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追看金妮發布的IG動態。有時她在跑馬地馬場,倚靠廂房的大落地窗,帽上黑色網紗遮住她半個面龐,她對著鏡頭大笑,露出方糖似的寬大白牙。有時她在香港游艇會,碧綠緞面吊帶裙鏤空出橢圓形背脊,肩脾骨纖瘦如蝶翼撲閃,舉著威士忌酒杯似乎醉了,搖晃在避風塘的夜里。我偏愛她那件銀色斜肩拖地長裙,踩一雙Jimmychoo磨砂閃光高跟鞋,好似行走的閃電。每當她如是打扮,我就知她出席了大型活動,例如電影首映禮、藝術品拍賣會。周末來臨,她會選擇空中瑜伽,普拉提,爬山,或躺在酒店泳池邊的折疊椅上看英文書。她鐘意收集從不同地點看到的海,例如瑰麗酒店的海,半島酒店的海,麗思卡爾頓酒店的海,四季酒店的海,文華東方酒店的海。從她那些隨著日光幻變而千瑰萬麗的海景相片里,我總結出一個道理,香港的海,是要用錢買的,花的錢越多,你所見的景就越靚。
我第一次見到金妮,是在初秋的夜晚,碩士課的迎新派對,在港大百年校園,我遲到了,坐在階梯座位末尾,同學們已如浪花般漸次涌起,自我介紹。有來自加拿大的策展人,南非的文化記者,辭了職想成為作家的精算師,半工半讀的在職律師。
他們特色不一的英文口音張揚樂觀,好似肆意流淌的陽光,刺得我渾身冒汗。輪到我時,我說,大家好呢,我叫,蒂娜,我,我剛畢業,之前讀,嗯,讀英文系,希望,進一步學習,與文學、電影相關的知識所以,嗯,來到這里,就是這樣,謝謝大家我聽到我訓練多次的英文介紹被頃刻釋放的腎上腺素打亂,愚笨亂碼似的在空氣里尷尬亂顫,好在被下一個發言者的高聲掩護下去:嘿,各位,我是金妮,大家都很厲害,我就沒什么可介紹的,只想說,去他的工作,我要我的生活,小說、電影和藝術——她的話好像刺溜一聲飛上天的爆竹,引爆里啪啦煙花似的掌聲,甚至有人吹口哨叫好。我感覺面頰的熱浪在眾人凝視的轉移下退潮。扭頭張望,只見金妮如鶴直立于光下,真絲白衫反光似瀑流淌,衣擺一半扎在拖地長褲里,發髻盤起,發色若有似無飄著銅綠,跳躍在她狡神秘的弦月眼邊。
接下來是酒會。長桌上,點心絢爛,高腳杯齊列方陣,逐個被挑選,陪伴主人走向一早就瞄準要飲杯結交的對象。我坐在原地不動,糾結于先去拿酒,還是先吃點心,如果正嚼著滿嘴松餅而被人拍肩搭讓,我會不會一張嘴就噴得餅屑亂飛?我開始默念從中學時就習得的咒語,我是透明的,我是透明的……仿佛下一個瞬間我就四肢褪色,全身如一片薄膜,自由來去于互相摩擦的陌生肉體。終于,我躲回夜晚白噪音的懷抱,靠在地鐵車廂角落,從帆布包里掏出《安娜·卡列尼娜》閱讀,發黃紙本的溫柔,好像故人落在我指尖的擁抱。當我讀到基蒂之于列文如太陽對夸父的吸引時,鬧鐘響了,香港時間夜晚九點,也就是美國東部時間早上八點。我趕緊合上書本,掏出手機,視頻連線我最好的朋友,在紐約大學研究哲學的阿蕊。我在自拍屏幕里看到自己,稀碎劉海兒聾拉在高高拱起的額頭,無框金絲邊眼鏡橫在嬰兒肥面頰,自來卷頭發掃過流沙包似的圓下巴,唇下有一顆凸起的朱砂痣,為我每一次的唇齒張合都莫名添了一粒紅豆的憨。
電話被接通了,阿蕊那月牙似的清瘦長臉加入屏幕,她可能剛剛睡醒,正在雜亂的浴室里刷牙,頭發蓬亂爆炸在腦袋上,通紅暗瘡布滿額頭,一雙眼鷹似的盯著我。——我想講呢,其實羅素都是一個花心的撲街仔,阿蕊含著牙膏泡泡對我說。哦,怎么了,你們這學期要重點梳理羅素的理論嗎?我問。阿蕊似乎沒聽見我的發問,或故意忽略,漱一口水,吐掉,再對我說:有一次,羅素騎車,騎上騎下,突然間發現——咦,我好似唔鐘意我老婆喔,有曬激情——然后,他就決定飛了她。說罷,阿蕊翻了個白眼:不過,我又好鐘意他對于人生意義的看法。我讀給你聽啊……說著,她匆匆走出浴室,回到桌邊,抄起iPad,對我念書。在阿蕊激情高昂的念誦下,我到站下車,舉著手機當盾牌,將自己與周遭的人流隔開,在抽象理論護送下,安全行走,直到家樓下,才掛斷電話,約她明天再聊。
到家時,客廳里已熄了燈,只有電視屏幕發出幽幽幻變的光,我聽到伍迪·艾倫的碎碎念從音響里傳出來,爸爸是唯一觀眾。成為中學榮休校長后,我爸幾乎每天要在家看三部文藝電影,并在臉書上發表長篇影評,似乎要趕在死亡前成為一個評論家——那或許是他年輕時的夢想。我經過他時,他若有似無地問了我一句:夜概?(這么晚呢?)但雙眼并未從電視光影里拔出來,似乎毫不期盼我的回答。一些細小如心跳般的搏殺聲從走廊后的書房里傳出,我知道,那是我媽正在游戲里大殺四方。她如常披著蝦紅睡袍,好似一只被剝皮的海豹,匍匐在桌前,手指如子彈般飛速擊中鼠標與鍵盤。我返來啦,我對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廚房有宵夜,她說。哦,我回應,走向那碗仍存放在微波爐里的紅腸太陽蛋公仔面,加熱,吃了,隨后沖涼,換衫。我回臥室前,我爸已在沙發上打盹兒,鼾聲如雷,輔佐著我媽游戲里的騰騰殺氣。我戴上耳機,閉眼,讓肖邦夜曲如溪流中的月色倒影流淌出來。我行在這溪里,回溯一天所思考的內容,列文好似一塊丑石般的愚笨與善良,羅素有關人生情憬的幾點總結,助教在早上發來的必讀清單…·逐漸,我睡著了。
碩士的課程閱讀物令我興奮,那些詭的英文單詞用一種數學公式般的方式來梳理文本里的欲望與激情,好像剛硬的釣魚絲在勾刷我的腦回路,一種疼痛的清醒。一周三天課,都在夜晚,其中周三之夜,是我最愛的“跨媒介敘述藝術”,導師是在倫敦長大的巴西女人Mia,棕色爆炸獅子頭,啡色面龐上的小雀斑隨著她夸張的表情此起彼伏,厚嘴唇上總有不同色彩,紫色,血紅,或暗黑。課堂是我可以不為自己存在而感到緊張的唯一戰場。我似乎變成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一邊快速提煉記錄教授所述的知識精華,一邊現場回應每一個拋出的問題。好像一次暢快淋漓的球賽,每一發被我接住的高難度發球,都令我的多巴胺成倍釋放。而偶爾當我以一種古怪姿態發球且贏得教練好評時,我感覺自己仿佛站在高高升起的領獎臺,同學的羨慕來自四面八方。
在第四個星期三夜晚的課堂,當Mia邀請同學分享心愛動畫中的文學隱喻時,我馬上舉手。我說,我看過一個定格動畫,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肚子里取出早餐,吃進去,下一秒,他也變成生產早餐的機器,再次為第三個人提供早餐……導演是誰呢?那串亂碼似的外文彈出在我腦海,但我卻一時語塞,想不起正確的讀法。有人卻替我說出了心聲——拋出的怪球,被人精準接住了——我循聲望去,來自課室最后一排,那個坐在角落里的男生,我記得他的名字,Leo。他看起來像個混血兒,金色微卷短發像一團云朵,完美切割過的方銳側臉,讓我想起電影《不一樣的天空》里的JohnnyDepp。我望向他的時候,他也看著我,深凹在眉骨下的藍色眼睛,是明媚清晨時的海洋。啪,我感到心爐被點燃,小火燉著,溫熱慢慢覆至耳垂,直到下課也未冷卻。那日以后,我更期待星期三之夜。有時我在課上借故向后看墻上的鐘,其實掃一眼后排的Leo。有時我故意遲到一點兒,自然而然坐到后排空位,Leo的附近。課上,他時常沉默,托腮,用電子筆在iPad寫下潦草的筆記。我開始在網上搜索他的名字。他擁有一個公開的IG賬號,稀疏記錄生活中的時刻。他養了一只叫作Carver的金毛犬,喜歡在傍晚山間捕捉夕陽,有一個做芭蕾舞老師的姐姐,從他們穿著民族服飾的家庭合影來看,他有俄羅斯血統。偶爾,他截圖分享自己在英文媒體發表的文章,評論最新的電影、小說,或藝術展覽。從他的文字里,我猜測他和我一樣,也是超現實主義的囚徒,欣賞隱喻,變形,毫無邏輯的怪誕創作。這些破碎的猜想逐漸盤旋成一個黑洞,我墮入其中,直到第七個星期三夜晚,他竟從我的余光追蹤下,走到面前,用粵語問我:你頭先分享概果個小說,係邊個寫噪?我覺得好得意,想睇多的。(你之前分享的那個小說,是誰寫的?我很喜歡,想多看點兒)。SamantaSchweblin,我飛快回答,仿佛這樣才不會暴露我的緊張。之后他還問了我一些,例如我從哪里發現這樣小眾冷門的作者,他在iPad上記錄我所說的細節。從這個對話后,我們成了點頭之交,有時在港大圖書館安靜如結冰夜湖的走廊,有時在人聲嗡嗡的校園餐廳。
我覺得Leo鐘意你。金妮跟我說。無可能,我反駁。但她依然強調,他就是鐘意你,你要自信點兒。金妮跟我說起這個話題時,已經是碩士第二學期,我和她成為好友——這樣的陳述連我自己都然,因為她是極光般神秘的大藍閃蝶,而我卻黯淡如蛾,就像同一磁鐵的兩極,命中注定無法交會才對。時至今日說起這段友誼,我都無法精準道破其開端,也許是那晚在港大露天花園舉辦的詩會,我立在蠟燭旁念詩,暗夜里,金妮綠瑩瑩的長發飄散在零星駐足的看客中,如蝶般飛向我;又或者是在西灣河電影資料館的周末早晨,放映《俠女》的廳里,燈光亮起,金妮那叢銅綠蝴蝶再次起飛,穿過稀疏人影,與我對笑。我們開始在公共課上并排而坐,在課后同道回家,搭地鐵,從香港大學站,一路到油麻地,然后我們轉乘觀塘線,我去何文田,金妮則搭上反方向的列車。你住哪兒?我問她。九龍灣,德福花園,她說。然后我們揮手道別。我們的話題從蘇格拉底的申辯,到法蘭克福學派,再到福柯的圓形監獄。那些謎語般的玩笑,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咯咯悅動。我以為只有阿蕊或我這樣的社交白癡才會一頭鉆入如指紋般繁復的抽象理論,畢竟在符號鉤織的世界里,沒有人會對我們跟不上潮流的裝扮評頭論足,也不會在意我們因尷尬而結巴的話語。然而金妮她明明是撲閃翅膀就能掀起海嘯的那種人啊。——你想多了,她聳肩一笑,社會并沒有社會學家所創作的理論詞匯那么復雜。是嗎,那真實究竟是怎樣?我開始聽她講述那些對著大屏幕通話的跨國會議,在五級風浪里差點兒暈死也要和客戶飲酒的游艇派對,不同種族膚色的同事像野獸搶地盤那樣爭奪同一個項目的資源。原來她中學尚未畢業就四處兼職,派傳單,煮咖啡,打銷售電話,在成為閃蝶前也是一只小蛾。你那么喜歡上班,為什么要讀研呢?我問她。為了將來可以離開香港咯,她說,我要去外國讀PhD,跟住就可以移民。你想移民去哪兒?我追問。她卻眨眨眼說,到站啦,我走先,bye。
很多時候,我希望不要到站,因為金妮描述的生活令我陶醉,仿佛她是一個人形萬花筒,一揮手,一眨眼,就能為我折射出大都會的千姿萬態,而那是我當年作為一條資深書蟲尚未有勇氣去體驗的。與金妮成為摯友后,我很久沒在歸家途中和阿蕊視頻,堅持不用社交媒體的阿蕊發長長電郵給我,闡述她近期思考的哲學知識,卻從不過問我為何不如約找她,似乎我是她永不會消亡的學術樹洞。你有沒有覺得你被阿蕊控制啊?有次金妮這樣問我。那時我們正在圖書館埋頭苦戰小組功課,對著同一個電腦屏幕拆解文獻里的繁復段落,而阿蕊的長篇電郵彈出在消息欄里。不覺得啊,我說,阿蕊是世上的另一個我啦,她是有點兒古怪,自閉,但我很喜歡她跟我分享學術知識…是分享,還是她單方面輸出?金妮問。我笑著回避金妮的問題,并繼續解釋:阿蕊很好哇,她一直鼓勵我不要去追逐流行文化,不要去關注其他女生喜歡的那些東西……是不要,還是不敢?金妮追問,盯著我,一彎小蛇般的碧藍眼線游入我的瞳孔。見我口啞啞,她便聳聳肩,繼續扭頭打字。我們在鍵盤里啪啦的節奏里沉默了一陣。不久金妮告訴我,她之后三天都不來學校。為何?我驚訝。她笑,沒辦法,我要去食 (謀生)。又找新工作了嗎?我問。她不置可否,只告訴我,等學期結束,就會告訴我。
短暫失去金妮的陪伴,我再次在地鐵角落拿起厚重的書本,卻似乎失去了讓自己透明潛入文字世界的超能力,不是被對面那個對著手機屏幕哭訴的菲傭產生好奇,想詢問她發生了什么,就是忍不住偷瞄靠在門邊相擁的穿著中學校服的學生。我在想,如果金妮在場,她會用哪一種文化批評來總結這具有戲劇張力的場景,又會模仿哪一個作家的口吻來即興講述他們背后的故事?鬧鐘響起,我終于又有機會和阿蕊視頻了。也許阿蕊因為太久沒見過我,一望到我就隔著屏幕尖叫。——為什么你會搽唇膏?她用英文質問我。我說,這樣看起來更有活力,不是嗎?她說,這明明是消費社會對女性的洗腦,你何時開始墮落了?那一刻,我頓覺她像一個被我甩到身后的陳舊影子,明明追不上我,卻指責我跑太快。我沒說幾句就收線了。那唇膏是金妮送我的,她之前寫美妝廣告,品牌公關送了她很多支唇膏,她為我選了一款蜜桃色。
你打算幾時同Leo表白?金妮問我,那是整個學年的倒數第四周了。我不要呀,我覺得他不會鐘意我,我說。你怎知?金妮不放過我,你不試,又怎會知,他究竟是不是鐘意你?更何況,我覺得,你們兩個根本就是 soulmate 啊! soulmate,這個詞引誘了我,但下一個剎那,我又縮了。
我根本就未拍過拖,更不懂怎樣和男生相處,我向金妮坦白。嚇,一次都無?金妮做出一個驚掉下巴的表情。不行,她說,人生不可以這么悶,等我帶你玩下先。
商場,是金妮帶我去的第一站。在那些快時尚品牌門店前,我深呼吸了十次,才能將廢棄衣物堆成大山的環保宣傳畫面拋到腦后,然后,一股腦兒墜入顏色、質地、款式的旋渦。金妮手指如鉤,不斷從衣服堆里釣出她覺得適合我的單品。我好像一個被推上旋轉木盤的玩偶,在時尚的走馬燈里不斷向前,一停下就會跌倒。接著她替我化妝,摘下眼鏡,視線一片模糊,我感覺眉毛刀撓癢似的刺過肌膚,閉眼,睜眼,向上看,向下看,我乖乖聽從金妮的指揮,同時感受眼線筆劃過軟綿綿的眼皮,頭發似的化妝掃拂過鼻頭,面頰,下巴,癢癢得讓我笑。當她扒大我的雙眼,那片皮膚似的隱形眼鏡附上我的眼球,眼淚被刺激得流下來,隨后看手機自拍鏡——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
那天我帶著嶄新的皮囊回家,當我經過客廳時,我爸居然將視線從電影里拔出來,起身,快步到我面前,對我凝望一陣后笑:原來你有點兒似陳寶蓮哦。我媽聞聲從書房跑出,一臉嚴肅好像教導主任,眼冒冷光掃描我,良久,她對我說,你不是似陳寶蓮,你是似你家姐。
深夜,我從夢中驚醒,竟聽到一陣嬉笑從外傳出,臥室門縫有光,我趴到門邊偷聽,爸媽居然還未睡,在客廳閑聊。那些喜悅的字符,穿破長廊的黑夜,到我耳生的歡愉,讓我有一種莫名的似曾相識感。在時光隧道里,幼年的我也曾這樣趴在門縫,偷享成年家姐才有的熬夜特權,她忍不住的連串笑聲,好似傍晚樹林里的歸鳥情歌,家里散著一股酸甜的酒味,爸媽也成了不倦的頑童,酣暢地盤算計劃著什么,是我那時無法理解的,有關我家姐的未來。那似乎是我童年歡樂的巔峰,此后便斷崖式跌落,伴隨家姐的閃婚,被出軌,流產,被家暴,不斷回娘家哭訴,又被姐夫跪求回去,一顆心被反復雪凍火烤,直到她從淺水灣豪宅婚房窗臺上一躍而下。而那凄美的一幕,我還是從TVB的新聞里見到,以為家姐化作小龍女,墜入山谷,等待楊過的救贖。此后我很久不曾聽到爸媽說笑,他們在成為相敬如賓的沉默室友前,有過數年沒日沒夜的激烈爭吵,那些彼此埋怨的對白好像緊箍咒一樣將我牢牢鎖在書房。有一次,當他們扭打在廚房,大罵對方的貪婪,無知,“成日掛住錢”,(整天想著賺錢)是毀滅我家姐一生幸福的幫兇時,年僅七歲的我竟顫抖著撥打了999:阿 sir,救命,我爹地媽咪打架,可能要死了……我對著電話哭哭啼啼,直到阿sir叫我爸去問話,家里即刻進入沉默的冰穴。我縮在角落見爸拿著聽筒哦哦了一陣后,沉默收線將自己反鎖在廁所,然后爆出一陣驚天哭喊,此后,他和我媽再沒有過激烈爭吵。但我卻開始噩夢連綿不絕,夢里見到家姐失去五官的鵝蛋臉,戴著鑲滿鉆石的公主皇冠,出嫁時的龍鳳鐲好似,從手腕一直到腋下。她聲音細細對我說,阿妹,你千萬不要亂拍拖啊,你要讀書哇,要贏啊。
想必是受到家姐托夢保佑,我一到中學就成了異性絕緣體。當身邊女同學情竇初開,一邊大唱“陪你去看流星雨”,一邊圍觀靚仔大只的學長籃球比賽時,我滿腦想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韻律,敦煌石窟里神秘飛天的面容,字母代數如何幻化成二維圖形。它們好像一種永遠無盡的迷宮,讓我僅僅靜坐于桌前,便可神游多時。對于所謂“心動”的感受,我也是從《傲慢與偏見》《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之類的愛情小說里習得。每當潛入那些言情場景,我便幻想自己如書中女主那樣熱烈,撲火般飛向愛人。或許心動之甜濃度過高,淺嘗一口就令我暈眩,若上癮,恐會步我姐后塵。我遲遲不曾行動。
你不用想那么多啦,試下同男人出去玩下先,金妮如是慫我。她說要帶我去參加不同的dating,而我竟沒拒絕,回想起來那真是我活了二十年做過最出格的事。想不通她怎能隨便叫來那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約會對象。什么從西班牙來的畫家,法國來的建筑師,加拿大來的教授,似乎每個都與她相識許久,有過一段快樂時光,重逢依然對她充滿好奇。她指著我向每一個男人介紹:這是我細妹,你要哄我妹開心。就這樣,我藏在偽裝的身份里,跟在金妮和她暖昧男友的屁股后面,去中環漫天假蝴蝶飛過的酒吧里聽非洲女人唱爵士,在裝潢如歐洲復古列車廂的餐廳里吃十二只來自不同國家的生蠔,到麗思卡爾頓酒店的118樓酒吧俯瞰一整個維港的迷離夜——是那個加拿大教授帶我們去的。這個一見面就向我們炫耀,他已經從數學系助理教授榮升為副教授的高瘦白男,在喝了一盞威士忌后,不斷說起近期對于中國古典文化的熱愛,卻一直混淆《金瓶梅》與《紅樓夢》里的情節,最終這場約會以我忍不住糾正他自大的文學理論而收場。我拖著金妮在服務生的注視下逃離,在幾乎無人的街頭大笑著奔跑,不斷重演教授被戳穿后的尷尬假笑。
那天我們都喝了些酒,酒精在體內的燃燒讓我們誰都舍不得回家。我們坐在油麻地月臺的長椅上不斷講笑,進行角色扮演,練習我向Leo表白的場景。它很快就要發生了,就在翌日夜晚八點的期末派對。我不斷笑場,而金妮卻不斷笑罵,話題逐漸偏離我們的初衷,似乎她只是借機發泄某種無法讓我知曉的壓力,而當時我以為那只是醉話。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夢中?金妮忽然問我,一邊笑嘻嘻抱著月臺柱子轉圈,好似跳鋼管舞的小熊。
當然是在現實,我說。
嚇?她一下停止,嚴肅地看我,怎樣 證明呢?
因為睡覺才會做夢,而我現在醒著咯,我說。
她搖頭,這不是證據。你有沒有想過,現在,此刻,我們站在這里對話,只是你夢中的場景?
我呆了一秒,發現她竟是認真的,只好拍拍她的頭,說:有feel嗎?
有啊。
你看,有feel,就說明你在現實,而不是發夢。
No,no,no,她連續搖頭,任何感受也可以是夢中的體驗,你所見的一切,光啊,影啊,聽到的聲啊,聞到的味啊,都可以是夢中的。這些依然無法證明,此刻的你,是在現實……
月臺響起廣播,提醒大家,觀塘線去往黃埔的末班車即將來臨——那是我需要搭乘的歸家之車。金妮拉著我向換乘站跑去。
可是我每天都醒來……我小跑著也不忘舉證。
那你也可以夢見你每天醒來,金妮很快反駁。
可不止我一個人啊,我每天醒來,會看到不同的路人……
那你可以夢見你每天醒來。然后出門,看到不同的路人。
可是……我竟再說不出進一步的證據此刻已到了站臺邊,玻璃閘門映照我和金妮模糊的影,以及不遠處零星飄忽的路人。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我此刻的生活,只是我的噩夢,而真正的我,在過另一種生活?金妮繼續問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喝了不同種類的酒,導致她思維混亂,雙眼泛紅,搖搖晃晃,輕飄飄的。
還不及我回答,她原地轉了個圈,繼續說:如果是這樣,那我此刻的人生,仍是有意義的嗎?
人生的意義——這題我會。我趕緊說,羅素說過,吸引他的人生意義有三種……
她忽然大笑。列車呼嘯而來,淹沒了我嘗試繼續的話語,我跳上了那日最后一班歸家之車。金妮則揮手與我道別,好似跳芭蕾舞那樣,向著對面站臺華麗轉身。
“意義是由我們創造的,而不是聽那些哲學家的,明天,也許我們都會改變命運。”這是金妮在凌晨兩點時在WhatsApp給我的留言。但那時我已在酒精的催眠下酣睡,醒來竟是午后三點。我趕緊洗漱換衫,按照金妮訓練的那樣,為自己化妝打扮。我不斷給金妮發信息,分享我對于期末派對的期待與緊張。奇怪的是,她竟一直沒回復。臨到學校前,我給金妮打了通電話,這才發現她的電話根本打不通。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仿佛一下抵消了我被金妮訓練多日才積累的基本社交力,我感覺四肢在逐漸扁平,透明,好在身上的黑色一字肩連衣裙將我五花大綁,捆得我無法臨陣脫逃。
當我踏入熟悉的課室,那些每周與我相見的同學,竟好似見到陌生人般,不斷回頭望我,我逐一回望過去,嘗試解讀那些凝視,是贊美,吃驚,還是嘲笑?那些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客套問好令我心慌慌,我祈求金妮從天而降,她是這個戰場的常勝將軍,我只是被她從角落起用的卒,我已經全副武裝,她怎能先我一步當逃兵呢?我想不通。當大家圍著長桌拿起用來社交的點心與酒杯時,我縮在角落,腦子再次習慣性念咒,我是透明的,我是透明的……一個人影卻閃到我面前,是Le0。我的思緒瞬間因他的出現再次重組,記起我今日來的任務,是要撞破心中的南墻,勇敢向他告白。他竟對我微笑,低頭問候我,我感覺一團火在胃里燃燒,燒到嗓子眼兒,卻又令我四肢冰涼。
你今日好靚哦,Leo對我說。
時隔多年,我如今已不記得自己與Leo在派對里聊了些什么,也許是像金妮教我的那樣,講一些俏皮笑話,又或者本色出演,呆若木雞地對他傻笑。最終我只記得,在同學們跟隨電子音樂而尖叫歡呼時,Leo對我說,要不要出去走下,這里實在太吵。
課室外的夜晚寧靜,我們乘電梯到露天平臺,那里有幾片綠色植物,低矮的,分不清是草還是菜。我們踏在石板路上,走到天臺盡頭的欄桿邊,對面建筑好像巨人,一窗窗亮起的燈是覆滿其全身的眼睛,Leo叫我踞腳向下俯視。我見到一片幽藍的水,蕩在橢圓形的池子里,好像巨大的藍眼,在看我。Leo開始跟我說話,他說起我們共同喜愛的SamantaSchweblin,說他喜歡她筆下野蠻的人,例如一不高興就抓起人家腦袋撞墻的藝術家,酷愛將小鳥塞入嘴里不吐渣淬的小女孩。他說自己從中感到一種憤怒,一種無奈,就好像他對于自己不得不面對的離散,他不確定如何描述自己來自哪里,他明明會說粵語,但至今仍學不會書寫中文,初識的本地人都用英文夸他靚仔,似乎第一時間就認定他是個倫敦紳士。而當他去渣打銀行開戶,卻莫名被拒,他懷疑自己因為俄羅斯血統而受到歧視
我看著他的側臉,仿佛從中望見一種莫奈的畫才能帶給我的憂傷,朦朧的,優美的,好像被烏云包圍的月亮,大概就是在那個瞬間,我感覺喉嚨里那團烈火在幻變,它仿佛浴火后的鳳凰,迫不及待要從我嘴里飛出一串串迷人的字符——Leo是鐘意你的,我聽到金妮在耳邊說,你們是soulmate——就在我即將張嘴吐出摧毀我心鎖的告白時,Leo卻話鋒一轉,滿臉憂愁對我說,估不到,連我鐘意的女仔,最近也把我block了。什么?我呆呆問了一句。他聳聳肩,心中的烏云化作暴雨,對我傾瀉。他在語無倫次地說些什么?仿佛是他對于某個女生的暗戀,比他大三歲的學姐,他們在同一家媒體實習時相識,一開始交流甚歡,卻因俄烏戰爭而產生口角。他絮絮地說,我不肯定是否因為我的俄羅斯血統被她嫌棄,還是因為我太鐘意對她分享我的生活,令她覺得我是一個毫無魅力的宅男,總之有一天,我無法對她發送信息,她的頭像變成空白,我不能進入她的個人主頁,我知道了,她把我block了……
為什么你要對我講這些?我忽然打斷他,盡管我其實渴望聆聽他,但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挑我,事后多年我有了戀愛經歷才想明白,那種情緒是嫉妒。他被我突如其來的轉變嚇到,雙眼流露出一絲火把搖曳般的驚恐,但很快又恢復溫柔:因為你是我的friend啊,他這樣說。哦,我回應。怎么了?他不理解。只是friend對嗎?我突兀地問了出來。也許是那個瞬間,他明白了我的心意。但我卻逃了。
似乎那夜之后,整個香港都提前進入雨季。我從未感受如此劇烈的羞,好像一只為自己拔光毛的兔子,紅彤彤站在獵人面前,使出全身力氣發出討好怪叫,卻被告知不是他想要捕捉的對象。Are youok?那獵人甚至還發來信息關心,并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讓我去看看愛情喜劇,放松一下。我在暴雨澎湃的夜晚失眠,不確定那如雨般綿延不絕的聲響是來自我的哭泣,還是耳機里循環播放的《四季》第二協奏曲。再沒有值得期待的星期三之夜,也沒什么 soulmate 可言,一切不過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嗎?還是金妮在控制我令我自作多情?也許這一切都是她想要看到的校園鬧劇,否則她為何始終不愿回復我的信息?我不確定自己是為表白失敗而傷心,還是為金妮的失約而感到被背叛,這兩者在我心中誰更多一點兒。我那時無法分辨,只是覺得內心莫名被挖了一個洞,冷風在其中來來去去。無須上課的日子,我將自己關在臥室,在高速流淌的氟利昂下,裹在厚厚的睡袍里,一頭鉆入文獻里的星系,我將畢業論文揉搓折疊成我心空洞的形狀,卻依然擋不住從中流淌的寒涼。這就是失戀的感覺嗎,我在夢里問我的家姐。她卻哈哈一笑:傻妹,你都還未開始戀哪——這不屑一顧的笑,竟讓我感覺無比羞恥,又夾雜著一些輕松,對呀,其實我都還沒開始戀,又何談失,于是我便醒了,窗外忽然晴空萬里,泰山壓頂般的委屈化鶴仙去。
論文遞交了,畢業典禮要開始了,我在校園里來來回回,從未見過金妮,就連她的IG也停止了更新。我終于向行政處打聽,被告知金妮因故無法完成畢業論文而選擇退學。我很詮異她居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后悔自己因賭氣而沒有堅持尋找她。我嘗試在她家所在的德福花園蹲守,在那個老式的中產社區里,來回散步,觀察每一個從單元樓里走出來的年輕女子,甚至不斷詢問那些年長的保安,是否認得一個叫作金妮的住戶。他們一臉茫然,差點兒要報警告我擾民。
失去金妮的日子,我過了一段毫無目的的生活,沒有畢業論文要寫,沒有碩士課要聽,我不知有什么可做,只好和阿蕊連線。她并不計較我之前的消失——也許從未留意過我的存在,我們之間的交往似乎只是一種毫無情感的知性討論,否則她怎會孜孜不倦跨越時差對我重復她在導師那里學到的內容?可我似乎無法再回到從前,潛入知識迷宮無限探索,我眼前時不時閃出神秘的光,它是華麗裙子上的珠片,眼影里的閃粉,金妮銅綠頭發的反射。我感覺心中有一株綠植在暗自生長,它在一場莫名的悲慘雨災里活了下來,并用看似拙幼的芽撞破了鎖住它的南墻。我在夢里尋找家姐,我想告訴她,她所經歷的失敗,我不一定會再遇到,因為沒有人可以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更何況我和她是分開的個體。但我卻再也夢不到她。我開始撰寫簡歷,在求職網上申請賬號,按照金妮之前教我的那樣,和獵頭公司打電話,咨詢市場行情。通過一次次面試,筆試,淘汰,競賽,我終于去了一家文化媒體,做助理編輯。我將自己代入金妮的腦子里,用心解析上司所說的每一句話背后的潛臺詞,將手指訓練成鍵盤的一部分,雙眼可以同時監控手機和電腦兩個屏幕里的不同內容。這樣的角色扮演讓我感到全新挑戰,原來現實中的人,比書本里的角色更精彩,比文獻里的句子更具有剖析難度。
逐漸地,我在新生活的刺激下淡忘了金妮,我覺得我甚至原諒了她。她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現,隨心所欲,這就是她與眾不同之處。我應該感謝她,她愿意走向當初那個如塵埃般的我,將世界的另一面帶給我。她或多或少改變了我,或者說她變成了我的一部分,伴隨此刻的我繼續生活。
就這樣過去了兩三年。我以為金妮再不會出現。然而有一天,一個尋常的工作日早晨,當我拿著一杯咖啡匆匆打卡進入海景辦公室時,卻見早到的同事已圍成一團,對著電腦熱烈討論。我湊過去聽,似乎是剛剛出爐的新聞,一個年輕女子,在中環某高檔公寓樓下,被人刺害。有路人拍下現場視頻,只見一輛黑色七人車減速滑行,忽然車門開,一把長刀伸出,連續幾下刺倒路邊一個正在慢跑的纖瘦身影,隨后車門關閉,加速而逃,手機搖晃抖動向前,只見女子痛苦躺地,露在運動背心下的腰腹淌血,視頻結束。我回到座位,打開手機,這條視頻已經出現在各大媒體,我反復觀看它,并不斷確認那扭曲的女子,我不得不說,我認得她,她就是金妮。
沒多久,警方公布,受害女子被成功搶救,脫離生命危險,但兇手動機未明,仍在追查中。盡管警方強烈呼吁大眾不要再傳播當日現場視頻,要保護受害者隱私,但這樣似乎有一種欲蓋彌彰,激發嗜血網友的癮。不久,有關金妮的緋聞在各個社交媒體如爬山虎般野蠻生長。有網友爆料,這個被刺的靚女,一直在已婚富商圈里玩仙人跳,榨人錢財和感情,再人間蒸發。有網友自稱苦主,說自己曾被金妮詐騙,買了倫敦金,結果虧得傾家蕩產。很快,疑似金妮在豪華酒店里的模糊艷照流出。死港女,死八婆,為何還未死——鍵盤戰士們開始詛咒。不知他們怎樣翻出金妮的IG,盡管她停更多時。我望著那些被她精心收集的海景照片,精致生活,底下的留言區成了被臟話填滿的糞坑。越來越多人以“金妮朋友”名義留言,有人曝光她其實是個公屋妹,但從小就幻想自己是公主;有人說她從中學就開始做援交妹,學費都是客人給的。又有人出來與這些“金妮朋友”對罵,放出金妮在中學田徑隊時因訓練被曬得渾身黑的照片、在大學做辯論隊隊長舌戰群儒的錄影片段、在金融集團做管培生并因優異表現而派去美國實習的集體照,真假“金妮朋友”們就金妮本人人品展開多達一千條留言的爭吵。我也想加入討論,為金妮說點兒什么,但忽然又覺得,有關金妮的過往,我似乎一無所知。我認識的那個金妮,真的是現實中的金妮嗎?我想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身上的傷好了嗎?但我仍然打不通她的電話,她熟練掌握了從一段生活中消失的辦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堅持每日去看金妮IG留言,仿佛回到解析文獻的年歲,嘗試在“金妮朋友”留下的日益增長的證據里拼湊出真正的她。終于,一個星期后,我找到一條自稱是金妮少女時期網友的人留下的鏈接,我點擊,進入了一個落了灰的博客,主頁名稱是“Run,Jenny,Run”,列表里全是2013年之前的日記。如果這是金妮十多年前的日記,那么她那時的表達欲比認識我時更濃烈,那些古早的文字好像一只只蝴蝶,撲閃到我面前,講述她的孤獨,迷茫,渴望,種種奇思妙想。我被一篇叫作“飛越彩虹邨”的標題吸引,點進去仔細閱讀:
“今日我站在碼頭邊,好想跳落海,可能我不會死呢?而是變成一條魚。不過,做魚還慘過做人,分分鐘為了食條蟲,都可以有生命危險。如果有的揀,我想做鷹,鐘意去哪里,就飛去哪里。
由于我無勇氣跳海,所以只好返彩虹邨。
最憎彩虹,名字這么好聽,里邊的生活,卻衰到出屎。
昨天,家對面的阿嬸又開始發癲,晨早流流就用菜刀劈鐵門,吵到我頭都痛。跟住,她家那對狗男女,就會隔住鐵門大大聲鬧她,由于太大聲,就吵醒斜對面房的小朋友,那是個唐氏寶寶,次次嚇到就會大叫,好似烏鴉那樣。然后,住在走廊盡頭的那個黑社會阿伯,就會行出來發脾氣,不著衫,只著條底褲,瘋狂踢她房間的那道鐵門,Bang、Bang、Bang.....救命。Howtosay ?這真是一場世界無敵彩虹邨協奏曲呀。
唉,其實,我好想逃離彩虹。但我阿爸還在坐牢,我阿媽又鬼死鐘意打牌,等他們賺錢買樓搬家?笑死人了。我要用點兒心,想一下怎樣做多點兒兼職,儲多點兒錢,早日飛越彩虹邨啦!加油呀!”
發布日期是2010年8月11日。如果作者真的是金妮,那么她那時大概16歲。如果這篇日記是真的,那么金妮對我的講述就是假的,她每次都沒有在九龍灣下車,也沒有住在中產社區德福花園,而是去了九龍灣的下一站,彩虹。我不愿意相信這個博主就是金妮,但隨著一篇篇古早日記里所記錄的對于小說的看法,電影的熱愛,還有渴望到外國生活的愿景,又好似鬼影般與我記憶中的金妮重疊在一起。我看著看著就很想跳到電腦里,穿過文字制作的時光隧道,進入彩虹邨,穿過長長的晦暗走廊,找到那個少女時期的金妮,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但我找不到她。
香港繼續忙碌,金妮事件終于被五花八門的新聞遮蓋,比起被分尸的名媛,不斷上漲的房貸利息,越來越流行的深圳山姆會員店,一個素人女子在街頭遇害的邊角料,顯得寡淡且遙遠。連我也不再每日追看金妮的IG。
又過去一年,我已經從媒體公司跳槽到公關公司做市場部主任,我學會了熟練使用雙眼皮貼,挑選穿起來腳不痛的高跟鞋,并和一個男人戀愛了,他是我在工作時認識的藝術家。我的爸媽竟為此在家喝酒跳舞,叫來親朋好友吃飯慶祝,他們似乎擔心我因為家姐的失敗,而把自己鎖成化石。日子就這樣在熱鬧與平凡交替間馳騁有一天,當我在地鐵上無聊翻閱IG,忽然見到一條圖文從我眼下滑過,居然是金妮最新的更新,定位是加州圣莫尼卡。照片里,她卷起牛仔褲腿,赤腳站在澄澈海里,身后是一片緋紅天空,手里捧起一只海星,海水濺到面頰。她剪了短發,銅綠轉成淺粉。不知為她拍照的是誰。她笑起來雙眼如月。“You are everyone’ s dream, buymyreality.”這是她為圖片寫的文案。我趕緊點擊主頁查看,發現過往圖文全被清空,而這個唯一的帖子,也被設置為不能被留言回復,我只好給她點了個贊,盡管這樣看起來有點兒敷衍。我想了很久要不要給她發私信,問候她的生活,但最終我沒有這樣做,也許相比于知道真相,我更喜歡沉迷于猜想,那是一種類似拼圖的游戲。
此后,金妮的IG恢復正常更新,她大部分時間在加州小鎮生活,但時不時會飛去紐約格林威治村、波士頓燈塔山、倫敦諾丁丘、荷蘭庫肯霍夫花園、巴黎圣馬丁運河、馬德里馬約爾廣場、威尼斯布拉諾島、圣彼得堡冬宮、愛沙尼亞塔林老城。她似乎過上了夢中的生活,用一種我無法猜測的方式,她再也沒返回她少女時期的家,她飛越了彩虹。
【作者簡介】
程皎腸,1993年生于武漢,在北京長大,18歲移居香港,碩士畢業于香港大學。著有小說集《打風》《飛往無重島》《烏鴉在港島線起飛》《危險動物》。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新人獎等,入圍臺灣時報文學獎等。曾任大學講師、文化記者、國際4A廣告公司策劃師、金融集團市場營銷等,現居中國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