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男,法學博士,教授;(1998—),女,碩士研究生。
“城\"在古希臘語中稱為“Polis”,據《荷馬史詩》中的用法來看,是指城堡或衛城,大體上是用來抵御外族侵略之類的建筑體。“城”與古代希臘的氏族主權結合而具有邦國之意,故稱為城邦。后來,“城\"與中世紀后期之工商業及其行會組織結合而添加其工商業中心之含義,從而形成城市。城邦與城市,作為一定形式之共同體,在發揮其自給與防御功能、追求其共同體利益時,形成了自己的秩序。這種秩序除了最基本的道德秩序外,最重要的則是法律秩序。法律秩序對城邦與城市如此之重要,以至于法治與城邦、城市相伴相生,從城邦到城市之發展過程正是法治精神之生長過程。
一、古希臘城邦一一法治精神之源頭
“我們應該注意到邦國雖有良法,要是人民不能全都遵循,仍然不能實現法治。法治應該包含兩重意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是本身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①,一談到法治,人們必然想到亞里士多德的這句名言;同樣,考察古希臘之城邦制度,我們可以發現法治精神之源頭。
(一)古希臘城邦
古希臘城邦,是一個城市連同其周圍不大的一片鄉村區域,面積一般不是很大,最大的也就相當于我國的一個大縣。“除斯巴達而外,阿提卡(雅典)是全希臘僅有的,領土相當廣闊,卻一直處在一個單一意志指導之下的國家,和阿提卡的1000平方英里(約25.9萬公頃)的領土相比,任何其他希臘城邦的領土是很小的。”②其人口不多,如雅典一般有五六萬人,在鼎盛時期也不超過40萬人。至于古希臘城邦之性質,因\"Polis\"之含意多重,人們的看法也不一樣,大體可分為城市說與國家說兩種。不管采用哪種說法,古希臘城邦的以下特點都得到承認:獨立性、共同體、與某一氏族有關。因此,可以認定古希臘城邦是以一個城市為中心的享有獨立氏族主權的共同體。
古希臘城邦的社會結構,可以分為斯巴達型與雅典型兩種,但大同小異。大體又可以分為公民與非公民兩類人。公民總體上可分為貴族與平民。此外,一般還按同一胞族之不同分支分為幾個部分。如雅典之氏族部落為愛奧尼安人,包括四個分支,即格列翁特、阿爾加得、愛吉可里和哈布里特,“他們依一年四季之例結合為四部落,每部落又分為三區,共得十二區,有似一年的月數,這些區被稱為三一區和胞族;每一胞族有氏族三十,有似每月的日數,每一氏族則包括三十人”③。非公民中包括奴隸與外族人。公民為統治階級,奴隸與外族人地位大致相當,為被統治階級。
在經濟與政治制度方面,古希臘城邦一般都實行某種自給性的經濟制度與某種人民性的政治制度。所謂自給性的經濟制度,是指不依附于別人,靠城邦居民自己從事農業、手工業或商業貿易而支撐其生活與發展需要。如斯巴達主要實行奴隸農業與戰爭經濟,而雅典則主要實行加工與貿易經濟,通過加工與出售橄欖油來換取城邦所需要的糧食等物品。在人民性政治制度方面,古希臘城邦因其人口少,公民數量有限,一般都實行一種直接的人民當家作主制度,如斯巴達實行軍事人民性制度,而雅典則實行貴族寡頭人民性或三十執政官的平民人民性政治制度。當然,在政治制度方面對后世具有最大影響的為雅典式的人民性制度。
(二)城邦與法治
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中所提出的法治標準,不僅為其理論創造,也是其對當時的城邦制度觀察之結果或總結。這一偉大思想產生之基礎為古希臘城邦中存在著法治的最初原型。換句話說,法治之精神源頭在古希臘城邦制度。據學者考察,法治在古希臘城邦之前的各種王制中不存在。④
首先,古希臘城邦制定了一系列良法。古希臘城邦之人民性制度及其機構設置,最初都是根據習慣法進行的,后來由于各種原因,大都制定了自己的成文法。這些成文法也有一個從野蠻惡法到文明良法之發展過程。現以對此問題具有最典型意義的雅典城邦為例,加以說明。
公元前600年左右,貴族與平民的矛盾日趨激烈,最終導致社會變革。雅典的貴族經常通過任意解釋習慣法而濫用職權,故這一變革以制定成文法典為標志。于是,第一個雅典的成文法產生了,即著名的“德拉古法”。“德拉古法\"在當時情況下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如反對親屬血仇等,但遠非良法。
大約20年后,發生了希臘史上著名的梭倫改革。在梭倫改革中,雅典制定了一系列良法,主要包括:債務解除法,“他又制定法律,下令取消公私債務,其法案曾以‘解負令’聞名,意即人民卸下他們的重擔”;遺產自由法,規定個人有權自由處理自己的產業,“他的關于遺囑的法律,也受到很高的評價。在他之前,沒有人能立遺囑,死者的全部財產必須留給自己的家族。但是他卻允許沒有兒女的人可以把財產給予自己屬意的人,這樣他就使友誼重于親屬、私情重于必然,使一個人占有的東西成了個人的財產\"①;土地最大限度法,“梭倫所訂的法制,…曾經禁止個人任意收購過多的土地\"②;農業保護法,梭倫立法禁止宰殺耕牛,獎勵種植水果、蔬菜,加強水井管理、整頓灌溉系統;糧食供應法,“關于土地產品,他只允許把油賣出國外,其他皆不許出口”③;鼓勵手工業法,他“允許永遠被本國放逐的人或合家遷來雅典從事某種行業的人可以歸化為雅典公民”④,“規定如果一個人沒有叫他的兒子學會一種行業,他就不能強迫兒子養他。他把一切行業都看得很高貴,要元老會議檢查每一個人的謀生之道,處罰沒有行業的人”③;鼓勵商業貿易法,統一度量衡制度、整頓貨幣,“梭倫…提高…貨幣的標準……\"③。梭倫之立法,后經庇西特拉圖和克利斯提尼的繼承與發展,成為希臘城邦法治之基礎。?
其次,這些法律獲得了普遍性遵守。梭倫改革因不能滿足貴族與平民的雙方要求而時常遭受雙方的反對,但是其制定的法律卻獲得了普遍成功,受到普遍性遵守。這與梭倫所采取的中庸路線有關。梭倫在他的詩中說:“我拿著一只大盾,保護兩方,不讓任何一方不公正地占據優勢。”③這更與梭倫及其后繼者采取的執法措施有關。為了推行其法律,梭倫以財產為標準,將希臘社會劃分為五百斗級、騎士級、雙牛級、日用級或平民級。在此基礎上,“梭倫又創立一個四百人議會,每部落一百人”。①后來,他又采取了一個重要舉措,設立陪審法庭法,創立由 6000個人組成的最高司法機關與上訴機關,不僅可審理刑事與民事案件,還有權對失職的執政官卸任后進行審訊。同時,所有的成年公民都有機會和可能擔任陪審官,所以陪審法庭是雅典奴隸主人民性政治的重要基石之一。梭倫與其后繼者還提出并實踐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②盡管有人認為,這一口號最早是由波斯人歐基尼斯在公元前525年提出來的,但在這以前,梭倫和庇西特拉圖已經具有并實踐了這種思想。庇西特拉圖雖然是個僭主,但他“愿意一切按照法律,不使自己有任何特權;特別是有一次,他被控犯殺人罪,傳他到愛里俄泊果斯受審,他也親自出庭,自行辯護”。③為了使法律獲得普遍遵守,更為了防止執政官濫用職權,克利斯提尼創設了“貝殼逐放法”,“克利斯提尼則以爭取大眾樂從為目的,制定了另一個新的憲法,其中包括貝殼放逐法,他們第一次實行貝殼放逐法,制訂此法是由于對當權的人發生懷疑而起,因為庇西特拉圖擔任人民領袖和司令官時曾經自立為僭主”。④
二、中世紀城市一一法治精神之承啟
(一)中世紀城市
中世紀城市的形成與發展都與商業密不可分。中世紀早中期,由于蠻族人侵頻仍,特別是穆斯林的入侵,羅馬帝國時期形成的條條道路(特別是商路)不通,歐洲的商業衰敗。中世紀后半期,由于戰事日漸平息,歐洲的商業開始復蘇。海上與陸上都出現了許多商隊,后來形成了德語稱之為“基爾特”(gilde)和“漢薩”(hanse),羅曼語稱之為“同樂會”(frairies)、“互濟會”(charites)和商人“協會”(compagnies)的各種商業合伙組織。對經濟組織起決定性影響的不是“民族的特性”,而是社會的需要,即商隊在其成員間建立的相互保證、紀律與規章保障了商業進行之可能性。這種商隊是武裝的商業組織,隊員佩帶弓劍等武器保衛商隊的安全;商隊由一名首領(漢薩伯爵或長老)統率,商隊成員互稱兄弟,他們之間有忠誠誓盟并有緊密團結的精神;商品同買同賣,利潤是根據各人在合伙組織中股份的多少按比例分配;商隊從事的是國際貿易,一般都要經過長途跋涉;商隊一般都有自己的旗幟,商隊行進時,由一名成員在隊前掌旗。
這些中世紀商業組織,在兩次旅行當中的間隙以及在氣候條件不便商旅期間,必然要聚集在某些固定的地點。這些地點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是交通便利,二為安全保障。于是,沿路與沿河的既有便利交通又有安全保障的城鎮和城堡便成了首選之地。由于城堡與城鎮地方狹小,而商隊繁多,一些商隊從一開始就不得不定居在城堡和城鎮之外。他們在城堡旁邊建起一個外堡(foris-burgus),即一個郊區(suburbium)。這種郊區,有些文獻還稱之為新堡(novus burgus),以別于與之相連的封建城堡即舊堡(vetus burgus)。在尼德蘭和英格蘭,稱之為港口(portus)。在羅馬帝國的行政用語中,港口并不是海港,而是用墻圍起來存放或轉運商品的地方。在一些封建城堡周圍,這樣的新堡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包圍著舊堡,規模也遠遠大于舊堡,遂形成了中世紀的城市。
中世紀有條習慣法則:凡是法律不能確定其主人的人,法律必須以自由人對待之。正如農業文明使農民成為奴隸一樣,商業卻使商人成了自由人。加之商業給封建主帶來的經濟活躍、稅收增加等好處,使商人取得了特殊地位。商人財富的取得不依其身份只取決于其才智與精力;商人之間只適用商人法;有權審訊他們的只有凌駕于封建私人法庭之上、仍然保留著法蘭克司法組織的老架子的法院。①由于商業之利與商人地位之特殊,經過斗爭,從12世紀起,中世紀城市紛紛獲得了封建主們的特許狀,城市取得了自治權而成為公社,商人們也就成了市民階層。所以,“中世紀的城市從十二世紀起是一個公社,受到筑有防御工事的城墻的保護,靠工商業維持生存,享有特別的法律、行政和司法,這使它成為一個享有特權的集體法人”。②
(二)城市與法治
經過曲折的斗爭,到了12 世紀,以1127年授予圣奧梅爾的特許狀為標志,中世紀城市的基本制度得以建立。該特許狀承認城市為獨特的司法地區,擁有為全體居民所共有的特別法律、特別的執行吏法庭和充分的公社自治。12世紀時另一些特許狀承認該伯爵領地的所有主要城市享有類似的特許權,從此以后城市的地位得到書面證書的保證和認可。中世紀城市制度以特許狀與基爾特誓約為基礎,設立執政官、市政會與公社法庭。執政官由選舉產生,其主要職責在于帶領基爾特維護城市治安;市政會進行各個方面的日常行政管理工作;法庭負責市民階級的審判工作——市民階級只能受他們自己的地方長官審判。另外,基爾特自發承擔供給城市生活之必需品。
從其具體內容來看,中世紀城市顯然實行了法治,因為整個制度之基礎為法律。中世紀城市不但有其較為適宜的法律,這些法律還得到了很好的遵守。中世紀城市的法律除了前述的基本法性質之特許狀與基爾特誓約外,在此基礎上還形成了自己的刑法、民法與商人習慣法。特許狀只是一個法律框架,需要其他法律的補充。這些法律之結合,主要對以下事項作出了規定:市民的身份為自由人,人人平等;城市中的土地自由;取消阻礙從事工商業的領主權利和稅收;廢除舊的形式主義的、諸如宣誓保證人、神意裁判、裁判決斗等司法程序,代之以證人作證等簡明、快捷程序;以罰款與肉刑代替了古老的償命金;產生許多有關婚娶、繼承、動產抵押、債務、不動產抵押,特別是有關商業之法律;城市法庭的判例越來越豐富和精確,產生了民事習慣法。特別要注意中世紀城市的刑法,它是一種特別法,比農村的刑法更加嚴厲和殘酷;它大量使用包括絞、斬、宮、肢解等肉刑,極其嚴格地應用同等報復法一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中世紀城市之法律以誓約為基礎,表達了成員們的意志,對其遵守帶有自愿性。同時,由于對治安的關注,嚴酷的刑法也是城市實現統一的強有力工具。因為它凌駕于分割這片土地的各種審判權和領主權之上,迫使所有這些審判權和領主權服從于它的無情的法規。它比利益和居住的一致性更有助于使定居在城墻內的所有居民人人平等。市民階級主要是指全體維護治安的人,城市的治安同時也就是城市的法律。城市由于它所具有的治安(法律)而形成一個獨特的司法地區。由于對治安之重視,領土權的法理壓倒了人的身份法理。城市的民事習慣法普施到治安所及之處,城市在其墻垣之內形成一個法律共同體。
中世紀城市法治與古希臘城邦法治存在承繼關系。首先,中世紀城市與古希臘城邦存在一定的繼承性。城市與城邦雖然都有城堡,但城市只在城墻范圍之內,而城邦還包括城堡外的一些農村,因而城市的經濟為工商業而城邦的經濟還包括農業;城市因共同目標與利益而成,淡化民族共性,而城邦則因血族關系而成。然而,二者也有諸多相似性:二者都出于安全防衛之考慮而形成;二者都是自給性、自閉性的組織;二者都是自治性共同體。這些不同與相似正是中世紀城市對古希臘城邦在傳統上的繼承與發展。這一結論可以通過中世紀城市之發端——商業之興起——與古希臘羅馬之特殊關系得到印證。“威尼斯商人如此既快又早地致富的秘密,無疑在于把他們的商業組織與拜占庭的商業組織聯系起來,并且通過拜占庭與古典時代的商業組織聯系起來的那種緊密的親族關系。”①其次,中世紀城市法治是對城邦法治的繼承與發展。在法治思想方面,中世紀城市法治對古希臘城邦之法治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古希臘城邦之法治思想即為亞氏之法治思想,中世紀城市之法治思想在此基礎上加人了類似現代價值的內容。在法治之精神方面,城邦法治之精神重在正義,而中世紀城市法治則在平等基礎上偏重于自主自在。城邦法治之權威基礎為氏族主權,而中世紀城市法治之權威基礎則為特許狀與基爾特誓約。城邦法治關注對叛國者之懲罰,中世紀城市法治關注對城市治安之刑法規制。在司法審判程序上,中世紀城市法治恢復了城邦法治之簡單快捷的特點,卻也廢除了其神判因素。另外,中世紀城市之商人習慣法直接承繼了古希臘城邦所形成的國際貿易慣例,“古典時代的商業法律和慣例是他們在西部歐洲表現出優越性并且處于領先地位的原因”。②
中世紀城市法治開啟現代城市法治之先河,培養了現代城市法治之主要元素,其對現代城市法治之影響不可低估。中世紀城市法治中出現的市民階級,為近現代城市中三等級制度之最終形成做了事實上的準備;中世紀城市法治對自主自在的制度追求,直接影響了現代城市法治中的現代精神價值;中世紀城市法治對動產地位的確立,為現代城市法治中的私人財產神圣制度奠定了基礎;中世紀城市法治對資本,特別是貨幣流動資本的確認,構成了近現代資本主義制度之源頭;中世紀城市法治所確立的新的財富觀念,使財富包括土地、貨幣與其他可用貨幣估價的商品,為現代城市法治打下了經濟思想基礎;中世紀城市法治對經濟性質之義務及薪俸制的確立,使現代城市法治追求其現代價值成為可能;中世紀城市法治對世俗文明之重視,為現代城市法治提供了文化背景;中世紀城市法治對城市中敬神團體與慈善團體的支持與寬容,已包含后世之人道法因素。另外,中世紀城市法治之世俗性與神秘性,為后世的文藝復興和信仰改革運動做好了非常充分的準備,而沒有這兩個運動現代城市法治則無從談起。
當然,中世紀城市法治只是當時歷史的必然選擇,其所包含的內容深受歷史之局限,尚不具備現代城市法治的要旨。中世紀城市法治之要求仍然處于最低限度。如,中世紀城市法治對人身權利之關注,其目標非常單純與實用,就是為了保證商人或工匠可以來往和居住于他們所愿意的地方,并且可以使他們自己和孩子的人身擺脫對領主權力的依附。同樣,中世紀城市法治所要求的特別法庭,就是為了可以一舉擺脫他們所屬的審判管轄區的繁復以及舊法律的形式主義程序給他們的社會和經濟活動造成的麻煩。出于同樣的實用目的,中世紀城市法治要求廢除與從事商業和工業以及占有和獲得土地最不相容的那些捐稅,要求相當廣泛的政治自治和地方自治。然而,這一切尚未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也沒有從理論原則上加以說明。在最初的市民階級的思想中,沒有任何現代價值的觀念。他們要求人身的權利,也并非將其當作天賦的權利,只在有利可圖的情況下他們才尋求人身的權利。
三、近現代城市一現代法治之“宿主'
(一)近現代城市
“中世紀城市的發展趨勢為城市共和國。\"在與封建主的斗爭中,中世紀城市之市民階級曾與皇室貴族有過一段蜜月期,在自治的城市中實行共和制,在意大利形成了一些城市共和國。從14 世紀起,隨著王權的加強與民族國家之崛起,那種因商業而生的典型的中世紀城市逐漸喪失其自治地位。然而,中世紀城市中形成的理性的種子這時開始發芽。自14世紀起,歐洲首先從意大利的一些城市開始了文藝復興運動;15 世紀,在德國北部的城市中興起了信仰改革運動;到16 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在法國、西班牙、德國、尼德蘭與英國的城市中傳播;同時,信仰改革運動在德國與英國獲得勝利,成立了新教。同一時期的重要事件還有從14世紀末到16 世紀末之地理大發現。這些知識與思想上的成就,不但大大促進了技術的發展,而且與技術進步相結合,直接導致17—19 世紀歐洲城市之工業革命,確立了理性主義在17世紀之統治地位。在工業革命的沖擊下,一些中世紀城市因適應工業化進程而開始轉變為近現代城市。工業革命實為近現代城市之驅動力,近現代城市從工業革命開始。
與工業革命相伴,歐洲經歷了第一次啟蒙運動,理性主義盛行。理性主義以城市為樣本,提出天賦權利、人人平等、社會契約等觀點,在思想領域實現了對傳統之顛覆。在生產方式與思想方式都發生如此巨變的情況下,發生社會變革已成必然之勢。于是,城市革命走上歷史舞臺。歐洲的啟蒙思想,在大西洋彼岸的費城開花結果:1776 年爆發了美國的獨立運動,發表了《獨立宣言》,重復了歐洲啟蒙運動的思想,并在《1787年憲法》中以三權分立與憲政之實踐重新闡釋了啟蒙思想,史稱為第二次啟蒙運動。第二次啟蒙思想反輸歐洲大陸,引發了一系列城市革命。1789 年首先在法國首都巴黎城爆發了著名的法國大革命,發表了《人權與公民權宣言》,提出了法治、平等等思想,從此,歐洲城市踏上了現代化道路。①
與以前的城市相比,近現代城市性質迥異。其主要功能不再為防御,而是建設、吸引與服務,所以它沒有城墻而多有路、水、電等基礎設施。近現代城市為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特別強調其經濟中心的地位,弱化軍事中心意義,更有向著生活中心發展之勢,地位顯赫。近現代城市一般不再是自治性的共同體,而是作為中心融入到相應的社會之中。近現代城市不再是自閉性的或排他性的組織,開放性成為其最重要特征之一,包括向農村開放與城市間互相開放。近現代城市也不再是自給性的組織,它與農村及其他城市相互依賴、緊密聯系。因而,近現代城市所追求的人人平等不再是特權性人人平等,而是普遍性人人平等。近現代城市規模大、功能全、人口多而集中,社會關系復雜,完全成了“陌生人社會”。
(二)近現代城市與法治
在權力運作模式方面,近現代城市作為國家之一部分,分享國家的權力承擔相應的義務。它既是上級權力的接收者,又是自己權力的生產者,還是下級權力的發送者。在權力分配方面,近現代城市一般注重公私權力的劃分,有的偏重于公權,有的偏重于私權;在公權力之配置上,近現代城市一般將權力分為決策、執行與審判權,并分別設立權力機構、執行機構與審判機構承擔之。并以此權力運作模式為基礎,形成近現代城市制度。近現代城市制度是國家整個官僚制度的一部分。近現代城市制度非常復雜,實為一個國家各項制度之縮影。近現代城市制度雖然復雜,但仍可作城市經濟制度、城市社會制度、城市環境制度三類簡單之劃分。總體上看,近現代城市制度主要涉及以下具體內容:城市決策制度、城市審判制度、城市警察治安制度、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和管理制度、城市建筑業制度、城市住宅制度、城市房地產業管理制度、城市綠化制度、城市環衛制度、城市環保制度、城市水務制度、城市交通制度、城市文化事業制度、城市社會制度、城市民商事制度等。另外,近現代城市制度中越來越多地涉及對外交往與協調制度。
從近現代城市的具體制度看,其法治特點凸顯,幾乎每一制度都有相關法律。其實,作為歐洲城市革命重要成果之《人權與公民權宣言》已明白無誤地宣告了實行法治。在其十九條內容中,有一半以上為有關法律之治條款,如第6條“法律是普遍意志的表現。每個公民都有權以個人方式,或通過代表,表達對法律制定的意見。法律適用于一切公民,無論是加以保護或懲處。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一切公職和就業機會對所有公民都同樣開放,除品德和才能外,沒有其他限制”。
不過,與傳統的城市法治不同,近現代城市實行的是現代法治,是一種以人民當家作主為基礎的、追求各種現代價值之法治,《人權與公民權宣言》與美國《1787年憲法》都為此提供了最佳佐證。如《人權與公民權宣言》除在其第六條中規定了法治精神外,還在前三條分別規定了其各種現代價值:“人人生來自由,永遠自由并且擁有平等的權利。在社會上的地位取決于對社會貢獻的大小”;“每個社會團體都要以保障人天生、不可剝奪的權利為基本宗旨。這些權利包括自由、財產、安全和抗拒壓迫的權利”;“君權、統治權主要來自國民。除此之外,任何團體或個人都不得行使任何權威”。又如美國《1787年憲法》及其1789 年修正案不但規定了各種現代價值追求的內容,而且實踐了其獨特法治思想。①而《人權與公民權宣言》與美國《1787年憲法》正是城市革命運動之結果與城市走向現代化之契機之一。
從邏輯上看,近現代城市實行法治有其必然性。前文已述,近現代城市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費孝通先生所說的“陌生人社會”。作為一個陌生人的共同體,其秩序類型不可能是農村或農業“熟人社會\"中的道德習俗秩序,只能是法律秩序,雖然這種農業熟人社會之道德習俗秩序在城市之外的地方仍然為主要秩序。同時,正如上文所述,近現代城市制度紛繁復雜,這也是法治之外的諸如人治、德治等治理模式所不能勝任之事。
四、城邦一城市與法治關系之文化根源
關于對西方的城邦—城市及其實行法治之根源,學者們以自然環境釋之頗多,其大致內容概括如下。作為西方城市制度源頭之古希臘地處地中海沿岸,海岸曲折,內陸崎嶇;多山聚石,缺土少田;陸路不暢而海路亨通;人種雜處,攻伐繁多。由于缺土少田,為了生存,各民族間多有攻伐,并因此而使防衛外敵入侵成為頭等大事。而崎嶇之地勢與多山聚石之地理環境,又為筑城壘堡提供了有利條件。于是,各民族為了防御外敵,求得生存,筑城壘堡而城邦遂生。由于同樣的環境原因,城邦都不可能太大,人員不可能太多,正如《理想國》中所說,人口數以 5040 為最佳。同樣,由于缺土少田,農業無法滿足生活之需,于是產生了戰爭業、海盜業、商業與手工業。后來,由于戰爭與海盜風險太大而不能成為取得生活來源之常業,手工業與貿易業便成為最為重要之生存手段,而貿易業或商業需要平等、確定與可預見的規制,即法律。上述條件,為城邦實行人民當家作主與法治提供了基礎與需要。對外,其表現為城邦聯盟;對內則表現為共和制或寡頭制。這一共同體組織模式影響后世之城市,直至現今。
對于城邦—城市與法治共生之現象,自然環境解釋當然有其合理性,但在邏輯與歷史上總有些不足。其實,城邦一城市與法治之關系還有更為重要的文化根源。
(一)“人神二分\"觀、“善”與城市法治
從文化淵源來看,作為西方文化源頭之古代希臘文明上接邁錫尼文明,甚至可以追溯到克里特文明、腓尼基文明,直至兩河流域文化。從有文字記載的文化來看,公元前8—6世紀的《荷馬史詩》所反映的公元前10世紀以前的情況,可以視為古希臘文化的直接源頭。《荷馬史詩》中表現的古希臘的兩種基本文化觀念,即人神觀與道德觀,實為古希臘所有制度之文化基礎。《荷馬史詩》中所表達的人神觀為人神二分觀,所表達的道德觀為追求善。這兩種觀念一直影響西方至現代社會。以這兩種觀念為基點分析古希臘城邦之制度,會發現其實行法治之必然性。
人神二分觀認為,人的世界與神的世界不同,各有其秩序與規則。在神的世界中,雖然眾神之法力不同,分工與地位有別,但在神格上平等,都應遵守相同的規則。同樣,在人神關系中,人與神之能力雖然不同,但雙方也是平等的,其運行規則為祭祀契約,即人給神獻祭,神為人提供保佑。人神二分法之思維方式,決定了古希臘人在認識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時也會得出同構性的結論,即人與人之間平等,并要遵守一定的規則。而人神二分觀同時又意味著,神圣世界之規則不同于世俗世界之規則,更不能直接以神性規則適用于人類,故制定人類的世俗法律成為必然。從而,城邦一城市制定法律來建立社會秩序,即實行法治。
古希臘之道德以“善\"為核心。古希臘人崇尚力量,認為力量就是善,善即為美或美德;而美的高級境界為優雅,優雅等于單純與勻稱。所以,公元前6世紀之前的希臘,在道德上追求力量、單純與勻稱。在調控社會的各種手段中,顯然只有法律符合這一道德與審美標準。后來,柏拉圖又對“善”作出進一步理解,認為理性之自我實現為世界最高與終極之善,凡是符合事物自然本性即為善,并以此為根據得出人類的四種基本美德——節制、勇敢、智慧、正義,而正義為其他美德實現之狀態。其弟子亞里士多德則認為法律即正義。因此,法律在古希臘人之道德觀念中地位很高,城邦一城市實行法治當然是最佳選擇與必然之事。
(二)商業文明模式與城市法治
正如前文所述,地中海地區之地理環境與古希臘之“人神觀\"“道德觀\"造就了西方傳統文化之商業文明模式。商業文明模式起碼可分為物質與精神兩大要素。從其物質要素來看,商業文明之核心即為商品經濟。商品經濟要求社會應以商品的生產與交換為中心來組織社會經濟。與農業經濟的分散經營不同,商品的生產與交換需要較高的集中度。這種集中度的要求往往就是在集市中實現的,而集市的持續活躍與適當的安全保障必然導致城市的存在。同時,集市中的交易即為諸多交易之集中,其規模大、速度快,需要較高的確定性,其秩序只能為法律秩序。從其精神要素來看,商業文明之核心即為開放與冒險精神。開放意味接納陌生人,冒險意味著探索陌生世界。所以,商業文明為多元化交流之文明,它帶來的是陌生人世界。在這個陌生人世界中,不同人種與地域的人集中到一起,少有共同的習慣與道德風俗,各自原先所熟悉的秩序喪失其功能,需要一種更高級的秩序來追求該共同體之利益與個人利益。物質要素與精神要素結合于集市之中,不但形成了有形的城市,同時也產生了無形的法治秩序。可以說,城市是有形的法治,而法治為無形之城市。
(三)信仰與城市法治
城邦、城市與法治之關系還深受西方傳統信仰的影響。伯爾曼認為,“要解釋西方城市的生長過程,就不能不提它的歷史意識…從歷史角度看,首先這與教皇革命的信仰層面,尤其是教會逐步改革和拯救世俗的使命有關。其次,這與教皇革命的政治層面有關,尤其是與自治世俗政治體多元并存的信念相關正是這種信念使得公民有可能、也迫切需要建立獨立于王室當局、封建當局甚至教會當局的城市第三,它與教皇革命的法律層面有關,尤其是以下信念,即改革與拯救世俗必須通過穩步發展法律制度和定期修改法律來進行,以克服無序和不公的影響”。①由此看來,神圣管轄權和世俗管轄權的分離、并存和相互作用,是西方法律傳統的一個主要淵源。 首先,西方傳統信仰產生于城市并首先在城市貧民中傳播,甚至信仰之神都生于猶太省伯利恒城,可見城市對于西方傳統信仰之重要性。《舊約全書》早在公元前10 世紀就已在希伯來地區傳播,深受希伯來文化影響的古希臘當然也不可能全然不知。當然,由于古希臘信奉多神,因此“上帝”對城市的關注,對其影響可能不會太大。但對于后世,西方傳統信仰的城市觀念卻深人人心,特別是在圣奧古斯汀寫就其《上帝之城》以后。《上帝之城》“一直被譽為‘基督教憲章'”③,該書提出了兩座城的概念,即上帝之城與世俗之城,信徒們都生活在這兩座城里,兩座城的長期爭戰寫就歷史。受此城市觀念的影響,人們在組建共同體以追求理性之實現時,首先想到城市模式也就不奇怪了。其次,西方傳統信仰歷來重視法律,這對城市法治觀念也產生了深刻的促進作用。西方傳統信仰中的契約觀為城市法治提供了思想基礎,而“摩西十誡\"蘊含著城市法治精神。西方傳統信仰之神圣經典中包含著豐富的契約觀念,如《舊約全書》與《新約全書》之“約\"即為上帝與人類所訂立的契約;又如“彩虹之約\"就是上帝與挪亞及一切生物之間訂立的以彩虹為標記之契約。西方傳統信仰中的契約觀與城市法治中一直存在的平等思想不無關系。至于“摩西十誡”,一直被認為是自然法的信仰形式,“它為希臘羅馬自然法的觀念增添了一項重要的元素”。④眾所周知,自然法思想為現代法治之思想基礎。另外,公元4世紀的米蘭主教圣安布羅斯還提出了“任何人,甚至皇帝,都不得凌駕于法律之上\"的言論。③可見,重視城市的西方傳統信仰也主張實行法治。
結語
在現代社會,法治精神幾乎成了共時性概念。其實,起碼在歐洲,法治精神恰恰是一個歷時性范疇。法治精神是一種法律至上的生活方式,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之情勢也各有不同。觀察法治精神之歷時性狀有多種角度,然而梳理法治精神存在的空間之歷史變換,或許是最直觀與最真實的路徑。從古希臘城邦歷經中世紀城市,再到近現代城市,法治與法治精神經歷了發生、成長與豐滿之過程,這一過程深深根植于其傳統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