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藏”包間里有種肅殺嚴謹的氛圍。一個人在朗聲說話,抑揚頓挫,一群人在聽,臉上都流露出虔誠,保持著絕對的沉默,飯前的包間像會議現場,或者課堂。我尷尬地笑著,快速尋找熟人,一個都不認識。地方肯定沒錯,無非是喊我吃飯的滕鵬還沒來一他一貫如此,無論請客或者被請都會遲到,理由都是打羽毛球耽誤了。我只得從眾,在一兩個陌生人的微笑示意下緩慢地擠進沙發里,小心坐下來,過程中我的臉一直對著那個說話的人,身體以臉為中心在旋轉。服務員塞了一杯茶給我,我連忙抓在手里。至此,我融入集體。
說的人繼續說,聽的人繼續聽。說話的人紅光滿面,看上去五十歲上下,聲音洪亮,又有些刻意的溫柔和親切。我聽了兩分鐘就開始如坐針氈,心里臟話連篇。他在解釋他的微信名,“孤獨花園”。他竟然在解釋這個爛大街的詞組!這玩意兒本沒有什么好解釋的,你把它理解成一個符號、代號,叫什么都合乎情理。那人理直氣壯地說,孤獨是人生最大的命題,和死亡一樣,甚至是一體兩面,無論多么忙碌多么風光多么顯赫多么熱情的人,最終都是孤獨的,所以孤獨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和親情、事業、愛情等等一樣重要,而且它還摻雜在這些事物之間,就是說你都會在別的重大命題里找到孤獨的影子。孤獨不僅僅是最終狀態,人生過程中都時時會感受到孤獨,有的人感覺到孤獨的時間很長,就是長時間覺得孤獨,有的人沒有那么長時間,很短暫,很突然,比如在一個神圣的會議上,說著說著,突然就覺得人生太孤獨了,仿佛天地間只有自己一個人,正所謂“念天地之悠悠,獨然而涕下”,或許這就是生命真相呢…大家附和。他繼續說,所以孤獨其實也是常態,不過,孤獨和花園的組合,那就意味深長了,大家想想,花園,鮮花爛漫、生機勃勃,一叢叢的花要么怒放要么蓄勢待發,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花盛開。而且,要保證花園的興盛,人又要每天去打理,像一個園丁那樣。
我有些坐不住,打算去外面打個電話,比如電話給滕鵬,問他到哪里了。不等我起身,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小伙子(沙發坐不下,幾個年輕一點兒的人都在椅子上傾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因為動作過大,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出去的,可以看出此刻他的內心極其激烈,不管是悲傷還是興奮。椅子于是往后倒去,為了不讓椅子倒下去,小伙子伸手去夠,把椅子朝反方向扶正。他用的力氣太大了,似乎不用全力不足以彌補椅子傾覆的尷尬。椅子往后倒了半秒之后,又朝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說話的人那邊傾斜過去。因為小伙子用足了力氣,在周圍的人看來,就是小伙子把椅子砸向那位夸夸其談的老人家。隨著椅子撲向主座,小伙子也大聲吼出一句:傻呀……
所有人沉默下來,這讓小伙子發出的一切聲音都顯得特別大,大到只剩下這兩個字和它的回響。小伙子嘟幾句,朝包間外走去,大聲摔上門。在這巨大的聲響中,我們越發沉默,感受到了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孤獨。此刻的“無盡藏”包間,成了一座孤獨花園。
轉眼間,這件事過去了三年。三年里,每次和滕鵬遇到,我們都會聊一聊它。那個夸夸其談的老人家,是滕鵬的頂頭上司,他即將升職,去一個職級更高但沒有實權的崗位。他已經六十歲了,看上去特別年輕。夸夸其談時他的內心是復雜的,既有難以遏制的滿足感,好互是升職,也有很大的失落感,遠離沸騰的事業和滾燙的權力了,而且,終究是老了。鑒于他要去的地方和傳統文化有一定關聯,他那幾天把微信名改成了“孤獨花園”,此前,他叫“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我趕到時,他剛剛花了約二十分鐘解釋完“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內涵、外延和來龍去脈,在聽眾的強烈要求下又解釋起“孤獨花園”。
有意思的是那個摔門而出的小伙子,他叫志明,是滕鵬的表弟,這幾年一直在做螃蟹生意。那天滕鵬喊他一道來吃飯,因為志明覺得,螃蟹生意無論在時令上還是顧客方面都有些狹窄,打算開一家酒吧,要和各行各業的朋友結識一下,也算提前廣而告之。
志明開的酒吧叫“金壇九號”,他是金壇人,在離開之后就一直深深愛著他的故鄉。至于“九號”,志明解釋說,他人生第一次去夜總會,陪唱的姑娘是九號,一整晚他都呆若木雞又心潮澎湃,被九號的美貌和夜總會的氛圍嚇壞了。那天晚上他偷偷看了九號幾百次(其實他可以把九號抱在懷里面對面盯著的),這個數量和初戀時看女生的次數很類似,所以九號也是他的初戀,最多加上“之一”,酒吧干脆這么取名了。對外人,志明會說,叫“九號”是因為他喜歡幾位偉大的九號球星,羅納爾多、巴蒂斯圖塔、蘇亞雷斯。在我看來,志明對外的解釋才是正解,對我們的說辭恰恰是吹牛。
“金壇九號”這個名字如此前的螃蟹生意一樣,非常局限,金壇人不多,對任何一種九號有感覺的人也不多,客人寥寥無幾。生意不好,志明便把酒吧更名為“螢火蟲吧”,有一種星星點燈的浪漫意味,更有一種夢回童年的惆悵。酒吧改名后生意大火,也成了我和滕鵬碰頭的重要地點。
這天下午,滕鵬給我打電話(這一點很罕見,我們基本靠文字而非聲音聯系,顯得很文明的樣子),帶著幾分焦躁和惋惜說,“螢火蟲吧”今天停業,開到午夜十二點,然后關門,明天就轉手,我們下班就去那邊紀念一下啊。我自然不能推辭,下班后就過去了,還想著怎么諷刺遲到的滕鵬:這么重大的時刻居然遲到。而這一次他沒有遲到,早早在那里等我,應該是從單位直接過來的,穿著西裝。一個穿著西裝的老男人,孤獨地坐在空蕩蕩的桌子后面沉默不語,很像一幅油畫。
我問滕鵬,為什么會停業,生意很好哇?他一臉不屑地說,現在什么店關門都有可能,這有什么奇怪的呢。確實也是,那就直接跳過這個環節,來到惋惜和惆悵階段。志明沒一會兒也坐過來,讓廚房弄了幾個炸物給我們當晚飯,又開了一瓶21年的大摩,反正也賣不出錢了。滕鵬問志明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志明說,我們九點左右去靈谷寺那邊看螢火蟲吧,最近螢火蟲突然出現了,很多人都去看。螢火蟲吧關門了,但螢火蟲長存。滕鵬說,不是問今晚怎么安排,是問你以后怎么打算,做什么。志明說,誰知道呢。滕鵬又問,除了我們,今晚沒別的人過來懷念一下嗎?志明說,今天周一啊,哪有人有空,我也不想搞得很情,你看一些書店,明明是自己經營出了問題,又喜歡在關門時大肆煽情,寫一篇長長的文章,歡迎大家來做最后的告別,讓這個瞬間永恒。結果很多書店,關門停業的時候就是生意最好的時候,這也太讓人傷心了。我除了跟你們說了下,誰也沒說。滕鵬問,陳主席也沒說嗎?志明說,沒有,不過還是要說的,否則老人家跑過來,看到酒吧不見了,那種感覺和我當時罵他應該是一樣的。說完兩個人大笑起來。
我有點幾不明所以,感覺被排斥在某個事物之外,就打斷他們的笑聲,問這是怎么回事。滕鵬說,他不是罵過陳主席嗎?你當時也在場的。見我還有些疑惑,滕鵬反復提醒,又描述半天,我這才想起來,陳主席,就是那位當眾朗聲闡述自己微信名的老人家,只不過,當時我和老人家沒有接觸,所以等于不認識這個人。那天被罵了之后,老人家臉上特別掛不住,幾乎暈厥在沙發上,長時間一動不動。這也正常,說話被打斷,對某些長期當眾夸夸其談的人而言已經足夠刺激了,有種戳破氣球的炸裂感,何況還伴隨著一句侮辱的話。老人家平復了幾分鐘,在眾人的勸說安慰中,憤然起身,怒聲說,不吃飯了。這時滕鵬也到了,本來輕松意的狀態一下子被現實擊潰,他立刻投入對志明的聲討、對自己的批評中。他是志明的表哥,志明更是他喊來的,自然要負全責。于是滕鵬不斷檢討,不斷貶低甚至批判自己。最后,他幾乎在清算自己,于是我們幾個客人,又要分一部分精力來安撫滕鵬。場面一度特別混亂,七個人包括滕鵬本人,一起安慰老人家,聲討志明 (滕鵬被連帶聲討幾句),一會兒有人覺得滕鵬的話太重了,就勻一個人出去安撫滕鵬。因為滕鵬也是被安撫的對象,他也就不便繼續安撫老人家了,于是就成了五個人安撫老人家、一個人安撫滕鵬的局面。滕鵬不能一被安撫就覺得滿足,而是繼續鞭撻自己,措辭比之前還嚴重,感覺他是對一個敵人進行最終的宣判。這就有些過分了,于是還得再勻出一個人去安撫他。場面成了四個人安撫老人家,兩個人安撫滕鵬,一邊五個人,一邊三個。
老人家逐漸恢復正常,臉色開始紅潤,聲音也有了中氣,滕鵬大概是沒看到老人家的變化,一個勁兒繼續審判自己,似乎在宣讀對自己蓋棺論定的萬字長文,那就只能再勻一個人去安撫他。于是他那邊四個人,老人家這邊只剩下三個。大約是覺得環繞自己的人竟然和滕鵬那邊的人一樣,稍有恢復的老人家又嚴厲批評起此前的人和事,這邊幾個人一看,事情不對勁,又紛紛圍過來,包括滕鵬自己,場面又成了七個人圍住老人家,一個勁兒地安撫和批評(主要是批評志明,滕鵬也在所難免)。安撫不夠,就改為稱頌,稱頌需要回顧往昔輝煌,于是就又開始回顧老人家的偉大之處、突出貢獻和卓爾不凡。為了襯托這份不凡,滕鵬又開始批判自己,話說得極重,除了他自己和老領導,另外的六個朋友都覺得不妥,于是勻一個過去安慰滕鵬,一個不夠變成兩個,當變成三個人時,老人家又開始不高興,表現出極大的憤慨和嚴厲,于是滕鵬這邊的三個人必須過去安撫老人家,即使不是四個人一次性過去,也要過去一個兩個……八個人除了然不動的老人家之外,剩余的七個人不斷在老人家和滕鵬之間奔波,像一陣狂風刮進了一座花園,花朵們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一會兒直起腰、一會兒匍匐在地,一會兒燦爛、一會兒枯萎。
最后,滕鵬大吼一聲:我把志明喊回來,負荊請罪!
老人家也大喊一聲:我不要見他,負荊請罪也沒有這么快的!
我當時有些想笑,又實在不敢,想說點兒什么又插不上話,其他人都在雜七雜八地說話,說話聲像大風后的大雨一樣淋在包間里的每一朵花上面。后來,老人家大約累了,也覺得滕鵬的道歉和自我檢討也確實夠意思了,就起身告辭。眾人當然要攔著,努力讓晚飯如常,可老人家執意要走,他甚至說,我累了,剛才這么一陣子啊,等于吃飯喝酒幾個小時啊。都這么說了,只得讓他離開,而他離開了,飯局也就散了。滕鵬讓我留下來,我沒理他,本來就不太想來和一群陌生人吃飯,這么一鬧覺得晦氣,就獨自回家了,連聯系方式都沒有和那幾位交換一下。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老人家就是陳主席。我更不知道,后來志明真的在滕鵬的怒斥下,登門負荊請罪,而且這一請罪,兩個人又成了忘年交。志明開酒吧,陳主席非常支持,經常在酒吧里舉辦古典詩詞創作鑒賞演繹朗誦活動。因為這類活動基本都在上午舉辦,到中午聚餐,午飯后活動結束,所以我一直沒能身這樣的活動中,甚至不知道“螢火蟲吧”在非營業時間里還承擔了這樣的功能。
八點半左右,志明說,反正也沒有人來,我們一會兒就去靈谷寺吧。我一直都想去看螢火蟲,擇日不如撞日,滕鵬自然也要去,他務必陪著弟弟把這個特殊的夜晚過完,于是志明叫上酒吧的服務員小嵐,一個特別二次元的小姑娘,開車載我們去靈谷寺。小嵐有點兒緊張,說我開車不多呀。志明說,開車不多也比酒駕好哇。小嵐只得答應下來。看得出來她不情愿,畢竟過了今晚,她這份工作就結束了,志明將不再是她的老板。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善良的她還是答應了。她認真地對另外一個小伙子說,朱局,酒吧就交給你啦。
朱局笑笑,表示毫無問題。確實沒有問題,我們一走,酒吧里除了他就空無一人。他之所以被稱為朱局,是因為他姓朱,年輕,卻有著局長般的沉穩和睿智,連穿著也是中年風格,尤愛中山裝和夾克。志明很多次當眾調侃他,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穿得像官場穿越來的。朱局笑笑,不為所動。志明有一次甚至自嘲,這個酒吧真是魔幻哪,俊男靚女、爵士樂、威士忌,還有中山裝。
出門前志明又拿了十來瓶花花綠綠的啤酒帶上,笑著說,路上喝。滕鵬說,一醉方休。我有點不服氣:你有什么好一醉方休的?你是公職,根本不需要像我和志明這樣考慮收入,考慮轉行,考慮明天干什么,你醉個毛線。志明附和說,是啊,你一輩子都不要操心。滕鵬沒理我們,當我們三個走出酒吧,朝停在路邊的車子走去時,他突然大吼一聲,所以老子才要一醉方休哇!他的聲音很大,半條街的人都聽到了。我們只能沉默,裝作此事和我們無關。
上車后我們發現,小嵐開車確實不行,最大的特征是不敢變道,無論前面的車開得多慢,她都一直跟在后面,與此同時,在導航提示變道的時候,她又很緊張,打方向之前會降速。志明忍不住提醒她,變道的時候快一點兒,只要空間足夠,你一個加速就斜著沖出去變道,后面的車不可能撞到你。你現在的變道簡直就是別車。
說了之后小嵐更緊張了,車子以龜速在鬧市區行駛,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東郊。路過鼓樓廣場時,因為路口太復雜,小嵐看不太懂導航,提前拐出轉盤,朝南面開去。志明還想說什么,滕鵬在后排拍了拍他,意思是無所謂,繞點兒路也就幾分鐘的事。
車子很快開到了一家商場的樓下,路邊上橫七豎八地塞滿了汽車,給人一種有大事要發生的感覺。我們都感概這個點怎么還這么堵,小嵐第一個看出了端倪,她說,應該是培訓班下課了,全都是小孩。我們朝窗外看去,果然看到大量的小孩被家長領著走出大樓,大部分都坐上電動車,或者去乘坐公交地鐵了,剩下的坐私家車,也還是很大的數量,道路徹底被堵死。小嵐緊張地看著前面,每次能往前挪幾步,她都會嘟囊一兩句。我覺得有點兒無趣,就問志明,后來你負荊請罪了沒有?
志明有些疲倦,酒吧轉手需要處理的事務太多,就敷衍一句說,豈止負荊請罪,簡直就是跪地求饒。滕鵬插話說,沒你說的這么嚴重,陳主席也不是壞人,是被你嚇壞了,他這輩子都沒遇到過你這種二貨。后來他不是一直很支持你嗎?我記得他除了帶人到你這里做活動,偶爾還來喝幾杯。志明連忙附和說,是的是的,陳主席很有情調的,一般老領導晚飯后要么唱歌,要么打牌,或者散步,他如果在附近吃飯,結束后都會來坐坐,有時候還帶一兩個朋友,聽聽音樂,喝點兒啤酒。我說,這么好的老人家到哪里去找,你把酒吧轉讓掉他會傷心的。志明說,所以我想了一下,只是通知他我關門很不合適,我又要登門一趟了。哥哥,他搬家沒?滕鵬說,我哪知道他有沒有搬家,他這兩年跟你的關系比跟我好多了,我一年最多見他一次,還是開會時遇到,一大幫人,也說不了幾句話。我問滕鵬,你退休后會不會也這么開明,一周去個一兩次酒吧?滕鵬說,沒興趣,不如打羽毛球。我和志明笑起來,又有些惆悵,因為我們似乎沒有完整而安逸的退休生活,至少我是想到了這一點。
隨著車輛頻繁的頓挫,我們都困了,加上此前喝酒不少,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閉目養神起來。這樣也是讓小嵐放心開,沒人指手畫腳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第一個醒來,看看時間,十點整,也就是說我們在路上跑了一個多小時。再看看周圍,遠處一片漆黑,近處卻是車燈璀璨,車子停在路上不動,一些車輛暴躁地按著喇叭,我就是被喇叭吵醒的。我問小嵐,我們在哪兒啊?她把腦袋朝車載屏幕上湊了湊說,在紫金山東路。
這一帶我非常熟悉,和陳主席一樣,我也有一個可以解釋很久的微信名,“鉆研紫金山20年”,這數字還可以逐年增加。看著周圍的車輛,我一是很奇怪我們為什么會從這條路過來,大概是導航選擇了避開擁堵;二是疑惑,這前后的車輛怎么會這么多?一般只有節假日才會這樣,難道他們都是來看螢火蟲的?
志明是第二個醒的,脫口問道,到哪里了?我小聲說,快到靈谷寺了,過了這一百多米就到靈谷寺門口,我們就可以下車了。志明自顧自地說,才十點,來得及,我們看完螢火蟲再回酒吧,十二點之前趕回去就行。我笑著問他,反正都要賣了,你回不回去能有多大事?志明說,要回去,我要在酒吧里走十個來回,讓朱局幫我拍視頻。我說,你這是拍MV呀,朱局能拍出大片的效果嗎?這時小嵐搶著說,他可以的,雖然他穿得像五十歲,其實是個前衛影像藝術家,拍了很多片子了。我估計小嵐是疲勞困乏,說話能提神。見滕鵬沒醒,我把身子朝前排湊湊,小聲問志明,你到底怎么負荊請罪的?
志明說,也沒什么,我不覺得丟人,還覺得很應該,誰讓我亂罵人呢。那天最煩人的,其實是陳主席躲著不見我們。從飯店出來我就在路邊吃燒烤喝啤酒,其實是在等哥哥給我電話,我知道他肯定會找我的。結果老半天電話才來,那個時候我都快喝醉了。哥哥讓我去給陳主席負荊請罪,我上哪里弄荊條呢,想了一下,我決定到陳主席家樓下時,扛一輛共享單車在背上,就當它是新時代的荊條了。我打車去陳主席家,花了半個多小時,然后哥哥給陳主席打電話,先是不接,后來說,不在家,到秦淮河邊散步去了,每晚都去的。可他家也不住在秦淮河邊哪,我們又往那邊趕。距離其實也不遠,兩公里不到,走路太遠,打車似乎又太近了。我們還是決定打車過去,等車又花了十來分鐘,下車一看,黑壓壓的全是人,打電話也不接,我們只能一邊找一邊不斷打電話。那里估計有兩千人在散步,怎么找哇。后來電話接通了,陳主席讓我們不要找他了,就當沒這回事。哥哥堅決要帶我當面請罪,還逼著我對著電話說話,不是說道歉的話,而是說一定要當面道。陳主席悠悠地說,剛才在河邊散步非常感慨,感覺人生就像一條大河,奔流不息,說是直奔大海,其實是身形俱滅,所以一激動啊,就打個車到長江大橋上來看江景了。我當時氣壞了,覺得他肯定是故意消遣我。還是哥哥英明,他嚴肅地說,陳主席就是這么博大精深,他說在長江大橋上那就肯定在長江大橋上,我們馬上過去。然后我們打車去了長江大橋。陳主席真的在憑欄遠眺,雖然遠處黑壓壓的什么都看不見。陳主席站得筆直,像一個雕像。
我問,然后呢?志明說,然后就聽陳主席說了一小時左右的人生啊。生命不息、奔流不已。陳主席確實是有水平的,他還說到了向死而生,說人類真的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生命,因為每個人都早早知道自己必然會死掉,在必死的結局面前,絕大多數人依然不放棄不拋棄,一個個活得津津有味的,這種意志力,什么物種能媲美!我真的要被陳主席感動了,你想想,當時是秋天,秋風大作,三個人站在長江大橋上,說了一個多小時的逝者如斯夫什么的,誰不感動啊。這時候,滕鵬醒了,罵咧咧地說,你是自我感動吧,那天回家都快一點了,加班都沒這么辛苦。志明笑笑說,我們聽陳主席把話說完,然后我又跟他說打算開一家酒吧。陳主席竟然說,好,很好,我支持你。為了這句話,我們又打車把他送到小區樓下,陪他上樓,還好他沒有留我們坐坐,確實太晚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還是不錯的,至少他后來也算跟你處成朋友了,多少也照顧你生意的。志明說,算是吧,酒吧開業后他單獨來了一趟,跟我約法三章,場地費不要收了,其他任何消費都按照酒吧的規定來。小嵐這又插嘴說,他們都喝熱水,喝酒太少了,最多就點幾瓶啤酒。志明幫他的老友陳主席辯護道,有幾個人上午喝酒的?滕鵬譏諷說,都是老同志,就喜歡寫古體詩,還要吟誦,還找了不少朗誦愛好者,這個活動也就你能受得了。志明說,我就當看熱鬧,不過有一次他們還不錯呀,搞了個杜甫詩歌吟誦專場,我從頭聽到尾,杜甫確實比他們寫得好多了。
車子挪了十幾分鐘,終于到了靈谷寺門口,深夜的景區門口竟然像節假日一樣熱鬧擁堵。自媒體這些天一直在說螢火蟲的事。每晚都有成千上萬人過來,而且很多人都認為遲一點幾人少,結果都堵在半夜。小嵐找半天找不到停車的地方,加上酷暑天,我們都有些疲倦,也有點兒想打退堂鼓。志明說,要不我們先下車看看吧,來都來了,小嵐你在旁邊找個地方停下來等我們。小嵐說,我看不看無所謂的,不過我感覺這附近都沒有停車的地方,要開出去很遠。志明說,那你就等我們電話吧,不管你開多遠,接到電話你就來,你就順著紫金山路一直開,到市區隨便找個地方停下來。
小嵐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帶著幾分歉意說,我家人讓我十一點之前必須回家的,遲一點點可以,到十一點半就不行了,我爸爸會罵我。我和滕鵬疑惑地對視了一眼,我們覺得小嵐這種略顯夸張的二次元裝扮沒幾個家長受得了,這就意味著家里不管她了,沒想到規矩這么大,看來是我們機械了。不等志明回應,滕鵬說,回去回去,先順路送小嵐回家,我們叫個代駕回酒吧,在十二點之前到,不耽你誤拍視頻。志明答應了,自我排遣說,今天晚上看螢火蟲是有點兒矯情了,隨便哪天都行。改天我們早點兒過來。小嵐,我帶你和朱局一起來。
小嵐順著車流往前,依然很擁堵,好在因為每個人都在逃離景區,但凡能加速的都在加速。出紫金山景區大約需要二十分鐘,車子又開始了加速、剎車、起步的循環。志明有點兒無聊,就打電話給朱局,告訴他我們大概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回來,設備可以提前準備好。他開的免提,我們都聽到朱局關心地問,你們看到螢火蟲沒有?沒看到你們發照片啊?志明如實回答,沒有,人太多了,擠不進去,從門口到景區里面全是人。朱局問,那你們八點多鐘出去,兩個小時了還沒看到螢火蟲,然后就回來了?志明說,你就當我們看過了吧。朱局沉默了一會兒,用與他年齡不符的低沉嗓音說,也好,也好。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作者簡介】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縣,2001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1999年開始發表作品,獲紫金山文學獎、紅巖文學獎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拆遷人》《水滸群星閃耀時》《夜游》《曉行夜宿》;著有詩集《深夜截圖》《雪人》《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