶爾會從船上下來幾個男人,到島上采購物資,有人問起那艘船,其中一個男人就會神秘地笑笑說,娛樂場所。再后來,島上就出現流言,說那艘游艇專門在附近海域招徠漁船上的漁民上船消費,船上有酒吧,歌廳,賭場,當然還有提供特殊服務的雅間。又說誰家的丈夫在上面輸光了半年的收入,又借了同伴十幾萬,最后落得血本無歸;另一家的丈夫被上面的女人迷了心竅,在上面連住了十八天,回到家時,雙腿發軟,床都上不去了。你就也擔心起壯壯來,等他出海歸來,認真盤問一番,并鄭重警告,如果發現他上了那艘花船,就跟他一刀兩斷。壯壯指天起誓,如果踏足花船半步,讓他身首異處,戶體喂鯊魚。那是你們結婚的第二年。
頭頂的吊燈被風拉扯,不停搖曳,你的影子像被一只手提捏,在你的身下鋪張,收縮,鋪張,縮短。檀香燃到一半,一截截香灰掉落在香爐里,如同一片片戀主的落葉。香煙扭動身軀,被拉成一道紗幕,使海婆的臉朦朧起來。廟外的夜正濃,黑暗層層堆疊,砌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墻壁,將你囚禁在這海婆廟里。
花船被舉報的第三天,你從島上派出所里領回壯壯。壯壯臉色灰暗,每個麻窩里都栽種著懊悔,他一路都垂著眼,恨不得把那顆頭發蓬亂的頭顱夾進腋窩。原本怒火中燒的你,見到他這副樣子,竟心生憐憫。覺得他可笑又可憐。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他似乎在有意回避你,除了每次出海回來,將賣魚的錢如數交給你外,再沒其他交流。晚上你背對著他,聽他在床上輾轉,時而嘆氣,時而發出類似抽泣的吸鼻涕聲。你假裝睡著,不去理他。有一次,他突然從身后抱住你,把頭埋進你的頭發,鼻尖抵住你的頸窩,深深地吸氣。你感覺一股寒氣由你的脊椎散布到五臟六腑,讓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突然想吐。你用胳膊肘頂開他,說,別碰我。壯壯的身體抖動了一下,縮了回去。
后來,壯壯數次試圖靠近你,你都忍不住惡心,幾乎用同樣強硬的態度拒絕了他。有一次,他緊緊抱住你,把你壓在身下,對你咆哮,你殺了我吧,我受不了了。一股污濁的氣體從他的嘴巴里噴出來,覆蓋在你的臉上,你的胃部一陣抽搐,未及消化的食物在擠壓下涌上喉嚨。你咬緊牙關,沒讓自己吐出來。他粗暴地撕扯你的內褲,嘴巴在你脖子上胡亂啃噬。你抽出一只胳膊,用力揮動巴掌。兒時和壯壯嬉鬧的場景在你眼前浮現。他在你身下哀,你個母夜叉。打死我吧,打死我你也別想活了。彼時的壯壯那么卑微,那么令人生厭。
檀香只剩手指長的一截,火紅的香頭頑固地燃著,香煙又收束成一條直線,緩緩上升。海婆面帶微笑,雙唇微啟,似有話要說,又難以開口。你心中一動,海婆的男人真的是在海上失蹤的嗎?海婆出海真的是為尋找丈夫的嗎?你的腦海中浮上另外一個故事:那個叫作渺姑的女人嫁給一個浪蕩子,他不務正業,四處花惹草,渺姑稍有怨言,就會挨上他一陣拳腳。有一天,她望著鏡中那張眼眶烏黑的臉,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又大笑三聲。那夜,待丈夫熟睡,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菜刀,將刀刃壓在他的喉嚨上。
你從香爐里拔出檀香,轉個方向,將香頭朝下,重新插入香爐。你再次跪倒在海婆腳下,磕了三個頭。你站起身,雙手拍打掉膝蓋上的塵土。你走到門口,為海婆關上了燈,然后,堅定地闖入無邊黑暗中。你感到身后正在發生一場奇景,海婆的魂魄掙出石像,附在香煙上,蛇一樣扭動身軀,頭猛地對準你,閃電般射出來,鉆入你的身體。你又聞到那股煙草味柴油味以及海水混合汗水的咸味,從你鼻端擦過,隨即消失無蹤,那是你最后一次聞到那股味道。
你走到碼頭,從一排沉睡的漁船中隨便選了一艘,解開繩,將船啟動,船身有節奏地顫抖,在你腳下打著拍子,發動機的轟鳴與海浪沖擊船的聲音組成激越的交響。你掉轉船頭,駛出碼頭,將車鐘推至全速,漁船抖動幾下,如馬用蹄子刨地蓄勢,猛然沖了出去,劈開海水,在墨汁一樣的海面上劃出一道白線。
你穿越諸個小島,駛入南海,一路風平浪靜,高頻廣播里傳出叫罵和黃色笑話,污染著你的耳朵,你關閉廣播,耳朵清靜了。船的正前方,一輪紅日正徐徐升起,海面和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紅色。幾朵橙紅的云彩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海面上慵懶滑行。你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周身舒暢。穿越海峽時,涌浪驟然增強,船身劇烈搖晃,你緊緊把住舵輪,才勉強站穩,你擔心暈船,卻只有片刻的失重感,然后馬上恢復常態。進入東海時,你看到一頭鯊魚在追逐一只海豚,你操縱漁船,驅趕鯊魚,鯊魚卻幾次繞過漁船,繼續獵捕海豚。而海豚則把漁船當成屏障,繞著圈兒躲避鯊魚。你走上甲板,從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斧子,斧柄系在細纜繩一端,站在船頭,搶動纜繩,用斧頭攻擊鯊魚。幾次落空之后,斧頭擊中鯊魚脊背,卻像打在一塊橡膠上,迅速彈開。擊打數次,均是如此,鯊魚雖未受傷,卻不再糾纏海豚,潛入水中,不見了蹤影。那海豚躍出水面,沖你鳴叫,你知它在對你表達謝意,你學著電視里綠林好漢的樣子,抱拳還禮。
行駛半月,你自己也不知身處何處,放眼四周,只看得到茫茫海水,籠罩在頭頂的天空,還有飄浮的白云,你不覺興味索然,開船時直打哈欠。那座灰色小島的出現讓你精神為之一振,你開足馬力,向小島駛去。你在島上發現了那個巖洞,你打開手電走進去,里面腐臭的氣味令你作嘔,你呼喝兩聲為自己壯膽,聲音在你身前探路,片刻之后傳來回響。不久走到洞底,你晃動手電筒,光柱滑過一團白乎乎的物體。你寒毛爹起,定晴細看,卻是一個身穿白色運動服的人,長發垂下來,擋住了頭臉。你問,什么人?對方紋絲未動,再問,仍不動。你壯起膽子,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拍那人的肩頭,那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頭發散落,露出一顆骷髏頭來,而它身上的衣服也片片破碎,如一群白蝶,飛舞一陣,散落在地面。原本包裹在衣服里的,則是一具骷髏骨架。你驚叫失聲,向后連跳。那骷髏頭在地上打了個滾,兩只幽暗的眼眶直直盯住你,再也不動了。你心神稍定,再次上前,發現骨架肚子下面,竟還橫臥著一具細小骨架,你想到未成形的嬰兒。骨架的身側,有一張塑料卡片,該是剛才從衣服里掉落的,你將其撿起,是一張身份證,一個女孩兒,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臉龐圓潤,頭發微黃,像個外國人。你裝起身份證,繼續檢查巖洞,在洞壁上發現了用木炭寫的字,三個一組,布滿大半個洞壁,內容相同,都是“李浩然”,想來是一個男人的名字。
你離開小島,向北航行,進入渤海灣,從秦皇島上岸。海灘上游人如織,均穿著花花綠綠的泳衣,露出大半個身體。你正欲離去,卻聽一旁傳來打罵聲。你轉過頭,見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一個穿著泳衣,一個穿著長裙套頭衫。后者住前者頭發,大罵狐貍精。前者彎下腰,雙手不停捶打后者小腹,嘴也不閑著,罵,你個黃臉婆。旁邊站著個半禿的黑瘦男子,只在一旁喊,別打了,丟不丟人。很快,三人周圍就聚攏起圍觀人群。你覺得好笑,想,男人犯了錯,為什么承擔后果的卻是兩個女人?
后來,黑瘦男子擠出人群,穿好衣服,負氣般走了。你跟上去,距離他只有三四米,你聽到他的咒罵,一串臟話。尾隨他進入一家酒店,又同他進了電梯。他看了你一眼,目光在你臉上短暫停留,你微笑示意。他在三樓步出電梯,你亦步亦趨。他停在318門前,從褲兜里掏出房卡,劃開房門,走了進去。你用一只手阻止了房門關閉,男子在門內錯愣地看著你。你仍保持著微笑,說,要服務嗎?半小時后,你走進衛生間,沖洗手上的血污,隨后走出酒店。
當天中午,你坐在一家整形醫院的接待室里,手指身份證上的照片,說,就這個樣子好啦。這是在秦皇島的海邊,距離獅城三百八十公里,乘高鐵的話,一個半小時可達,如果坐大巴,要耗去小半天的時間,最理想的交通方式是打的,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這是二0二四年的夏天,肆虐獅城的那場洪水已過去了二十八年,李浩然的父母也離世了二十八年,新鐵獅子落成二十七年,王佳琪的父親離世二十二年,王佳琪失蹤十九年,如果她生下那個孩子,該有十八歲了。
這是李浩然在獅城公園當看園人的第十一年,距他見到黃美莉還有六十五天。此刻,他躺在床上,遙望窗外的鐵獅子,想,世事變幻,滄海桑田,真是彈指一揮間。
【作者簡介】
李浩然,1983年生人,河北獻縣人。2020年開始文學創作,中短篇小說見于《收獲》《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