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時,天已擦黑。
路不能稱之為路,彎彎曲曲被荒草和亂石侵占,意識到這是一條無人涉足且已被廢棄的野路時,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陸元站住,四下環顧,考慮要不要回頭。玉簫仍如虛幻的夢一般,恍恍惚惚往前走,鞋底敲打著亂石發出奇怪的聲響。
“我們一定是迷路了。”他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還能回頭么?”玉簫顫聲說,聲音有些飄。
也許是在山頂吹風太久了的緣故,陸元的嗓子干啞,有些類似感冒的癥狀,玉簫也是,盡管她一直穿著陸元的羽絨服。他們在山頂一處突起的巨石上坐了四個小時,玉簫躺在他懷里,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陸元的目光從玉簫安詳姣好的面容上移開,再次小心翼翼探向腳下的萬丈懸崖,隨即又被燙了一般迅速收了回來。三年前,他們在這里偶然遇見,這是他們愛情的起點,但今天,卻是終點。他們是為告別而來,玉簫接受不了女兒豆豆。問題的關鍵是,他一直隱瞞了豆豆的存在,直到他認為必須向玉簫坦承那刻。他全然沒料到玉簫反應那么激烈,仿佛,她面對的不是一個不譜世事的小女孩,而是一只龐然怪物。當然,他并沒有放棄,依然寄望玉簫改變主意。
夜無可挽回,急黑了下來,本來就模糊的路變得更加難走。好在月亮升起來了,在云層中穿梭。借著微白的月光,沒走多久,便下得山來,也不知到了哪兒,只能被一條陌生的路領著往前走。
他感到又冷又餓,迫切需要一點兒充饑的食物和一張可以躺下來的床。
前面出現一點幾光,看上去是那么微弱,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吞噬。被亮光引著,他們改變了方向。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湖泊,亮光是從離湖岸百來米的小島上發出來的。
他們上山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湖,陸元指給玉簫看。玉簫說,象蹄。陸元細一看,真有幾分形似巨象留下的腳印。他想起去年,他們在西雙版納野象谷的旅程,第一次看見大象的玉簫興奮得像個孩子。
他們沿著湖岸走了一段,發現一處通向小島的棧橋,棧橋邊插著一塊寫有“歡迎來 × 島參觀”的木牌。島字前面的那個字被人用銳器劃花,難以辨認。令人沮喪的是,棧橋歪歪斜斜伸出幾十米遠便無可奈何栽入水中。陸元感到懊惱,但他沒有表現出這種情緒,玉簫已經對他極為不滿了,任何壞情緒的流露只會令事情更糟糕。
那邊有船。玉簫幽幽地說。陸元看見了岸邊的那條船,準確地說是一條條能容納兩三人的木筏子,一半在湖灘上,一半漂在水中,筏子兩頭系著繩子,繩子的另外兩端分別固定在湖的兩岸。顯然,這是一只擺渡用的筏子。
他們快步過去,玉簫徑直上了筏子。陸元猶豫著,似乎不放心,雙手卷成筒狀朝島上大喊。
沒有回應,死水一般的寂靜。
陸元用力拽動另一頭系在島上的繩子。筏子入水,水響,湖面的月光一片一片蕩碎。
接近小島,能依稀看清楚壁立的巖石和蔥的樹木,牽引他們過來的繩子就系在一棵傾倒在水面的樹上。正準備登岸,先前那團掙扎著的微弱的亮光徹底消失了。玉簫有點兒憂,就在他們猶豫要不要返回時,島上突然傳來了聲音。
“買藥?”
陸元和玉簫被這突然而至的聲音嚇了一跳。環顧,并不見人。旋即,巖石上坐起一人影,看不清面目,身形矮瘦。陸元長吐一口氣,沖黑影道:“老兄,多有打擾。我們迷路了,又冷又餓,想討個方便。”黑影舉起雙手,貌似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說:“我們這兒,天當被,地當床,哪里舒服哪里躺,自便吧。至于酒菜,沒得了。”說完慢慢起身,弓了身,拾級往島上而去。陸元急了,拉著玉簫上了岸,跟在對方身后說:“老兄幫個忙,我們有錢,多少都可以。”對方站住,回身,看著陸元半響不說話。陸元這才看清楚對方是個面目蒼老的駝子,身體向前傾著,背上隆起一大塊,像背了一個包袱。叫他老兄,真是抬舉了。
他們隨駝子上了島,路過一處彌漫著異味的竹林,來到一片有著一排低矮瓦房的空曠地帶。房屋沒有門,一律開著。駝子徑直進了其中一間,陸元和玉簫對視了一眼,也跟了進去。
屋內沒有燈,視線還沒有屋外亮堂。
“有燈嗎?老兄。”陸元說。駝子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一個漆黑的土缽,擱在桌上回道:“吃不到鼻子里。”說完,往墻角更暗處蹲了去。陸元來氣了,本想創上兩句,但終是忍下了。玉簫說拿手機照照吧,陸元沒有照辦,手機電不多了,得省著點用。
只能將就了,陸元管駝子再要了一個碗,將那缽里顏色和味道有些可疑的飯菜分成了兩份,隨即埋頭吃起來。
角落里的駝子也沒閑著,擦燃了火柴吃起煙來。明明滅滅的火光中,陸元看清了駝子的面目:豆莢眼,精瘦,狹長的鼠臉,怎么看都透出幾分古怪和刁鉆。陸元別過臉,想著一晚上將和這樣的人低聲下氣共處,心里頓生幾分厭惡。
玉簫隨便吃了兩口,起身出屋。陸元也不想吃了,擱下碗說:“多少錢?”駝子湊了過來,沖陸元豎著兩根手指。“二十對吧?”陸元說著欲掏錢。駝子搖搖頭。“二百?”陸元幾乎驚叫起來。駝子笑了笑,點頭。陸元在心底狠狠地罵了一句,欲再掏錢,駝子卻擺手說:“不急不急,還要住下么,明天一起算上。”說畢,點燃了油燈,引著陸元和玉簫往隔壁屋走去。
隔壁屋看上去更是糟糕,門和窗戶只是兩個黑森森的洞。屋里彌漫著一股怪味兒,沒錯的話,應該是從剛剛經過的竹林那邊飄過來的。駝子就地取材,臨時搭了張木板床,隨即背來一床棉褥,拍著手上的灰塵轉身便出門了。陸元皺了皺眉頭,找來幾塊木板,將黑洞洞的門和窗戶堵上,似乎不放心,又將屋角快要散架的矮柜拖過來抵住門板。玉簫坐在門板上,看著他做著這一切,冷冷地說:“你怕什么?”言語中似有譏消。陸元不知怎么回答,玉簫這種輕蔑的態度讓他感到心里不舒服。“怪味兒,難聞。”陸元汕地說。“我本想出去走走,剛剛過來的時候,看見了螢火蟲。玉簫說。
一個晚上幾乎沒睡,稍稍動一動,木板便發出令人討厭的“咯岐咯岐”聲。玉簫也許是累了,沒多久便發出輕微的鼾聲。陸元有些失望,這是他們的最后一夜,不應該這樣度過,天一亮,他們很可能分道揚,不再聯系。
陸元側過臉看了看玉簫,黑暗中只能依稀分辨出玉簫側臥而眠的有著起伏線條的身形。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想象出玉簫雙目微閉安靜入睡的樣子。他曾經很多次深夜醒來長久地端詳她,尤其是近段時間,豆豆橫亙在他們中間后,他不敢和玉簫四目相對,但只要玉簫轉過身,他的目光便無所顧忌地落在她身上。
陸元在一陣一陣洶涌而來的異味中睜著眼,他很想出門找到這股怪味的來源,或者要求駝子換一間屋子,可轉念想想又難以忍受駝子的傲慢,便打消了這些念頭。屋外風搖樹動,籟作響,在無休止的響動之下,他甚至捕捉到了一絲絲輕輕的夢般的腳步聲。
若不是被屋外“啪啪”的聲音吵醒,陸元肯定還是要沉睡上一陣的。睜開眼的一瞬間,他居然有點兒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屋內一片昏暗,光線從堵住窗戶和屋門的木板縫隙間投進來,身邊的玉簫不見蹤跡。陸元大驚,推開木板沖了出來。
駝子正在屋外奮力劈一段干柴,斧頭被長著樹瘤的干柴咬住,怎么也拔不出來。
屋檐下的長條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罐,應該是用來售賣的藥。
“喂——她去哪里了?”陸元不再喊他老兄。
順著駝子手指的方向,陸元飛奔了過去。直至遠遠看見湖邊的玉簫,陸元才停下來松了一口氣。向玉簫走過去的時候,陸元開始認真打量腳下這個小島。島其實并不大,亂石鱗,在距房屋百米不到的地方,有一片蒼翠的竹林,應該是他們昨夜經過的林子。竹林里隱約可見一排低矮的木棚屋,像是雞舍,邊上有雞群在覓食。但很快,關于雞舍的猜測被迎面而來的玉簫否定了。
‘那是養蛇的屋子。”
“蛇?”
“是的,駝子活雞喂蛇,制藥。”玉簫的臉掠過一絲極力掩飾的恐懼。
陸元孩得張大了嘴,感到一陣過電般的驚悚。他想起了昨天夜里湖邊木牌上被人刻意劃掉的那個字,還有從竹林里散發出來的異味,以及屋檐下那些藥罐。
“我們趕緊走吧。”陸元拽住玉簫。
“你先走吧。這里山靜水清,我一個人坐坐。”玉簫剝掉陸元的手。
陸元望望眼前幽深的一片水,心底里一愣。
“別鬧了,事情并沒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豆豆是個 ”
‘她終究會長成一根刺。我害怕。”
相同的話陸元已經聽過很多遍了,這次她沒有使用“深淵”“炸彈”等令人不適的詞匯。
“最好的辦法是相處,雖然艱難,我們可以試試。”
“她的眼神令人不安,我看著就緊張。”
“要不我回去和豆豆談談,或許讓她跟爺爺生活。”
“這未必是好主意,對她不公平。”
陸元在心底里長嘆一口氣,不由分說地拉起玉簫往渡口急走。卻晚了一步,靠在岸邊的筏子剛剛被對岸的一個穿綠衣服的小女孩拉過去。女孩將一個竹籃放進筏子,隨即朝陸元揮手。陸元不知何意,正疑惑,玉簫突然想起坤包還在屋里,轉身往回走。陸元跟了上去,經過竹林時,他們遠遠地繞開。返回屋場,卻不見了駝子,斧頭還陷在木疙瘩里。
昨晚睡過的床板棉褥已經收拾好了,坤包掛在墻壁上,顯然是駝子干的。陸元有點兒迷糊,弓成蝦米般的駝子,怎么可以把包掛到墻上。
他們出來時,遠遠看見駝子正提著一個籃子從渡口回來。正是小女孩放在筏子里的籃子。陸元無暇關心籃子里裝的是何物,掏出三張票子壓在石凳上,拉著玉簫想盡快離開。“不吃了走?”駝子用籃子擋住他們的去路,狡地說,“都準備了,不吃也得掏錢哇。”陸元憎惡地瞪了駝子一眼,剛想張口理論,玉簫卻掙脫掉陸元的手坐下。駝子見狀,飛快地從籃子里端出還在絲絲冒熱氣的盤碟。
“是你娃?”玉簫說著,往對岸張望了 一眼。
對岸的女孩正在往山上的黃泥小屋蹦蹦跳跳走去。昨天夜里來的時候,他們并沒有發現山上的那處小屋。
“誰知道呢。”
“你說話真逗。”玉簫笑了笑,“拿自己孩子開涮。”
“別問這么難堪的問題,我們可以說點兒別的。”駝子翻了翻眼,似乎被冒犯了。
陸元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往竹林方向瞄,他真的不明白,玉簫怎么突然這么多話,這些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吃完飯,他們將很快離開這鬼地方。
早餐倒也可口,稀粥、面條、酸菜、豆腐乳。陸元想著盡快離開,端起碗呼嚕嚕喝起來,三口兩口喝完,遂將碗擱下,抹著嘴問:“多少錢?”駝子正埋頭喝粥,眉眼沒抬,又照樣伸出兩根枯瘦的指頭。陸元只有自認倒霉,掏出幾張票子遞了過去。駝子接過錢數了數,笑著說:“多了多了,這樣吧,不占你便宜,送你一壺酒。”說完起身進屋,不多會兒,便拎著一瓶模糊的酒出來,湊近陸元說:“八九年的蛇泡酒,男人喝了有好處。”陸元看著暗紅液體里泡漲的玉米蛇,皺起了眉,小心翼翼問道:“真個——喂了蛇。”駝子笑道:“嗯,會飛的蛇。”“會飛?”陸元瞪大了眼,“逛人吧。”駝子也了他一眼:“吃雞又吃鳥,當然會飛。要不,去看看?”陸元身子下意識地往后閃。駝子開心地笑,滿臉的褶子擠在一起,像一團臟亂的抹布。
陸元對軟體動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特別是具有攻擊性的蛇。小時候在農村,每到夏天,村子里總能撞見蛇出沒,躲在草叢里、盤在床底下、懸在房梁上,甚至半夜纏上了腿。奇怪的是,村里人和這種不速之客基本能和諧共處,互不傷害。陸家老小對蛇充滿恐懼,想盡了各種辦法阻止蛇的造訪,房前屋后雜草皆除盡,屋里不堆放雜物,夜晚睡覺門窗關死,窗前擱置雄黃。
吃畢早餐,陸元拉著玉簫再次往渡口 快步走去,駝子拎著酒跟在后面。陸元和 玉簫很快就把駝子遠遠地甩在身后,回頭 看,駝子伸長了脖子小跑的樣子像極了一 只笨拙的鳥。
上了筏子,追上來的駝子硬是將手中裝了酒的塑料袋擱在筏子里。離島的時候,駝子突然說:“幫我,帶個話過去……·行不?”陸元一時沒反應過來,玉簫倒爽快地點頭。駝子遲疑了一陣,像是下定了決心:“你就說,別再耗了,我過不了坎。”玉簫微微一愣:“話一定帶到,就不知管不管用。”
陸元拽動繩索,筏子犁開湖水向前,蕩碎了湖面大團的云朵。駝子還在渡口站著,面目越來越模糊,模樣有些落寞。
“不是什么好人。”陸元嘀咕了一句。
“你是說他把你榨干了?”
陸元沒聲,他在為身無分文而焦慮后面搭車吃飯都是問題。
“喏,你看看里面。”
陸元打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除了一瓶蛇酒,還有一卷票子,用皮筋扎著。陸元解開皮筋數了數,正是他早上給駝子的錢,一張不少。他愣了愣,再回頭看時,渡口空空。
還未上岸,遠遠看見一伙人朝岸邊走過來,貌似也準備上島,看樣子并不像上島買藥的人。他們往山上的黃泥小屋走的時候,正和那伙人照面。領頭的那個家伙目光有些放肆地瞄著他們,似乎要從他們身上探究出什么東西來。
駝子的女人站在黃泥小屋門前張望,想必早就看見了他們。
女人體形偏瘦,頭上扎著花頭巾,鼻子兩側布滿深深淺淺的雀斑,膚色暗黃,目光黯然。
他們進了屋,或許是外邊堆滿了柴火擋住了窗戶的緣故,屋里光線有點暗,桌椅器皿在幽暗中泛著光澤。女人端來兩碗水,便安靜地坐在一邊。先前的小女孩從屋外進來,八九歲,個兒比豆豆高半個頭,目光拘謹不安地打量著客人。他想起豆豆唯一一次見到玉簫,也是這種眼神。
玉簫徹底放松了下來,趁她們閑聊的工夫,陸元出門圍著小屋轉了一圈。那伙人已經棄船登島,身影沒入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憑著好眼力,陸元發現掩映在樹林間的一線青瓦,想必是昨夜留宿的那一排瓦屋。隔著窗戶,玉簫和女人的話聽得真切。女人說女兒出生后,駝子砍倒了屋后的杉樹,一聲不花三天時間打了一條筏子。她一直記得駝子扛著筏子往湖邊走的身影,沒有什么能讓他回頭或停下腳步。他說去島上住幾日,但是他一直沒有回來。九年了,她們也沒上過島。陸元覺得不可思議,一家人,一個在島上一個在岸上,相距不過數百米,九年不見面,但天天發生聯系。
“我害怕他喂養的——蛇。想起來就不舒服。”
陸元頓然理解了。
“他勸你別再耗了,他過不了坎。”玉簫說。
“他是個誠實的人,是我對不住他。讓我做一些什么,心里也許好受些。”女人喃喃自語。
“你們誤會太深了,或許,我們可以做點什么——他看上去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我們沒辦法在一起,我想到他養的那東西就不舒服。”
“一伙人剛剛上了島,看上去不懷好意。”
“他們要他滾蛋。準備在島上建度假村,渡口的木橋都搗毀了。”
“你會收留他嗎?這屋里缺少男人的氣息。”
“我們沒辦法在一起,我說了,想到那東西心里就不舒服——他們拿他沒辦法的。”
女人邀請玉簫留下來住兩天:“屋后的柿子打了霜,好吃。”玉簫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他們還在屋里低聲說話,小女孩不時從窗戶里探出頭,目光好奇。陸元只得離開,他往屋后走去,轉了兩圈,除了幾棵綴著花骨朵的山茶樹,并沒發現女人說的柿子樹。陸元有些迷惑,不知是女人在撒謊,還是記錯了。
幾個時辰過去了,島上沒見什么動靜,也沒發現那些人離開。陸元猜測駝子這回肯定遇到了麻煩,他把玉簫拉到一邊,悄悄說出了自己的擔憂。玉簫沒有說話,目光打量了一眼正在做飯的女人。“不用擔心,他有辦法對付他們。”女人揮動著手里的鍋鏟說。陸元大為詮異,女人一直背對著他們忙碌,居然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陸元猜測,女人說的“辦法”也許就是駝子飼養的那些蛇,據女人說,那些蛇鉆洞上樹下水,要想趕盡殺絕并非易事。
女人找出一把銹跡斑斑的砍刀隨同飯菜放進籃子里。陸元說這東西管用嗎?女人笑笑說也就嚇嚇他們,當然不一定用得上,用不了多久,那些人就會像前一次一樣灰溜溜地離開。女人說完,又往籃子里擱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繩。陸元瞟了一眼蛇一般盤在籃子里的繩子,疑惑不解,剛要問女人,玉簫被腳下突然竄出的一只細鼠嚇得摔落手中的飯碗。陸元覺得有些好笑,想起玉簫在島上那么鎮靜地和他說起駝子飼養一屋子蛇的情景,真會裝。
小女孩提著籃子下山往湖邊去,風聲把女孩奇怪的歌聲斷斷續續送上來,聽起來像某種鳥叫。
直到黃昏,駝子都沒出現,籃子里的飯食依然擱在船上,上島的人也沒看見離開。陸元很想提醒女人一定是出事了。可他插不上話,女人和玉簫一直在絮絮叨叨說著什么,她一定是憋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愿意聽她嶗叨的人。小女孩坐在屋檐下,近乎固執地拼湊那只被玉簫打碎的花碗。沒有人關心島上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事情。
手機自動關機,好在電量消耗完畢之前,他已經給父親和豆豆報了平安。他將手機塞進玉簫的坤包,無所事事地準備去湖邊走走。玉簫也跟了出來,他索性往屋后走。“我們還是走吧,”他停下來,等玉簫跟上,“我總覺得有點怪異。”玉簫面無表情,沒有搭腔,從昨晚下山以來,她就沒有好情緒。“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玉簫還沉浸在和女人對話的情緒里。陸元搖搖頭,對眼前曾經給過他無數溫柔的女人,居然產生一絲厭煩。他們一前一后,又兜了兩圈,依然沒找到女人說的柿子樹。
回到屋里,女人在忙碌夜飯,不停地搓揉著一種綠色的面團,墨綠的汁液從指縫間流出,沾滿汁液的手看上去像張牙舞爪的章魚,一股淡淡的草葉幽香彌散。小女孩著屁股在雜物堆里尋找花碗的殘片,破碎的花碗擱在屋檐下,爬滿了忙亂的螞蟻。
島上依然不聲不響,暮色降于四野,掩映在綠樹中的那一線瓦脊黯然失色。因為客人的到來,女人特意吩咐小女孩將椅子搬到屋外。小女孩目光很不情愿地離開雜物堆,當椅子被搬動時,女孩發出一聲愉悅而尖細的驚叫——椅子底下居然躺著好幾塊耀眼的花碗碎片。
島上升騰起一股濃煙,大概是著火了。玉簫和女人站在窗前往島上眺望,方格形的窗戶將她們的臉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他一定是遇到麻煩了,要不要過去看看?”玉簫提議。
女人離開窗前,繼續炒菜,熱鬧的聲響恰好掩蓋了她的慌亂無措。
“那些人都是怕他的。他有的是辦法。”女人端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菜走出來,放在桌上,低聲咕。玉簫動員陸元回島上看看,大家都迫切想了解島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陸元并不情愿,或許對駝子依然抱有成見,或許和女人一樣,害怕那些會飛的蛇。但他并沒有強調這兩點中任何一點。“這事看起來有些麻煩,”他說,“我們未必有能力去解決,我們還可能會成為麻煩的一部分。”陸元的話,聽起來更像一種無懈可擊的托詞。
夜飯自然吃得拘謹,小女孩急于去拼接破碎的花碗,手中的筷子快速地敲打著碗,發出清脆的聲響。女人顯得憂心仲,先前的鎮定不見了蹤影。玉簫往島上眺望了一眼,濃煙似乎淡了許多,近乎接近暮色,不仔細看,難以分辨。
女人喚不動正在拼接花碗的女兒,只好自己去了一趟湖邊,將籃子里的飯食提了回來。女人上坡有些吃力,大幅度前傾的身體和土坡構成了一個三四十度的銳角,夜風將她的頭發吹亂了。
那些家伙料想也不能把他怎樣,我幾乎沒聽見任何令人不安的動靜。”這是女人自湖邊帶回來的消息,聽上去像一種底氣不足的自我安慰。玉簫目光迎向她,莞爾一笑,她并不認同女人的話,可又不忍給她傳遞不安。
渡口出現了晃動的人影,遠遠看去,像一群在洞穴旁邊忙碌的螞蟻。他們似乎將一個人抬上筏子,然后分批坐筏子過湖。
女人臉色發白,嘴唇哆嗦。顯然,她也看清楚了,那個被人抬上筏子的是駝子。
“看樣子很糟糕,該你收留他了。”玉簫說。
女人身子下意識地往后躲,她捏住玉簫的手:
“我想起來就害怕——他會帶著那些東西找一個更好的地方,他離不開它們。
玉簫安慰地拍拍女人的肩膀,和陸元一塊朝湖邊走去。
那伙人已經全部渡過湖,他們將昏迷的駝子像丟棄朽木一般丟在湖灘上,揚長而去,其中一個戴墨鏡的男人不解氣,又回來給了駝子幾腳。
“騙子,”他破口大罵,“有種爬起來繼續騙啊。”
陸元和玉簫快步上前制止了男人的暴行。男人輕蔑地瞟了他們一眼,轉身離開,玉簫快步追了上去,他們說著什么,男人余怒未消,雙手不斷地揮舞。
陸元蹲下身查看縮成一團昏迷不醒的駝子,誰也不清楚,在這之前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他朝坡上的黃泥小屋望了望,女人并沒有下來,連影子都沒有。她應該下來處理的,盡管她一再聲稱害怕,要不是玉簫愛管閑事,他早就離開了這鬼地方。
玉簫和男人分開了,她正在大步往回走。“他朝你大叫什么?爛人。”陸元罵著,了一眼風中男人遠去的背影。“島上一條蛇也沒有。”玉簫說。陸元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玉簫走近了,又提高了聲調:“駝子沒有養蛇,島上一條蛇也沒有。”陸元愣住了,他感到困惑,盯著玉簫的臉說:“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誰知道呢,聽起來更像是對女人的一種懲罰。”陸元沒明白玉簫這句話的意思,轉瞬間,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早上離島時,駝子說的那一番陰陽怪氣的話。“我們可以大膽推測,那女人或許背叛過他。”玉簫說,“他連自己的娃都不認,而且看上去那么惱恨。”陸元感到不可思議,目光從玉簫臉上慌忙跳開。玉簫并沒有注意到陸元的情緒變化,繼續說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駝子應該徹底拒絕女人和孩子,但實際情況是,他每天吃著女人做的飯菜。”陸元附和道:“對,聽起來有點費解,但男人很多時候都是矛盾的。”玉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元。陸元似乎想起來什么,不解道:“這么多年,他又是如何瞞過了其他人的目光?”玉簫說:“那些人強行進入了竹林里的蛇屋,里頭只有幾只腐爛的死雞死老鼠,怪味熏天。”多么拙劣的騙術,陸元咧嘴笑了笑,目光轉向地上的駝子,暫時結束了討論。
“我們得想辦法把他弄回去,他需要幫助。”玉簫說。“你確定要這么做嗎?那女人并不歡迎他。”陸元咕道,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現在也許不是問題了,島上一條蛇也沒有。再說了,‘男人很多時候都是矛盾的',現在正是一個轉機,沒準他們慢慢就改變主意了。”
陸元遲疑了一番,和玉簫合力將駝子抬上坡,在離泥屋幾米遠的土墻邊將駝子放下。女人躲進了屋里,即便玉簫再三解釋,女人也不相信“島上一條蛇也沒有”之類的說法。她堅持認為,真正說謊的人,恰恰是那些逼迫他離開小島的施暴者。
玉簫陷入了束手無策的尷尬。
顯然,玉簫遇到了一時半會兒無法解決的麻煩。陸元并沒有試圖去解圍,他看了看天色,決定放棄勸說玉簫盡快離開。這也許不是一件壞事,女人對蛇,玉簫對豆豆,都陷入了一種臆想或者虛無的恐懼和焦慮。
駝子緩緩蘇醒了過來,他看上去極度虛弱,連話都說不出口。陸元圍著黃泥小屋轉了一圈,找來一張草席,鋪上被褥,讓駝子躺得舒服一些。小女孩正在搗一種紫色的莖葉肥大的植物,一種奇異的味兒從小小的石白里散發出來,想必是一種止痛的草藥。
屋門緊閉,女人一直在里面走來走去,身影時不時從窗前一晃而過,直到夜幕完全降臨,女人仍不肯開門。夜色中“篤篤篤”的搗藥聲執而沉悶,陸元忍不住上前提醒,小女孩才手捧石白慢吞吞向土墻邊的駝子走去。
藥泥盤在暴露的傷口上,像一朵紫紅的怒放的花朵。
“是媽媽讓你這么做的嗎?”玉簫問。
女孩不說話,轉向緊閉的屋門看了一眼。看來,駝子夜里只能在土墻下棲身了,將他抬進屋,也許是一種冒犯之舉。陸元讓女孩和玉簫分別找來舊床單和木棍,為駝子搭起一頂只夠一個人棲身的簡易帳篷。
夜深,小女孩敲不開女人的門,懷抱著破損的花碗,悄無聲息地爬上一張竹床。陸元則在緊鄰女人的側屋收拾出一張簡易床,他很困了,催促玉簫早點休息。玉簫在躺下來之前,通過開的大門向外望了望,什么也看不清楚,土墻方向一點聲響也沒有。
玉簫并不確定是不是陸元的呼嚕聲,仔細聽,呼嚕聲之下蓋著別的聲響,她爬起來提了防風燈向門外走。駝子居然坐起來了,何縷著彎曲的脊背雙手撐地,身子前傾,試圖往坡下爬,但受傷的腿卻在挽留他的身子,讓他的努力白費。他看上去比白天好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幾天或許就能站起來。
玉簫蹲下身,勸駝子好好躺著,不要讓人擔心。說著朝那扇緊閉的屋門看了一眼。駝子并不領情:“賤命一條,沒有誰會可憐。”聲音里帶著一股很重的怨氣。“能告訴我你們之間曾發生過什么嗎?”話一出口,玉簫又有點后悔,自己真的要去管這些與己無關的事嗎?天亮他們就得走。駝子沒有說話,或許難以啟齒,或者不情愿向外人所道。
玉簫頓了頓,換了一個問題:“他們說你并沒有養蛇,是真的嗎?”駝子頭勾了下去,許久,忽又仰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沒錯——但最開始并不是這樣。”玉簫征證地看著駝子,有點難受。駝子并沒有接著解釋,玉簫心里已有了答案,她更加堅定了此前在湖邊的推測。
玉簫起身回屋,腳板剛跨過門檻,一陣尖厲的哭聲從女人的屋內破壁而來。玉簫身子一抖,手中的防風燈差點掉落。女人一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她似乎擁有超常的聽力。激越的哭聲在寂靜的黑夜顯得尤為刺耳。小女孩爬下竹床,迷迷糊糊地看著玉簫裹著一團金黃的燈光從屋外進來。玉簫走過去推了推門,依然牢牢地反問著,她輕輕敲了敲,哭聲戛然而止。玉簫示意小女孩繼續睡覺,并將防風燈掛在門框上,隨后朝土墻方向看了一眼,進屋,摸索著再次在陸元身邊躺下。
后來,玉簫一直沒合眼,她豎起耳朵捕捉外面的動靜。快要迷糊過去的時候,隔壁屋響起拉門問的聲音,先是試探性地,孤獨而堅硬的一聲響,猶如墜向海底的一顆石子。許久,又是一聲響,兩聲響,沒有了先前的拘謹。當這響聲綴成一串的時候,門“呀”的一聲發出感嘆。
陸元醒了,他只聽見急促的向屋外走的腳步聲。他試探著伸過手來,玉簫沒有拒絕,任由陸元捏著她的手,臉上的淚水忽然就滑落了下來。
【作者簡介】
文非,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小說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作品》《長城》《山花》《長江文藝》等雜志,并入選多種年選。出版小說集《漁船來到雨庵鎮》《天黑前抵達》《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