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已經悄然過去了四分之一,在這個春天,我們感受到一種普遍情緒的激長,也時刻為這種情緒所慫動。機器人在節日的紅色海洋里登上萬眾矚自的舞臺一展神威,對AI的討論也開始進入習慣保守、偏安一隅的文科學術會議,科幻小說的諸種情節似乎已經開始在現實世界中嶄露頭角。
相比于過去二十五年技術進化所帶來的舉世歡騰,如今“恐懼”才真正聲勢浩大地浮出歷史地表,各種半虛構的智能體越界事件聳人聽聞,并也借助技術媒體的病毒式散播遞增恐慌。在這種敘述中,人們似乎開始隱約預見到一種集體仿徨的未來景觀。這波恐慌繼而開始躍出知識圈,在坊間鄉野以各種版本變異蔓延。實際上,從現代性降臨之始,甚至在更廣義上說,從人開始直立行走而成為“人”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默許技術以加速的形式改造我們的身體,重構我們精神和思想的世界。在“科學”概念于現代中國大地上的孕生時刻,中國近代科普出版家杜亞泉曾以“藝術”冠名航海術、機械學、印刷術、化學等科技實業之學,從中我們也可略窺中國語境下的技術與藝術的同源同性。但問題就在這里:我們為什么并不懼怕藝術,卻如此懼怕技術?
倘若我們回觀藝術史,就會發現藝術同樣具有恐懼效應。中世紀恐怖童謠、黑暗畫作、暗潮音樂,甚至是世代流傳的鬼故事,都制造了直接的藝術恐懼。而具有革命性的藝術浪潮,如表現主義、印象派、達達主義、波普藝術等都曾被視為異端,如一頭躁動的野獸般,叛逃集體傳統,挑戰觀念,以變革文明的歷史。因此,我們首先要廓清的一個事實是,藝術并非不制造恐懼,它甚至還書寫并預想恐懼,其書寫和預想的一類恐懼便源自技術。十五世紀末,一位名叫菲利波·德·斯特拉塔的本篤會修士表達了對古登堡印刷機羞辱知識權威的惱怒;1889年反電漫畫暢行于美國,訴說著人們對電擊引發的意外死亡的恐懼。
最經典的例子莫過于在1816年,“科幻之母”瑪麗·雪萊創造出科學狂人“弗蘭肯斯坦”的故事。即使工業革命中的科學偉力在其時令萬眾矚目,連拜倫、雪萊都傾倒于現代技術所召喚出的美麗新世界,弗蘭肯斯坦的形象卻并非光明之神或超級英雄,而是一個哥特式科學怪人。在文學書寫中,我們依然無法隱蔽對科學的恐懼。這構成一個奇怪的事實:為何技術在現實世界被奉為希望之所在,而在虛構的藝術世界中卻總是表現出野心勃勃、傲慢自負、詭多變的面相,因而屢遭質疑?如果說科學本身因背負著沖破知識禁忌之名而總被棄置,那為什么神話中普羅米修斯授人以火的事跡卻被撰述為一種英雄主義的崇高壯舉?
反思十九世紀技術恐懼背后的社會動因,則可給予我們一些重要啟示。工業革命造成了當時英國知識圈層的劇烈分化,尤其是科學技術專家從知識分子中的分離,造成了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兩相競奪。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新一輪學科細分和權力結構正在展開,知識圈層的再分離,使我們人文工作者又一次被迫納入新技術的軌道。
其實,真正的問題并不在于藝術與技術的絕對對抗,這種對立關系是一種持久的、被誤讀的假象。我們姑且不談藝術的創造力本就借助了技術支持的大量事實,僅就藝術在形式與內容上廣泛吸納技術因素并時刻面向技術事實來說,就可看出藝術對技術的全面承托。藝術收納著科學技術于進化過程中所制造的多種復合經驗,以及由此發生的一系列躍出經驗秩序與知識范疇的可能性。藝術在本質上是對技術引發的世界變革的擁抱,就像一個巨大的緩沖墊,它首先以“存在即合理”的精神接納既已發生的一切 (沒有接納就無以表現),然后以回彈之勢能,對科技的偏激之處予以反思和批判。在“你不能遏制進步”的現代信仰及以此為絕對精神的技術更迭中,藝術提供了一個別樣的時間與空間,讓棲居于此的人類精神得以閑庭信步式地游蕩,消化并迎接改變。
戴維·威爾斯在《背向性》一書中就曾發出對技術的警示:“我們要仍然保有扣留的權力,而不能假設任何技術發展都等于進步。”即是說,我們雖然要認識到人的技術性本源,但也要時刻保有一種權力——用“背向性”來發現技術發展中的問題。這種“扣留的權力”便意味著要將發展置入一種冷卻、懸停的時刻。如果說技術與藝術都是探索世界與想象人類自身的技藝,那么技術則是以永恒的正面視野加速前行,而藝術卻是這一偉大想象的懸停時刻,甚至是“背向”時刻。
在此,藝術將技術剝離出線性時間的困局,以多維性與含混性摧毀技術世界的確鑿。藝術顯露出對石化的、沉重的技術現實的輕化,就如卡瓦爾坎蒂于世間所有重量上的輕身一躍。這一藝術觀念在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永恒閃爍,提示著我們藝術作為技術世界的“回心之軸”的獨異力量,不旁為人類文明的備忘錄。今天,我們需要一種懸停的力量,一種棄置當下而去往任意時刻的可能。
在今天,我們更應重視技術和藝術力量的聯結。在更為激蕩的科技浪潮中,藝術仍要適時發揮表現、扣留與抑止的功能。藝術或許仍會不可避免地制造出一些對技術的不同看法,但我們不能因此就將技術指認為怪物。反之亦然,技術也不能把藝術視為異己或無用之物。也許未來我們真會迎來AI獲得主體意志的那一刻,我相信在那時,弗蘭肯斯坦的故事仍將是我們構建人類與技術和藝術的良性關系的重要啟示錄。
【作者簡介】
劉曉宇,90后文學評論者、時尚品牌主理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廈門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在《讀書》《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等重要刊物發表論文十余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近現代文學中的南洋現代性問題研究”,有散文,隨筆創作見于純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