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祖屋
從遺址上看,那是一棟短屋。
父親出生在里面。是在一蓬
苦櫧樹下面,后面的窗,幾乎
看不見光。那種條木的格窗。
緊張、局促地立于懸崖之下——
成片的苦櫧樹林蓋住了陽脈。
路,壘高一丈又一丈,能過
土車;實(shí)際上人都難以上去。
印象中那是一塊菜地。多年后
才知那是祖屋的遺址。八兄弟,
擠在一排短身的土屋里,
就像佛龕撐腿立于懸?guī)r之上。
好在哪里呢?能看很遠(yuǎn)——
避開了下面的庵子??墒?/p>
房屋怎么能建在庵子之上?
運(yùn)物品的難,墈知道。
有曬坪。掘了三口水井。
有菜園,人死后埋在旁邊。
八兄弟三人埋在苦櫧樹林中。
祖父母及其兄弟埋在菜地里。
山谷里的田以及周邊的土
都是他們開墾的。旁邊山谷
里的田,更遠(yuǎn)山谷里的田
和土都是他們開墾的。
附近的山林都是我先祖的。
這么說附近的月亮也是我們的?
山上的物種和晨光都是我們的?
一切的遺存和想象都是我們的?
曾經(jīng)的繁忙與整潔已成荒草,
曾經(jīng)的艱難與委屈已成荒蕪。
這么多沉默和貧苦是我們的。
是我們的還有詩歌的余茬。
挖山
就是挖沙粒中的細(xì)根,
細(xì)根像霧一樣在土壤中發(fā)光。
它們這么致密,絲茅下的枯油茶葉,
沒有爛掉的黑柘樹枝,
每年都這樣,將山扒掉一層。
長得茂盛的地方挖得更深。
有時會挖到獾豬洞、土狗蟲,
那些已經(jīng)是空間的地方的過往,
腳下多出來的一寸天空。
不論是否有意義,
若真有意義也可保留。
比如油茶樹苗。
茂森或茂景
圖釘?shù)囊雇恚{(lán)色圖釘?shù)囊雇恚?/p>
樹木猶如海洋,
踩在絲茅上變形的腳窸窣。
算得上強(qiáng)健,但看不清他的臉。
就像一個沒有面目的人,
或者面目僅限于回憶。
那是一個前清的夜晚,
櫟木棍、栗木棍、檵木棍像翻了白的銀魚,
被他收集在一起。
思想似陡坡,
樹樁似險灘。
他挑的柴壓彎了自己的腰。
雜草好比阻力,
他聽見自己在游泳。秋蟲的鳴叫,
好比后人的詩篇。
我的詩無法勾勒他的面容。
只知道他是茂森或茂景,
九十多歲還在挑柴回來。
仲夏夜
草木從其嗓音中刺出,
就像語言從詞的波紋中泅出。
知識只能是書本上的字。
提到草木,但不大準(zhǔn)確。
提到夜空中的爆米花,但不是那事兒。
旋轉(zhuǎn)的北斗手柄,我們看不見時光飛逝。
我們只在時間的節(jié)點(diǎn)上,才知是怎么回事。
隆冬時節(jié)貓頭鷹的叫聲多了墜音,
青泥又直又硬。
樹木好似只在陰影中長大。
仿佛一棵,就是所有的樹。
只鉆進(jìn)一棵,就是鉆進(jìn)所有樹。
為什么他處不可,此處卻能重復(fù)?
聲勢浩大的勞作,其重復(fù)令人生疑。
當(dāng)牛低頭卷起芳草,
我扯豬草扯到同一種草。
這些都不是重復(fù),那時的田坳、草甸,
熱氣蒸騰,人的長腿隨意擺放。
而現(xiàn)在即便草木也聽不見它們的嗓音,
青鹿及書本上的字再不是那么回事兒。
【作者簡介】
牧斯,1971年生于江西宜春,本名花海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青年文學(xué)》《詩選刊》《詩歌月刊》《作品》《江南詩》《雨花》《草堂》《特區(qū)文學(xué)》等刊物,著有詩集《十甘庵山》《作品中的人》《泊可詩gt;。曾獲第五屆江南詩歌獎,第一屆、第三屆江西省谷雨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F(xiàn)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