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寫過一個有趣的科幻短篇,叫《宇宙劇場》。故事發生在2099年,人類已進入每顆大腦都接入網絡、共享無限的“腦域時代”。一位流浪歌手在圣誕節被主人公伊蓮帶到小教堂,觀看一部記錄人類如何取締節日、放棄群聚、退入賽博空間的3D電影。這其實是伊蓮設下的圈套,為的是擊殺假扮成歌手的外星觀察員A。正是這些散布于地球的觀察員在上百年的時間里,處心積慮地改變了人們的集體觀念,讓他們沉醉于虛擬網絡,忘記宇宙星河,忘記由人的共同活動所構筑的真實世界,由此變得不堪一擊。可外星間諜的陰謀既已敗露,人類也就見到了新的曙光,那就是在高等文明的威脅下重新凝聚,恢復向宇宙進發的外向性的心志,同時充分調動自己通過對內探索掌握的腦神經網絡知識,在宇宙和元宇宙的統一中找到克敵制勝和自我救贖的路徑。
郝景芳寫下的實則是關乎當下的寓言。盡管我們還沒有通過腦機接口直接聯網,但隨著GhatGPT和DeepSeek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華麗亮相,我們已經感覺到賽博時代的突臨,感覺到計算一意識共同體的擴張和元宇宙對具身宇宙的吞沒。生成式AI在公共資源的集合之上進行重組、翻新,而其產出又將被導回公共媒介,被閱讀和觀看,被消費和再生產,如此循環不休,催動公共智識在算法邏輯下的自我繁殖。數據雪球越滾越大,語言符號極速播散,而我們的生活則成為被裹在其間的環節,越來越減弱了親身介入的沖動和篤行探知的意志。
我們每天都在某個熱炒的話題下狂歡,所以也不必再有節日——郝景芳所言的“節日”自是一種象征,它代表了人類麋集的儀式和共通的理性,代表了外在的交往與求索。藝術當然也充滿了儀式性,也有創造“節日”的職能;事實上,那個誘捕外星間諜的小教堂就曾是一個當代藝術館,只不過已被孤立冷漠的新人類棄置。以播放3D影像為由頭的誘捕像是對藝術館“節日”功能的重啟,甚至本身就是一種為藝術招魂的行為藝術:它用藝術觸動并圍困愛唱歌的外星來客,上演反諷與揭示的戲劇;它是反擊的節日,更是將人類重新聚合、將宇宙重新召回的儀式。
當今的智能技術雖不至于取消我們的節日或藝術生活,但顯然已給文學藝術帶來巨大挑戰。很多人都已測試過DeepSeek在文案寫作方面的表現,只要有套路可循,它都能手到擒來。作為高校中文系教師,我們已經開始分不清學生的作業或論文有沒有“機寫”成分,只能靠猜測或反過來詢問AI。文學創作也被進一步祛魅,在大數據的加持下,人工智能確能將小說和現代詩寫到中等以上水平,古典詩詞歌賦更不在話下,足可讓風雅之士折腰。更關鍵的是,它還能無限生成,哪怕是排列組合、恰好輸出了幾句我們解讀透鏡下的妙語,也已顯出它超強的融合與變通之能——我們所謂的“靈感”,不也就是某種精密計算下的偶然?在我熟悉的音樂制作領域,SunoAI這樣的智能工具也已讓“人人都是音樂家”的夢想近在眼前。從詞曲創作、樂器編織到演唱,幾步操作就都能搞定,而且成品的質量相當不錯,若非是訓練有素的耳朵,很難辨別是真人還是機器所為。雖然音樂本身就特別依賴于技術媒介并且是流行文化工業的產品,但這樣的便捷和亂真,還是引發了不小的“地震”。“地震”發生在各行各業,技術更迭令人眼花繚亂,兩三天似乎就有一個新的AI“小超跑”上線,我們搭乘著這些快車墜入了更大的算法旋渦,將圖靈測試丟進了垃圾堆。
在此情境下,我們也有了一個新的說法,一個沒有標準的判斷標準,那就是所謂“人味”和“機味”。在拿不準的時候,我們就只能訴諸直覺感受,訴諸無法解析但又隱約可辨的味道,就只能說這個作品仿佛不是人類的手筆,透著機器的生硬氣息。似乎味道成了人類自我定義的最后陣線,似乎人性與算法、人類智能與機器智能、人類藝術細胞與機械律令的區別,就懸在這可感而不可說的氣息之上。這不能不讓我們想起本雅明所言的“靈暈”,那區分原作與機械復制品的玄奧之物。如今“靈暈”從藝術品爬到了我們頭頂,用以標識人類和智能機器的不同。法國現象學家梅洛-龐蒂曾說世界是一種風格 (style),就像款款走來的老友或藝術品綻出的獨異特色,世界也是那種我們可以立即經驗和體認卻難以定義的東西。
如今我們似乎也正在宣稱,人性是一種味道、靈暈或風格,是生物化學反應之上的統一格韻。然而,隨著智能技術與身體的深度嵌入,誰又能保證我們和我們的藝術創作不串味呢?當CL1這樣的生物計算機已將人類神經元細胞置入芯片并驅動系統,有望在未來極大提升AI的學習能力和近乎人類的本能感知,那我們棲身于世的風格還能是獨一無二的嗎?科幻作家雙翅目曾以中篇小說《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和本雅明對話。故事里的方生是用高精度打印機復制藝術品的高手,在同行里也是首屈一指,后來他揭秘,之所以其品能毫無瑕疵,是因為他的掃描儀實際上讓真品發生了物質重組,從而和復制品無異。會不會有一天,人類造出的智能機器人也能用某種技術改變人類,從而抹除我們的獨特風格或靈暈,消泯了上帝的原作與仿作的區別?或許我們該像小說中的揚·艾克一樣感嘆:“復制品帶著造物主神圣的光輝,最終也能改變世界。”
這些預想自然會讓人有些脊背發涼,但我們更應看到技術與生命、與藝術自古以來的交織。在希臘語中,“tekhné”兼指現在分化的技術和藝術,“tekhnologia”則是指對技能或工藝的系統應用。從原始印歐語詞源看來,“tekhné”的根義是“制作、塑造”,而拉丁語“ars”(\"art”一詞的前身)的根義是“拼合”,在其詞義發展中也不乏“制造”的意涵。不難想見,在人類的童年,制作一根拐杖以輔助行走,和用一根棍子刻下符號或圖畫以利于溝通和記憶,其實并無本質差別。現在那根拐杖可能安裝在我們心臟內部,成為支架;那根棍子有了新的工作界面,成為電容筆或鍵盤。其間沒有改變的是技術和藝術共有的功能,即作為一種工具或義肢,使人類更好地應對世界的動蕩和生命的有限,維系自身的存續。
在《背向性》一書中,戴維·威爾斯(DavidWills)還進一步指出,直立行走這一使人類成為人類的標志性進程,其實蘊含了人類最早的一種“生物技術”,那像打造義肢般重塑椎體、在重力場中校正位置的技術。這當然也是生存和進化的藝術,它賦予了我們嶄新的姿態、更大的腦容量和朝前注視的目光,讓更多的藝術創造成為可能。說到底,技術和藝術都是發明“人”、塑造人類主體的那套工程學的一部分,那根拐杖和那根棍子都是人類書寫自身故事的工具。帶著這樣的體認,我們就能從更久遠的歷史看到技術與藝術同枝連理的身影。美國歷史學家阿德里安娜·梅厄(AdrienneMayor)就在希臘神話中得到了關于人工智能的啟示——潘多拉不就是宙斯令鍛冶之神赫菲斯托斯打造出的為禍人間的智能機器人?
再次強調技術和藝術的同源關系,強調這二者對人類生命和歷史的共同塑造,是為了讓我們從技術爆炸的震悚效應中解脫出來。從沒有電腦到離不開互聯網沖浪和視聽享受,從大哥大、小靈通到微信支付,短短幾十年,我們的生活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但也未見得就落入深淵。如今的人工智能當然會加深我們對信息技術的依賴,侵蝕人性和物性的邊界,讓賽博格從科幻小說或理論構想走進現實,但它也并非洪水猛獸,畢竟人類從一開始就是技術性的存在,善于使用工具、引入外物的助力,甚至是我們自別于其他生物的常用理由,我們身上也從來就背負著不盡然屬于人類的他異性。
這當然不是要淡化智能技術撼動社會結構和倫理秩序的潛在風險,不是要像1970年代以來的歐美超人類主義者那樣篤信技術的永恒進步和人類的無限可完善性,而是讓我們以更內在于技術的立場來看待技術變革及其對藝術的影響。這也不是要忽視技術和藝術的分化過程,如斯蒂格勒在《技術與時間》中勾勒,在希臘哲學正統的影響下,作為“tekhné”的技術和藝術曾受到哲學知識的壓抑,經過工業革命和兩次世界大戰,技術的工具邏輯才席卷擴散,推擠和同化了其他領域。令胡塞爾、海德格爾等哲學家擔憂的不是與藝術同源的技術,抑或說技術本身,而是現代技術的計算傾向和抽象特質,其導致的結果,乃是意義的空洞、原初記憶的衰退和本真性的喪失。現代技術的這種走向也就讓完整的人類工程學裂變為對立陣地:技術以抽象的計算模型連通機械功用,而藝術則以心靈按摩照拂生活世界并參與意識形態的構建。
邁入賽博時代,我們對人工智能高速發展的憂慮,其實也在于其對世界的更深的抽象化。那些一鍵生成的工具、噴流不息的符碼和任意拼接的聲畫令勞動、體驗、創作、搜腸刮肚的冥思通通失去意義,讓社會結構和我們的感覺結構都失去平衡,也讓人類自身在內的任何作品都無法再捍衛其本真。正因如此,郝景芳在《宇宙劇場》中提出的融通方案才尤顯應時:宇宙和元宇宙不可偏廢,以身體丈量天地的外向性和以算法溝通神經網絡的內在性必須結合。藝術也應為著這種融通,發揮它作為一種特殊“義肢”的支撐性功能——不只是在被算法蠶食的創造性領域負隅頑抗,企圖校正歪倒的天平,而且是與技術相互進入、相互交染,從而恢復那人類工程學的整全機理,并在對彼此的重塑中譜下新的、生動卻不必是純潔的智性樂章。如果技術能讓藝術更解放、更介入、更多維,如果藝術能讓技術更有爛漫之心、具身之翼和驚奇之美,我們或許能夠制造出一個反向的、并非滿懷禍水的潘多拉——擁有眾多神賜天賦的未來者。
我于是想起達·芬奇,那位既畫出了人類的完美比例又設計過自動機器人的偉大藝術家,那位在地質學、物理學、生物學、軍事學、水利學、機械學等方面皆有建樹的全才。在賽博時代,我們需要召喚他的形象,作為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峰頂,作為宇宙與虛擬宇宙融通的象征。我們也許不再迷戀端莊典雅的蒙娜麗莎,不再需要作為萬物之尺度的維特魯威人,但我們必須學會在新的智能界面交叉破解技術與藝術的密碼。到最后,所謂的人性或人之味,或許只能是當代達·芬奇與智能計算系統角力中的一點競爭性剩余,那也就是我們要自我編織和自我破譯的終極密碼。
【作者簡介】
胡行舟,90后詩人、學者、獨立音樂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廈門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主攻中國當代文學、西方現代哲學和后人類主義理論。著有詩集《玻璃與少年》,音樂專輯《空洞之火》《飛內》《生命詩章》等。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理論研究》等重要刊物發表論文多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2022年優秀論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