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帳帷另一側(cè)的人們還將進行其他程序。
他們不說話。唯有草編拖鞋一前一后蹭過木地板的動靜。應該是上樓,或者移步別的宅院。攀占回憶著那個男人的臉。先前他們一起在一樓等候。他嬉皮笑臉地和攀占說話,問攀占結(jié)沒結(jié)婚,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又捉起攀占的手腕,研究那一小簇中文刺青,問什么意思。恐怕有的人就是這么自來熟。
為攀占服務的是一位個子小,手勁卻大的女孩。摘去眼鏡前,攀占沒仔細朝她看,應該長得不錯。她的手來到他的腰部,縱然背對著她,他也確認了這一點——她一定很美麗。他撥開了她的手,說想躺一會兒,請她去忙別的事。
她走后,他翻過身子。室內(nèi)光線昏沉,搖頭壁扇吹得白色帳帷飽鼓鼓的。精油滋潤過的肌膚祖露在微風中。他感覺是躺在一艘日出前即將遠航的帆船上。來的路上,他在泰人素聽的酒吧里喝了杯啤酒??腿瞬欢?,素聽過來和他聊了幾句。
“這次什么時候走?”
“明天。”
“不是前天才回來的嗎?”
“是啊。太忙了。”
“忙點兒好。不忙的人整天就忙著吵架,抱怨,拿孩子撒氣。他太太聽到了,遠遠地了一聲:“你最好不是在說我?!?/p>
攀占這趟回來是陪母親去萬象做手術(shù)。二姐就在萬象工作,本來沒打算通知他,母親卻偷偷給他打了個電話。她一輩子沒上過手術(shù)臺,害怕就這樣死掉,很想唯一的兒子能在身邊。麻醉一醒,她很慚愧似的,不停地催攀占離開?!叭グ?,回去上班吧。我這下全都好了。有你二姐就行了?!彼悄菢有⌒囊硪恚瑸樘岢龅囊稽c點請求而滿懷歉意。
攀占一開始是想和來時一樣,買全程票,直接返回昆明。后來他改變計劃,中途在瑯勃拉邦站下了車。他想回到家里,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一覺。他在那個房間里一直住到十一歲。由于體弱多病,十一歲那年,他被母親送去了寺廟。他問母親為什么要去那里。母親說每個男孩子都要去的,如果兩個姐姐是男孩子,肯定也早就去過了。母親給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魚露羅望子雞湯、脆皮鯰魚、豬肉香腸、烤雞心、青芒果沙拉……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像是過節(jié)。
攀占問媽媽:“以后我就吃不到這些了嗎?”
二姐搶答:“據(jù)說有的僧人也吃,只要不是親自宰殺動物,也沒有聽到它們被宰殺時發(fā)出的聲音?!?/p>
大姐說:“還是守規(guī)矩比較好。寺里面要求怎樣做,你就怎樣做。”
母親說:“大姐說得對。”
攀占又問:“我還能見到你們嗎?
母親說:“當然了。布施的時候,我們會把你的飯缽裝得滿滿的?!?/p>
入寺沒多久,他就跟著隊伍在拂曉前上街。遠遠地,他一眼看到跪在路邊迎候的母親和姐姐們。母親穿著洗得有些舊、但她很喜歡的那條荷葉領(lǐng)豆綠棉布裙子,顯得很家常,是他熟悉的形象。在他眼里,那一刻的她并非一位施主,而依然是母親。她也沒在布施,只是操持著平凡的內(nèi)務。他走了過去。他們不能對話。母親也不朝他看。她恭謹溫柔地微笑著,往他的飯缽里放了兩大把粽子。姐姐們在旁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母親看了她們一眼,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食物會被寺里重新分配。攀占當日沒有分到家里的粽子。他拿餅干向另一個和他同日入寺的小沙彌換得兩枚粽子。他認識母親別致的手法。吃著吃著,他落下了眼淚。他不敢讓師父看見,更不敢用僧袍擦眼淚。有人曾用僧袍擦汗和腳腕上的泥漬,師父看見了很生氣。那么,擦眼淚肯定也是不被允許的。
午后,他們不再進食。到了晚上,攀占饑餓難耐,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到最后,肚子里面都是水,走路都有點搖搖晃晃,重心不穩(wěn)。如果早點睡覺,或許能擺脫這種局面,但他還得去大殿上聽師父講課。燈光把殿宇照得金燦燦的,他端坐其中,有種成佛的幻覺。他很快就感覺不到饑餓了。如此周而復始了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后,他的身體的確健壯了許多。他想,這得益于寺廟研制的草藥,規(guī)律的作息,樸素的食物。當然也離不開佛的蔭庇。
他仍然會在布施的長街上遇到母親和二姐。大姐不在其列。她遠嫁胡志明市,已經(jīng)育有一幾一女。母親到寺中禮佛時曾問過他的想法。他說他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在擁有收入,并且能不斷學習各種知識的情況下,他暫時沒有還俗的意愿。他大部分精力都在課業(yè)上,英語學得還不錯,要是能順利考上大學,再做別的打算。他把母親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送就要送到家了。母親站在緬子落了一地的花樹下,說去吧,回去上課吧。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母親的老去,像器皿不知不覺就失去了光澤。他向她施以佛禮,轉(zhuǎn)身折返。前方,沐浴在夕陽中的金色塔尖熠熠生輝。與此同時,留在他背后的是沉甸甸的暮色和黯淡的母親。
他無數(shù)次地回想著送母親回家的那條路。路上,他們說了許許多多的話,但他仍然有所保留。他好像很難再像童年時期那樣,以兒子的身份對她知無不言。他美化了繼續(xù)留在寺廟的理由,也不敢泄露一點點與罪惡有關(guān)的秘密。這事只有八歲的檀瓦知道。他站在角落里,冷不丁地問:“你們在干嗎?”
頗錫倉皇扭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嗎?我們在打架。”
“師父說我們絕對不可以打架?!?/p>
攀占讓頗錫先出去。頗錫順手從枕邊掏出煙和打火機,優(yōu)哉游哉地點燃,吞云吐霧地走了。攀占把檀瓦抱到頗錫的床上,兩人面對面坐著。他克制著內(nèi)心的忐志,嘗試與一個兒童交涉:“你別告訴師父我們打架了?!?/p>
“不會的。你沒跟師父說我晚上偷吃雞翅的事,我怎么可能去告訴他呢?!碧赐吆闷鏄O了,“你們誰打贏了?”
“沒人贏。我們都輸了。
頗錫酷愛打架,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疤不下二十處。攀占初次見到他也是在布施的長街上。他和他母親坐在法國餐廳門口,兩個人都垂頭喪氣的樣子。他母親頂著一頭被劣質(zhì)染發(fā)劑燒灼得干枯焦黃的頭發(fā),黑眼圈又大又濃,不旁一副墨鏡。頗錫的右眼蒙著紗布,隱隱還滲出淡紅血跡。他的睫毛很長,烏壓壓地遮擋著左眼里密布的血絲。
沒過兩天,這對母子來到寺中。此時頗錫的紗布已經(jīng)摘除,但攀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母親跪在師父面前,滿臉都是鼻涕和淚水。接近正午,她像是和師父談妥了??伤齽傄鹕黼x開,頗錫也跟著要走。烈日下,她一下子變得很剛硬,目露兇光,大聲喝道:“你試試看。你要走我就立刻撞死在這里?!?/p>
頗錫留了下來。剃度時,盔殼板沉香的氣味充盈室內(nèi)。攀占和云游至本寺的一位青年僧人侍立在師父兩側(cè),幫忙傳遞工具。頗錫并不端正地跪著,結(jié)的眼角不時輕微地抽動。他的頭發(fā)本身就不長,很輕松地就被刮掉了。當師父要去剃他的眉毛時,他往后躲了一下。
“眉毛也是要剃的。”師父說。
頗錫分別朝攀占和云游僧人看了看。他沒有任何征兆地把褲腰往下一拉:“那這里要不要也剃掉?!?/p>
大家還沒從這不敬之舉中反應過來,門外給廊柱補漆的漆匠已經(jīng)疾步走到頗錫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我以前是豬的。不光能幫你剃毛,還可以一整個給你割掉。你要是再不安分,我就讓你好好領(lǐng)教我的手藝。”
漆匠是個比牛還壯的黑胡子大叔。好漢不吃眼前虧,頗錫很識相地配合師父的工作,完成了整個儀式。但他生性頑劣,沒過兩天就把寧靜的僧舍弄得雞飛狗跳。師父逐他出寺,他母親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頓又把他送了回來。她對師父說:“請師父慈悲為懷,繼續(xù)收留他。要是他再被趕走,下次我送他來,就是來火化他的尸體?!?/p>
師父找到攀占,說大家都不愿意和頗錫住。要是沒個人看著,任由他獨居,又存在一定的隱患。攀占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彼杨H錫領(lǐng)到最后一排最邊緣的一間空房里,讓頗錫先挑床鋪和家具。頗錫說:“我不要柜子。一個都不要?!彼麤]有行李,只有一團纏繞在一起的漁網(wǎng)。他把它掛在門后面的釘子上。
天氣熱極了。頗錫脫掉上衣,盤坐在床上抽煙。
攀占說:“這里不可以抽煙?!?/p>
頗錫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你最好不要管我?!?/p>
那你起碼別亂彈煙灰。這間房現(xiàn)在是我們共同的臥室?!迸收颊襾硪粋€培養(yǎng)茉莉苗的小花盆給他當煙灰缸。
頗錫一聲不炕地望著窗外,嘩啵嘩啵地抽煙。攀占看到他后背上累累的傷痕,有的傷口正在化膿。晚上,他去水房洗澡,毫無顧忌地起一飄水兜頭淋下。大家都離他遠遠的,攀占也沒有走上去和他說話,回到房間才提醒他,傷口要避免遇水,否則容易感染。這次,頗錫沒有露出他一貫的不耐煩的表情,只是不明所以地了攀占一眼,就側(cè)躺下,面對著墻壁睡覺了。攀占視此為友好的表現(xiàn)。他出去找了一個藥,坐在臺階上搗了些藥草。云層中,朦朧的淡月時隱時現(xiàn)。草窠里的蟲鳴蝶不休地發(fā)問。天與地之間的人是寂靜而然的。
搗好了藥,攀占走進去,坐在頗錫的床畔,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中的一碗藥糊端給他看。頗錫沒有抗拒,順從地趴著。敷藥時,攀占以為他會吃痛,像一般人那樣“嘶嘶”地吟著。但他全程都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只在最后問道:“這樣的話,不是整晚都要趴著睡覺了嗎?”
“是的。只好這么辦?!?/p>
氣氛緩和下來的這個晚上,攀占得知他家住河對岸,是獨生子,父親死于他九歲的那一年,母親在一家旅館里打掃衛(wèi)生,時不時也能靠介紹別人購買摩托車拿點微薄的回扣。
攀占說:“你比我幸運點。我是遺腹子。我沒見過我爸爸?!?/p>
過了很久,頗錫也沒說話。攀占想他肯定是睡著了。第二天拂曉之前,四點鐘左右,攀占被他收拾床鋪的動靜弄醒了:“你在干嗎?”
他又恢復了那種冷漠的口氣:“別管我?!?/p>
一會兒,寺里的隊伍就要準時上街接受布施,攀占很快也起床了。
除了一位俗家老師來講授地理知識時,頗錫會專注地聽講,別的課他都上得很不認真。地理老師撥動著地球儀,隨意提請一位同學按住它,使它停止轉(zhuǎn)動。同學的指尖落在哪個國家,他就講哪個國家。他還有一本大影集,按時間順序排列著他在琉璃光院、紫禁城、圣索菲亞大教堂等建筑前的留影。他說起對流層與平流層的區(qū)別,說起大家從沒見過的海是如何造福人類又如何摧毀人類。他說,即便是每個人都腳踩著大地,走著走著也會出現(xiàn)不同顏色的土壤。
夜里,頗錫問攀占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哪里。攀占說是萬象。頗錫說他也是。他想去泰國,然后是馬來西亞,最后到達新加坡。他想看一看真正的繁華。
雨聲。植物在暗處生長,藤蔓纏繞著黑夜的一只腳,緩緩上附。攀占內(nèi)心動蕩。頗錫并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卻像鳥翼低低地擦過他的水面,破壞了他的平靜。修行的這些年,他不敢說他參透了多少法理,至少欲望降低了。他覺得,人類和這個世界達成和解就在于此。他不想這來之不易的安寧重新被撕開,任由脫落的腥而鋒利的鱗片飛舞進來,貼上他,重塑他。
他不再就這個話題和頗錫討論。沉默卻令頗錫得寸進尺:“你有過女人嗎?”
“你在說什么?”
“你肯定沒有過女人。
“這不關(guān)你的事。”他忽然很害怕,好像這見不得人。他決定,要是頗錫再追問,他就說有。他甚至在心里飛快地編造了一個女孩的名字。頗錫倒不問了,說:“反正我以后不想和這兒的女人結(jié)婚。她們都像我媽一樣,又蠢又吵。”
“你要還俗?”
她讓我在這起碼待夠一年。然后去萬象,去和我舅舅學打鐵。”他冷笑了一聲,“鬼才學那玩意兒……你呢,什么時候走?”
攀占平躺著,雙手交疊著放在腹部,不發(fā)一言。
“你不會想在這待一輩子吧?!鳖H錫說。
“等你走了。”
“什么?”
“等你走了,我就走。”
攀占仍舊平躺著,目視屋頂。其實黑的夜晚,他們什么都看不見。但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頗錫的臉一定很輕很輕地轉(zhuǎn)向了他這一側(cè)。他越不出聲,他越確定這一點。他只是平躺著,像恪守典籍上的教誨一樣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仿佛是種安全的保障,不會造成失衡。
“攀占。”過了許久,頗錫叫了一聲。攀占沒有應他,他就繼續(xù)說:“你人不錯,也挺有意思的?!?/p>
攀占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評價自己,他回復道:“你也沒那么壞?!?/p>
頗錫大笑起來。笑聲的力度足以讓攀占作為一個人體都受到物理上的震動。頗錫頭一次在他面前笑,好像是許多的笑攢到一起噴薄而出。漸漸地,他笑夠了,氣勢弱了下去,只殘留著一點兒笑的喘息,像秋千停止前微弱的搖晃。
攀占再次聽到同樣規(guī)格的笑聲,已在昆明正式上班,笑聲來自他的上司。攀占不太喜歡此人——他對金三角地區(qū)來中國務工的人有很深的敵意,總把自己放在正義那一方的位置上。但他一旦充分地笑,攀占就像被他召喚了似的,不由得放下手里的工作,用很長的時間去分解它的余威。攀占最好的中國朋友是哈尼族小伙子阿木。他在西雙版納邊境長大,聽得懂簡單的老撾語,也知道一些他們的習俗:“你當和尚一直當?shù)搅耸邭q?然后呢。”
“在家里復習了一年,參加考試,到萬象讀大學,接著就是來中國留學?!?/p>
阿木說要不是家里就他一個男孩,他也想當和尚。有吃有喝有錢拿,比多少打工的人都強。
不排除有這樣的人存在。但頗錫肯定不是。一年期滿后,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寺廟。攀占送他去渡口。那天剛下過一場雨,河邊涌動著滾滾的土腥氣。換了常服的頗錫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抽煙,抽完了就接著抽,似乎這樣可以減少和攀占的交談。
太陽漸漸地下山了,一整片的粼粼波光像河面的缺口。波光之上的三五條游船像是透過這缺口所看到的另一個空間里的存在。船上聚集的大概是中國人,放著《萬水千山總是情》之類經(jīng)典的粵語歌。攀占聽入了神,再一抬頭,渡船已經(jīng)停泊到岸邊,摩托車正呼呼地從船上騎下來。頗錫把煙蒂撇入河中,子然上了船。攀占沒等開船就走了。走到王宮后門,他再一回頭,天空已融化為一片濕紅,椰樹交錯的暗影里,小小的船靠到了彼岸。他希望頗錫擁有煥然一新的生活,希望他能繼續(xù)保管好這一年來被寺廟修復過的皮膚,不要再弄得遍體鱗傷。他只能默默地希望著,沒法對頗錫說出一丁點兒。
頗錫走后,他的床鋪迎來了新入寺的邁喬。邁喬是個胖乎乎、說話也很謙和客氣的人。攀占卻不怎么同他說話。時間久了,攀占覺得自己有點欺負老實人,就又主動關(guān)心起他來。邁喬這才敢和他說點心里話:“大家都說你很厲害。”
攀占放下手里的書,緊緊地盯著他,意思是“何出此言”。
邁喬說:“說之前和你同住的是個流氓,只有你能降伏他?!?/p>
寺廟也有寺廟的流言斐語,攀占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想過自己也是議題之一。邁喬復述了他從別的僧人那里聽說的“漁網(wǎng)事件”。
這和攀占的經(jīng)歷完全是兩個版本。邁喬說,頗錫發(fā)現(xiàn)他的漁網(wǎng)不見了,就挨個捶門,朝眾人大吼大叫,問是誰拿走了漁網(wǎng)。大家都很無奈,說誰會無緣無故地去拿一張漁網(wǎng),又沒有人捕魚。頗錫跟瘋了似的,不經(jīng)別人批準就翻箱倒柜地搜檢。大家很氣憤,又不敢阻止他,怕惹怒了他,會發(fā)生更可怕的事。直到他從一間僧舍的床肚下面拖出一個藤條筐,三五個很受師父器重的僧人才聯(lián)合起來攔住了他。頗錫沒和他們動粗,他說:“誰攔我,我就用這個筐子裝誰的骨灰。”他在眾目之下打開了那個藤條筐。里面沒有他要找的漁網(wǎng),堆的是分裝成幾十包的罌粟殼。他們都瑟縮到了一旁。一個年長些的站了出來,說是幫別人代為保管。頗錫說:“我不關(guān)心你們拿它燉豆腐還是黃瓜,也沒興趣去告狀。我只要我的漁網(wǎng)?!绷硪粋€小沙彌說真的沒有看到,會不會是被同居一室的攀占拿走了。頗錫說:“誰拿都不會是他拿?!?/p>
攀占那天下午出去采購物資,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他推門進屋的瞬間,頗錫一眼就看到了他手上的漁網(wǎng),于是箭步上前,一把奪了過去,質(zhì)問他拿漁網(wǎng)干什么。攀占說先前打掃房間,不小心碰到它,掉進了臟水桶,就拿去洗干凈,鋪在庭院西北角的矮樹叢上曬。
他一整晚都沒搭理攀占。攀占聽他提過這張漁網(wǎng)的來歷,是身為漁夫的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攀占以為他不悅,純粹只是禁區(qū)遭人涉足,沒想到他在人前說過那樣的話。他的擔保被他浪費了。
九個月后,攀占也離開了寺廟。他通過師父的見證完成了必要的手續(xù),沒有向其余人等辭行。出了寺門,都快走到普西山腳下了,他忽然聽到清亮的童聲在高呼“哥哥,哥哥”。他一回身,見是檀瓦。
檀瓦撲過來:“哥哥,你也帶我回去好嗎? ,
攀占把他拉到一旁,蹲下來仰視著他:“我的本領(lǐng)還不足夠強。你先回到寺里去,再給我一點時間?!彼耆珱]有信心承擔這個孩子的未來,可是情急之下,他只能這么說。
檀瓦的母親塔臘妮以開雜貨店的名義做皮肉生意,說她是暗婚卻又人盡皆知。也許她本人都不曉得檀瓦的生父是誰。在寺里,在師父的眼皮子底下,大家好像都不介意檀瓦的出身,對他關(guān)懷有加,實際上總保持著一點兒距離。更有甚者在背后大放厥詞,說自己入寺前也是塔臘妮的客人,沒準檀瓦就是他的幾子。
攀占從不參與這些無稽之談,多次打擊了它蔓延的勢頭。頗錫在的時候曾想教訓他們,被攀占勸阻了。否則到最后,難堪和受傷的還是檀瓦。他只好盡可能干什么都帶著檀瓦,擋在他前面。所以他不敢和檀瓦告別,他找不到精準簡單的語言來告訴檀瓦,此后要學著獨自面對一個站滿了成人的世界。
“你會回來看我的吧?哥哥。”檀瓦哭了。
“我會常去的?!?/p>
這一年里,檀瓦迅速長高。攀占去萬象讀書前最后一次來寺里時,檀瓦已經(jīng)要接近他的肩膀了。檀瓦準備了一串品相很好的楠木珠作為賀禮,恭喜他考上大學。攀占說:“這么隆重嗎?讓我想想,等你將來考上大學,我得送個什么才能拿得出手呢?!碧赐哒f不是每個人都這么優(yōu)秀和幸運。
“頗錫哥哥現(xiàn)在就很辛苦?!?/p>
檀瓦顯然有頗錫的消息,攀占不敢太追著問。檀瓦卻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頗錫的母親來祈福時和師父閑談了幾句,說頗錫去了香港,每天早上九點起干活干到凌晨,住在一個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屋子里。
“怎么去了香港。不是說去新加坡的嗎?”
“這就不知道了?!碧赐哂终f了句本該十年以后他才能說出來的話 ——“有時候,去哪里又不是我們能決定得了的。”
在中國留學的第二年秋天,攀占靠著家庭輔導和其他兼職獲得的一點積蓄去了一趟香港。萬象比瑯勃拉邦貴,昆明比萬象貴,香港又比昆明貴,多待一天就像是要傾家蕩產(chǎn)。他到最后都不敢進店里吃東西,只買一些明碼實價的點心充饑。夜晚在維港邊吹風,看著那些搖曳生姿的衣香鬢影,他想到,這就是一座發(fā)達的有海的城市,唱《萬水千山總是情》的人就住在這個城市里,頗錫也住在這個城市里。
母親時不時來信,問他怎么考慮將來的事。攀占說將來之所以叫將來,就是眼下看不見才叫將來,看都看不見,還怎么考慮呢。母親說,那不提學業(yè)和工作,個人的事呢。她眼看著周圍的好女孩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等他哪天回瑯勃拉邦,就只有些被挑剩下的。
他說:“媽媽,你也是女人,為什么要把女人說得跟蔬菜一樣。結(jié)婚不是去早市趕集啊?!?/p>
母親明顯更希望他回家。正如阿木說的那樣,獨子總有獨子的使命。但他不想回家,就像當初他不想離開寺廟。他不是不后悔,要是一直待在寺里也不壞。總有個盾防御著。
他終究還是被母親叫回去和一個萬榮的女孩見了面。女孩的父親是當?shù)赜忻泥l(xiāng)紳,祖上也有豐厚的基業(yè)。按中國人的話說,她是個大家閨秀。母親邀請他們一家人來玩,安排在湄公河邊的大酒店下榻。吃飯的標準也很高。龍蝦等各色海鮮是大姐安排從越南空運過來的。總之,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是他們這個家庭所能想到和操作的最佳選擇。
女孩中上之姿,略有些牙,并不難看,只是習慣性地努力閉合上下唇,嘴有些起來,像要親誰。縱使服務生在側(cè),母親也殷勤地服務著。特地從萬象趕回來壯大聲勢的二姐平素不是什么熱心腸,這時卻放低姿態(tài),多次向?qū)Ψ郊议L舉杯致敬。她們越這樣,攀占越感到疏離。他不停地望向河對岸。夜幕下,那邊的燈火黯淡寥落。仿佛只住著三五戶人家。
“你在看什么?”女孩問。
“對岸。”
“對岸怎么了?”
“我的朋友住在對岸?!?/p>
“朋友嗎,是男是女?要是男的就請他一起來啊,女的就算了。”
席間的人聽見了,一齊笑了起來。攀占笑不出來。他們頭回見面,她就試圖控制他。母親或許就是要甄選出這樣的一個人物。她了解她的兒子,深譜他脾性溫柔,行事恭謙,多數(shù)時候不能獨當一面。新成立的小家庭需要一個果決的女人掌事。
他以開會的態(tài)度吃完了那頓飯,之后和女孩聯(lián)系的時長加起來不超過十分鐘,致使母親的計劃泡湯。等他幾次三番用同樣的戰(zhàn)術(shù)應付母親苦心經(jīng)營的類似活動后,她的熱情也慢慢偃息了。有天晚上,攀占上樓前路過她的臥室,聽見她小聲啜泣。他敲門獲準入內(nèi)時,母親已擦凈了面孔,整理好情緒,端坐床頭。她問他在昆明的工作和飲食起居,問他去過的中國的那些城市,表現(xiàn)出過于刻意的好奇,絕口不提那方面的事。但他有種自首的心情,主動說:“我目前還是更習慣一個人。媽媽。”她握著他的手,反反復復地摩摯著:“我不是要強迫你什么。從小到大,我都沒強迫過你什么,對不對?就算是去寺里,我也是等到你同意才送你去的。我不想和我的兒子成為仇人。但我覺得對不起你爸爸。我沒有當好家長的差事。他要是在世多好,起碼不是我一個人單打獨斗?!彼秸f越難過,最后伏入他懷中痛泣:“明早陪我去布施吧,好嗎?”
布施的人比攀占記憶中更多了,說明人的愿望也越來越多。拂曉的天色還很暗,襯托得從暗處成群結(jié)隊而來的橘色僧袍像無形的神提著的一溜燈籠。攀占抓著糯米飯往他們的飯缽里挨個發(fā)放。和這樣的生活相隔了十幾年并不會叫他產(chǎn)生恍然如夢的心情,畢竟出生成長在這個小城里,僧侶從來都是他們?nèi)松囊徊糠帧5H錫在他面前多逗留的那三五秒,卻足以贖回他典當?shù)墓怅帯獌H僅也只是三五秒。他們不可能說話。匆匆對視了一眼,頗錫就快步跟上隊伍走遠了。
攀占午后來到了那座寺廟。寺院里靜悄悄的。他脫鞋進殿參拜,又在院內(nèi)繞了一圈,只看到走廊下兩個對弈的小沙彌。他上前看他們下了會兒棋。他們也不問他的來意,自顧自地下著。最后還是攀占主動問:“頗錫在嗎?”
“去對岸了。晚上才回來?!?/p>
黃昏時分的渡口邊會集了許多拍照的歐洲人。有一對年輕的丹麥戀人請攀占給他們拍合影,起初還用手比畫,聽到攀占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才感慨自己找對了人。他在河邊坐了一陣子。天暗到接近夜的程度,他有些恍惚。要是一個人在這一刻醒來,會誤以為是拂曉嗎?
船來了。
依舊沒有頗錫的身影。
他決定再等一班,要是還看不到頗錫就回去。可他一直等到了最后一班。船上的人更早一步發(fā)現(xiàn)了他,在欄桿邊揮動著手臂。他覺得有什么東西涌了上來,不是氣血,也不是淚,只是一股溫熱的潮水,來解救一頭擱淺的鯨。
頗錫說:“多少年了啊。你沒怎么變。”
攀占不覺得。二十五歲之后誰都是一天一個樣。
走到夜市附近,攀占問頗錫要不要喝點飲料。頗錫婉拒了。他得趕回寺里算賬“是真的算賬。我現(xiàn)在是會計。”
碩大的月亮照得小路也亮瑩瑩的,冷不丁竄出來的野貓像一道閃電。
“那為什么不去做一個真正的會計。”
“真正的會計?我只是會加減乘除而已?!彼谙愀蹖W徒一年半后,先是去了曼谷,后來回到老撾,在萬象開了一家自己的店。為了擴大規(guī)模,不得不和別人合伙,過了半年,因為分配不均不歡而散。最難的那段時間,他遇到一個柬埔寨女人,幫襯了一把。豈料剛有起色,又遭詐騙,搞得跟過街老鼠一樣四處躲債,差點兒一死了之。
“算下來,我這輩子干得最好的一件事竟然是當和尚。那就接著當吧?!鳖H錫說,“還沒問你呢。你肯定不賴。檀瓦說你到中國留學了?,F(xiàn)在在哪兒高就?”他沒說上什么班,說“高就”。攀占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可以不用這樣說話的。頗錫笑笑。他明顯比以前笑得多了,但每一縷笑意都很輕飄。
走到寺院外,頗錫請他留步。攀占以為會有個擁抱。哪怕和言辭一樣陌生,也該走形式握個手。頗錫什么都沒有做,徑直走了,消失在燈火熹微的院落深處。要是知道頗錫的遠去是另一種層面上的遠去,他不會待在原地不動。
他跟中國的朋友們玩游戲輸了,被要求講難忘的一次經(jīng)歷。他說了個別的,卻記起一個晚上,頗錫非要逼他學抽煙,他堅決不從,和頗錫打成一團。
他不能再去找頗錫了。從任何角度來說,這都沒有意義。他主動提出陪母親去布施。母親不反對,不過更希望每次回來都風塵仆仆的他睡個好覺,不用早起。
一次不落地布施,他再也沒有見過頗錫。即使他不顧禮儀,堂皇地目視每一個從他跟前走過的僧人,用安檢般的態(tài)度審核所有面孔,也沒有見到頗錫。
他想他可能專注于工作,不必再跟著大隊伍上街了。
他回來得也少了。
有一次,母親過生日,他趕了回來,被二姐委派去拿蛋糕。在蛋糕房隔壁的餐廳,他偶遇了多年沒見的檀瓦,兩人熱烈相擁。檀瓦給他介紹身旁的女朋友。他們準備在九月底完婚?!暗綍r候一起來吧,稍后我會把請?zhí)偷侥慵业??!?/p>
“一定?!?/p>
“你成家了嗎?”
“還沒?!彼Φ?,“真是不配做哥哥啊?!?/p>
檀瓦的未婚妻善解人意:“哥哥是在國外干大事的人,這樣的人都晚婚。”
攀占對檀瓦說:“你娶了個好太太?!?/p>
檀瓦說:“是吧。在寺廟里看到她的那天,我就決定出來之后要娶她?!?/p>
晚上檀瓦果然來送請?zhí)?,進門見他們在慶祝生日,忙說:“我太冒失了。不知道有人過生日,空著手就來了?!?/p>
攀占的母親邀請他入席:“還要帶什么,請?zhí)褪亲詈玫牧?。我也好拿著這個督促攀占,不是嗎?”
大家都笑了。在那種場合下,攀占也不得不笑著附和。
檀瓦沒留下吃飯,他還有很多請?zhí)麤]送。攀占送他到門口,二人站在路燈下又閑聊了幾句,聊到以前在寺里的日子,攀占像是隨口一說:“最近有頗錫的消息嗎?”
“他死了。你不知道嗎?”
攀占的一只手別到了身后。他蜷縮起手指,用指甲指著掌心,幾乎要把它鉆通了。
“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p>
檀瓦大概講了一下經(jīng)過。
“寺里清點他的東西。他真的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一張漁網(wǎng)?!?/p>
檀瓦的電話響了。他對那頭的人說:“好的,就來?!彼缟狭四ν熊?。攀占讓他路上小心。車發(fā)動了。剛要走,檀瓦又回過頭說:“你一定比我更難過。你節(jié)哀?!迸收加X得有什么正呼之欲出,他惶恐地虛瞇起眼睛。
次日拂曉,攀占仍去布施。母親前一夜睡得很晚,攀占沒有叫她。他去廚房準備食物,芭蕉葉不停地被風吹得貼上窗玻璃,像是要進來。他提著籃子出去。途中一個人也沒有,只聽得見鞋底碾壓著石子路面的“嚓——嚓——”聲。走了很久,他才看到一家早餐店開門,正做著營業(yè)前的準備。雜交波斯狗剛向他了兩聲,就被店家拿腳撥到里面去了。
那天的布施相對短暫。好像沒那么多僧人,也沒那么多施主和食物。布施結(jié)束后,天照舊暗沉沉的,等他走到渡口那里,天才亮了點。
河流分娩出太陽的瞬間,一張漁網(wǎng)無端撒出,像要捕住這個天地間的新生兒。
三五個僧人結(jié)伴到渡口來等第一班船。攀占不知道他們?nèi)Π蹲鍪裁?,但大致能猜出他們的年齡。因為他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一個僧人。
回中國前,他經(jīng)朋友推薦,去一個靠譜的刺青師那里文身。他把漢字寫在紙上,請刺青師用專業(yè)的工具在他的手腕上臨摹。
“這是兩個中國字嗎,是什么意思?”
“天快亮時,我們出門去布施的時候?!?/p>
【作者簡介】
張秋寒,生于1991年,2011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仲夏發(fā)廊》《鉛華》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