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破曉時
光陰如飛鳥的羽翼刺破長空,只留下一瞬間的輝煌,讓你再捉不到它蹤影,卻經(jīng)年難忘。距離我上一次見到康之,已過去十多年了。
康之是他的名字,沒有姓,沒人知道他本來姓什么。人總這樣,越不想你知道什么,便偏要尋個究竟。可最后也沒人能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康之只讓大家喊他的名字,不喊他的姓,他話說不利索,卻執(zhí)拗地一遍遍重復(fù):“我……康之……康之……”人們往往熬不住他的堅持,不等他重復(fù)三遍,就已興致懨懨,便不再追問下去了。我曾問過康之,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他用顫抖著的手指向墻上的照片,五官費力地擠出幾個字:“健康……想……想我……”順著他目光望去,便見到一對夫婦的笑容,猛地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那個瞬間,我想起他腿下坐著的輪椅和微微蜷縮著的畸形的身軀,后知后覺地明白:康之,是他的愿望,也是他們的愿望。
第一次見到康之,是在我剛剛結(jié)束高考的那個夏天。在人生的這一道關(guān)卡上,我輸?shù)靡粩⊥康兀患埛謹(jǐn)?shù)將我打上恥辱的烙印,在絕望中,我一度否定了自己那前五分之一的人生。不再執(zhí)著于寫作后,稿紙都揉作一團團丟進桌腿旁的背包,最后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名為《傳奇》——只開了個頭。沒有陽光可見的那些天里,厚重棉被下潮濕的一隅,又或是三條墻縫交匯處的房間一角,都看得到我身影,好像只有倚靠著堅硬的床板或者棱柱,才得以放松地喘息。朋友陽得知我的處境,強行把我從黑暗中拖了出來,說:“你不如出門走走,去看看真實的生活。”大概是太想逃離這個窒息的地方,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手機上的購票軟件,盲選了一張時間最近的火車票,稀里糊涂地將自己打包送去了千里之外。除了一套換洗衣物、手機和充電器,什么都沒帶,連那些稿紙都沒有清理,就拎包出發(fā)了。此行,為了尋找一個理由,說服自己放棄夢想的理由。
票是全程的,不必掛牽前方到站哪里,安心坐在原處吧,總不能坐過站的。一列火車劈開茫茫夜色,穿梭在鋼筋水泥之外,時而望見玻璃窗上映出的廣袤無垠的平原,時而又兩眼一黑,看見自己死灰般的面龐,是車身鉆進隧洞里去了。這一夜仍是難以入眠。堅硬如石的座椅硌得尾骨發(fā)痛,酸脹的感覺一陣陣襲來,車廂里的冷氣開得足,后半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牙齒彼此打架,睫毛都在發(fā)顫,所幸將背包抱在懷里,雙臂疊放在胸前,纏繞進肩帶之間。要去哪里呢?好像是一個小城,我沒仔細(xì)看它的名字,只去散心,也不必糾結(jié)這些細(xì)節(jié)了,雖然攻略都沒做全,但好在還有導(dǎo)航,最起碼不會讓自己迷路。
總算挨到下車,黑眼圈的顏色又重了一個度,我哈欠連天。到了訂好的房間里,直直撲上床去,身子像拆解開的積木一樣,東一塊西一塊的,攤開在這柔軟而冰冷的懷抱里。好久沒這么放松過了。不知是因為短暫逃出了我的困境,還是這一程奔波過于疲累。算了,不必非要得出一個結(jié)論。想著,我便呼呼入睡了,難得的一覺好眠。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早晨,連空氣都是孤獨的,我一個人飄蕩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上,少有行人來過。在沿街的一處排出長龍的小店門前,我買了個煎餅,薄脆的餅透著谷物的顏色,鍋上飄出些白氣,遞來絲絲的溫?zé)幔芸毂汶[身于夏日清晨的陽光里了。我找了個無人的臺階,蹲坐在那,雙手抓著煎餅胡亂啃咬著,太餓了,顧不得吃相難看,塑料袋和紙皮摩擦出一些聲響,沙沙的,迎合著似有似無的風(fēng)。這種雜糧煎餅太常見了,各個城市,各個角落的小攤里,總有那么一家攤煎餅的,沒什么獨特的地方,如我一樣,不過萬千平凡分母中的一個。一個煎餅雖不能夠飽腹,卻也勉強安撫了腸胃,肚子里終于不再騷動了,簡單歇了歇腳,我又繼續(xù)往前走了,仍是漫無目的地走。舔去嘴角掛著的最后一點醬汁,煎餅的余味卻是遲遲不肯散去。剛剛,該多加一份薄脆的,我邊走邊暗暗想道。他家的薄脆炸得香極了,面香混著油香,挑逗著每一寸味蕾,欲罷不能。大概,這是小店生意紅火的秘訣之一吧。
又走了一段路,直到沿街再無店鋪,我才終于回神。抬頭的時候,只見一個窄窄的巷口,一旁栽著的樹木生得高大,仿佛要捅到云的尾巴上去。一時間,我不知去向何方了。往前走?或是往后退?可哪里都不是我的歸宿。正猶豫時,聽到巷子里傳來陣陣歡笑,沿著細(xì)長的小路,蜿蜒著走進我的耳朵,便決意走進去看看。兩側(cè)的墻上斑駁著時光的痕跡,白漆早掉得看不出原貌了,被剝蝕的磚塊露出灰黑的本色,樹影打在上面,分不清哪里才是光明。笑聲變得吵鬧時,巷子到了盡頭,一條寬敞的路靜靜躺在我腳前。看吧,沿街的檐間牽起一根麻繩,五彩的衣服如旗幟飄揚,那些夾子看上去有些年歲了,和竹椅上躺著的老人一樣,柔和得仿佛被磨去了堅硬的棱角;偶爾有孩童追逐,三五成群地串成一線,舉著風(fēng)車,或者模型汽車,疾風(fēng)般飛馳而過了;自行車、電動車穿行其中,騎得快了,便壓得石板路一通亂叫。站在路口的我,不知所措。這里的空氣都滿溢著歡快愉悅,像是在對我說:頹喪者勿入。
看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退出這個不屬于我的小世界,余光卻瞥見一個特別的身影——同樣格格不入的人。那便是我與康之的初見了。破爛的鐵皮瓦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正用一柄細(xì)瘦的鐵桿艱難地?fù)u下雨棚,桿子不停地顫抖著,棚子也遲遲不見冒頭,他的身子也一直不停抖動,似乎下一秒桿子就會脫手。許久,他終于把雨棚搖出來了,接著又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屋里取東西了。我是在這個間隙走近的,有一雙無形的手牽著我上前去。走到門前才看清,這是一家賣剪紙的小店,順帶賣些冷飲和糕點。墻上鑿出一個寬大的豁口,安著一扇窗子,窗臺上擺著一排精致的畫框,被裝裱在里面的是形狀各異的剪紙,無一例外,都是大紅色的。特喜慶的顏色。窗下支著一張小桌子,同樣擺滿了剪紙,同樣的紅,沒有第二種顏色。再抬頭的時候,便望見一旁的墻上貼著的一張打印紙,白底黑字寫著:“您好,我是康之,這里是我的剪紙,需要什么請耐心點告訴我。”紙旁還豎著一塊板子,寫著康之的生平經(jīng)歷,一字一句地,我聚神看得仔細(xì)。
過了一會兒,康之坐著輪椅從屋里出來了,正巧,這時又來了一個女人,擋住了我的身子。她生得溫柔,眉眼泛著水波,唇上一抹淺淡的口紅,提了不少氣色。“這個怎么賣啊?”她終于選出一張,問道。“二……二……”一個略顯嘶啞的聲音從低處傳來,像是被扼住咽喉,用盡全力才擠出一些字符,“二……十……”他說著,顫抖的雙手在空中比劃著。二十一張,女人聽懂了他的話,不等他再張口解釋,便掏出手機掃碼付款了。到賬聲響起,回蕩在冷清的小店門前,增了些熱鬧。康之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難再擠出一個音節(jié),用力露出一個畸形的微笑,點頭如搗蒜,用他最真誠的方式說謝謝。忽地,一點微光從他的眼中反射出來,我才發(fā)覺,太陽竟早已攀上正空,這份溫暖來得不知不覺。女人的背影漸遠(yuǎn)了,康之仍目送著她遠(yuǎn)去,點頭的動作不曾停下,嘴里流出幾個模糊的音,是謝謝。我確認(rèn)了答案。
等他終于轉(zhuǎn)頭回來,與我的目光相撞,卻不顯意外。我以為他那么矮的視角是看不到我的,卻不想自己早已被看透。他向我靠近了一些,仍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一張張翻看著,有生肖的,也有瓜果的,看著那些剪紙,我猶豫了。一方面,它們實在不夠精致,無法吸引那時追求完美的我;另一方面,二十一張的價格,對于剛出校園尚未經(jīng)濟獨立的我來說,還是太貴。康之也不催促,歪著身子倚在輪椅扶手上,安靜地整理剛被女人翻得有些凌亂的剪紙。他會在期待嗎?會希望我買下一張吧?想著,仿佛墜入泥淖,怎么都掙扎不出。
趁著他低頭的間隙,我抬腿,另一手穿過懸在半空的一只肩帶,匆忙地背起背包,逃也似的離開了。下一秒,我聽見身后一個嘶啞的嗓音傳來:“等……等……買……”我忽然想起剛看過的他的簡介,拼湊出的故事里,有一萬種的苦難,一萬種的救贖。現(xiàn)在,看著眼前孤獨的紀(jì)念館壁,想起康之,便又問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不停下來,那樣就能再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可我終究沒再看到那雙明媚的眼眸了,一如我隨意丟進包里的廢稿紙,都再也不見了,成為記憶里一觸即碎的水晶。
“買一個……吧……買……”那天,在最后,我只聽到了這樣一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音節(jié)里帶著些苦澀的淚,像受傷的野獸哀嚎低吼。或許我該回頭的,去買一張剪紙,讓他不那么難過。可幻想終歸不是現(xiàn)實,那天我沒有回頭。
跌落夢境
從小城回去后,我總也忘不掉那時的震撼。不知是被激勵了,又或者是放不下心中的微弱火苗,重拾起了筆,在課余的時間里,編織著旁人看來荒唐的夢。沒有發(fā)表,也沒有獲獎,只是覺得要寫下來。大人們還是不支持我的做法,跟我說好好學(xué)專業(yè)課才是正道。或許是出于年少叛逆,我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寫著。到底是為了什么而堅持,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了。可能只是在用笨拙的方式抗?fàn)幟\不公吧。
一次晚修下課后,我蹲坐在宿舍拐角的樓梯間哭泣,手中的手機不停振動著,嘶吼聲、怒斥聲還是透過喇叭溢出來一些,我不想聽,用膝蓋緊緊捂上了耳朵。關(guān)于專業(yè)的分歧,已經(jīng)不知道爭辯多少次了。考研,我想跨專業(yè)報考,讀我感興趣的文學(xué)類專業(yè),可他們說,我定是學(xué)不出什么名堂。他們還說,我不是做這個的料,讓我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我忽然想起從前丟掉的那份稿子:故事中的少年同命運抗?fàn)帯K慕Y(jié)局是什么樣的呢?我還沒來得及寫完……正想著,手機響起了消息提示音,那些吵鬧聲不知何時停止的,高溫早已消去,不再燙手。我看到朋友陽的回信,陽說,你開心就好。看著再暗下去的聲控?zé)簦踩隹诘木G光反射在我的眼眶,看不清雙手,屏幕上的字被滾燙的一滴液體放大、扭曲。陽給不了我答案。明知道結(jié)局,我卻還想一遍遍確認(rèn)。
第二年的春節(jié),整整七天假,我的生活難得慢了下來。陽邀我去旅行,我應(yīng)了下來。確實也該出去走走了,上一次出遠(yuǎn)門,還是高考完的暑假。我問陽,需要準(zhǔn)備些什么呢?陽笑著調(diào)侃我說:“你上次不是拎了包就走嗎?也沒見你顧慮這么多。”不過他還是囑咐了我要帶的東西,并再三叮囑我記得拿身份證,上次就是托他送我去車站的,險些誤了時間。我問他要去哪里,他神秘兮兮地說出一個地名,還跟我打包票說這趟旅程一定有趣。竟然又是那座小城,聽著那個熟悉的名字,我一時愣住了,眼前浮現(xiàn)起康之的面容。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好嗎?還搖著輪椅,經(jīng)營著那家生意慘淡的小店嗎?我突然期待起這次的旅行了。
挺巧,我又坐上了這趟火車,座位也剛好是同樣的號碼。車上,空氣里彌漫著各種生活的氣味,窮苦的、得意的,或夾雜些沮喪的,交織拉扯,分不清彼此,都融進在這一小節(jié)長方體的空間里。陽問我:“為什么如此興奮?”看著窗玻璃上映出的平靜的面孔,我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陽只是笑笑,沒再說話。過了很久,我沒頭沒尾地開了口:“之前去過。”“難怪呢,”陽又笑了,接著問,“為什么回來之后像變了個人?”我說:“因為遇到了一個人……”但有些遺憾被落在那了,想要去取回來。后面這半句,我沒有告訴陽,但我猜,陽是懂我的。談話的最后,陽說帶他見見那個人吧,我說好。
看著群山從我身側(cè)駛過,伴隨著轟鳴,我再次來到了這片平原,造訪這座小城。導(dǎo)航輸入那個小店的名字,萬幸,還找得到它。我和陽一道去了。陽光懶懶地暖著我的身子,一些落花被風(fēng)別上發(fā)梢,又甩去路旁的小河里了,漂走遠(yuǎn)方。經(jīng)過幾個紅綠燈,長長的路便到了盡頭,巷口就在眼前了。“進去嗎?”我問陽。陽沉默不語,只拍了拍我肩膀,仿佛告訴我:跟著心吧。進去吧。總要去面對的,那些過往。等熟悉的喧鬧聲把我包圍,我便終于回到了這個地方。小路上人來人往,遮擋了視線,我尋找著那家剪紙小店,怎么也看不見。忽然,聽到有人吆喝,今天館里有剪紙展。剪紙?那里能找到他嗎?于是我們順勢融進人流中,隨著他們一起去了。
這條路盡頭,立著一座小房子,人群涌入門里,不再出來。門旁的牌子上刻著:歷史文化展覽館。這里面空間不大,但裝修精致,各式展板上詳細(xì)介紹著這座小城的前世今生,還配有講解的志愿者。我終于第一次這樣清晰地認(rèn)識這座小城。走出最后一個展覽室后,我們跟著指引牌一路到了最里面的一間屋子,屋子一旁有兩棵細(xì)瘦的樹,屋子中扯著張簡陋的宣傳海報,我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康之,歪歪扭扭地涂在上面,筆觸像他一樣的倔強。我轉(zhuǎn)身跟陽說:“他就是那個人。”陽點點頭,:“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我信。”
展覽館的面積不大,剪紙展的規(guī)模自然也不大,不足百張,剪的都是些尋常事物,有花草、錦鯉、十二生肖——同我上次見到的那些相差無幾。一陣輕音樂響起,才發(fā)現(xiàn)房角懸著的幾只喇叭,溫柔的講解聲攀過每一寸梁柱,介紹著每一幅作品,也將他的生平徐徐道來。康之——一個因病重殘的手藝人,如今已成為剪紙非遺傳承人,同時也積極投身公益事業(yè)。聽到他的近況,心中舒了一口氣,真好,他還在繼續(xù)創(chuàng)作著。等我走到出口前,回頭卻發(fā)現(xiàn)陽站在原地,久久地望著面前的墻壁,我喊了他好幾聲,才終于回神,跑過來趕上了我。正準(zhǔn)備走出最后一道門,突然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問身旁牽著的大人:“可這些剪紙明明很丑,還有毛邊,為什么大家都在夸他?”大人沒有回答,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等你以后長大了,就知道了。”是啊,長大了,就知道了。那次我該買一張剪紙的。
從最后一片陰暗中抽離,陽光久違地打在我臉上,一時沒有適應(yīng),抬手遮了眼眶。“有些不甘心啊……”我說,“沒見到他。”陽問我:“那……剪紙展,你還想再看一遍嗎?”我猶豫了,之后搖了搖頭。這一趟,只能往前走,沒有回頭路,而我也不愿再重回原點折騰一遍了。
回到住處后,我看著窗外流淌的燈火,如魔法般綻放著,卻沒有一盞能為我指明方向。陽走過來坐下,問我:“你真的想好了嗎?”我再次動搖了。在現(xiàn)實面前,我還是沒能挺直腰板,做了膽小者,修改了報考的專業(yè),再次放開了夢想的手。我以為這輩子再不會與文學(xué)打交道了,桌案上那些未完成的稿紙,徹底成了回憶里流走的黃沙。整日的忙碌,我漸漸麻木了對文字的知覺,坐在樓梯間背書,或者盯著電腦敲報告,心中的明火熄了,只余一點炭的溫?zé)幔R上也要涼透。
臨行前那天,遲遲無法入眠,等天亮,我便一個人披了外套出去。清晨的街道上沒什么人,風(fēng)是唯一的伙伴。覺得自己還是要再見他一面,便又一次往康之的剪紙小店去了。期間路過那家煎餅店,我又買了一個煎餅,為了趕時間,邊走邊啃著,手指凍得發(fā)紅,口中的薄脆發(fā)出咔滋輕響,還是那個味道,念念不忘。任時間大浪淘沙,總有東西會保持著最初模樣。
幸運的是,沒有跑空,去的時候康之正在擺貨,輪椅進進出出,把剪紙一件件往屋子外面拿。我走近的時候,他正在弓著身子努力把那些裝裱的相框立起來,想扶正,卻又碰歪了,我問他:“可以幫忙一起擺嗎?”康之?dāng)D出一個扭曲的笑來,邊顫抖著身子,邊說:“謝……謝謝……謝……”除了感激,康之的眼里只有陌生,如我所料,他沒認(rèn)出我來。一面之緣,記住的人只有我一個而已。
他比上次我見到他時滄桑了太多,頭發(fā)剃到只剩茬子也遮不住蒼白,紋路爬滿面頰,唯一不變的,是他畸形的身體和吐不清的字句。店鋪的陳設(shè)仍是舊的,同他一起老去,就連墻上的打印紙褪色了,也沒有換上新的。我忍不住問他:“現(xiàn)在生意好嗎?”“沒……沒關(guān)……系……”他邊說邊搖頭。我第一次試著和他交談,他努力說著,卻好像總是答非所問。我又問他:“有什么打算,要把剪紙一直做下去嗎?”頓時,他眼中閃過一陣流光,渾身瘋狂顫抖起來,被戳到了什么開關(guān)似的。我嚇了一下,以為他突發(fā)了什么疾病,但他卻從齒縫中咬出幾個字來:“做……作品……”從他磕磕巴巴的話中,拼湊出這樣一個答案:用最近幾年的時間,計劃完成一幅大作品。至于作品是什么,康之只是笑笑,眼神飄忽。我便無從得知了。
有些意外的是,這次,他仍嗚咽著跟我道別,聽不清說了什么,但我知道,沒有一句“買一張吧”。他走出來了,不再囿于生計的困境。那么我,還在猶豫什么呢?望著沒有心事的天空,澄澈得藏不下一片流云,我對自己說,真的要往前看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聽從家里的安排,放棄了跨專業(yè)報考,畢業(yè)后,如他們的愿,回到家鄉(xiāng)找了份安穩(wěn)工作。一切都那么美好,像作文書里優(yōu)秀的范例,即使不夠精彩,也挑不出大的毛病。接受現(xiàn)狀似乎也還不錯。
陽沒有考研,是一個反抗家長的成功者。本科畢業(yè)后,陽只身一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說要去外面闖一闖,而我忙于學(xué)業(yè),便疏于聯(lián)系了,也沒再見過面。前不久,一通陌生來電打碎了我美夢,我胡亂揉了把頭發(fā),懵懵地問對方是誰,便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透過喇叭傳來,是陽。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清醒了。陽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問我有沒有時間過去。聽到他報出的那個熟悉的地名,我第一時間想起康之來。他說的那幅作品完成了嗎?于是,這趟旅程便又多了一分期待。
婚禮儀式結(jié)束后,我在小城多留了幾天,又跟陽聚了幾次。一次,我跟陽坐在露臺上閑聊,談起了各自的近況。“你過得還好嗎?”陽先開了口。我喝了口杯中的水,反問道:“你呢?”陽沉默了,許久,才又說:“夢想中的長大,好像沒那么好玩兒啊……”我對視一眼,繼續(xù)抿了一口水。曾以為接受現(xiàn)實是逃避,現(xiàn)在看來,直面現(xiàn)實似乎也不是最完美的方案。“總得往前走啊!”陽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沖我伸出了拳。我也伸拳輕擊,回應(yīng)了他。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帶著滿滿的期待,我又一次回到了那條小巷口。與我印象中的場景完全不同。這一次,沒有打鬧的孩子了,竹椅上積了厚厚的灰,在時光洗刷下變得面目全非。撲通——撲通——心跳聽得分明。沿著記憶中的方向望去,如我所料的那樣,沒看到輪椅,便也尋不到康之的身影。小店大門緊閉著,玻璃糊了霧似的,看不清屋內(nèi)的模樣,掛著的鎖面上吻上了銹跡。所有的期待都被打翻在地,一時間不知道去向何方,漫無目的地沿著路往前走去。不過短短幾年,竟像是被刷新了的游戲地圖一般,什么也沒留下。人,都去哪里了呢?越往前走,越是荒涼,破敗的氣息藤蔓般纏繞生長,困住你的腿腳。
我在小店前等了很久,也不見來人,正要起身離開時,有人從身后叫住了我:“你……是來找康之的嗎?”我應(yīng)聲回頭,只見一孩子正好奇地打量著我,她的眼神中除了驚訝,還帶著些激動。“你認(rèn)識康之?”我問她。確認(rèn)我的來意后,她告訴我康之就在路盡頭的一座房子里,給我指了路線,邀請我一起去。這路線我記憶猶新,通往的地方正是上次和陽一起去過的那個歷史文化展覽館。我跟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往展覽館的方向去了。
這一程出乎意料地順利,沒有推搡的路人,也不用擔(dān)心被路旁小攤支起的桌椅腿絆倒,沿街的店鋪大多同剪紙小店一樣,顯然已空置多時了,從前晾衣服的繩子也斷成兩截,拖著被勾開的線頭,在風(fēng)中懶懶地舒展腰肢。小孩腳步輕快,踩在石板路上,擊出清脆的鼓點,口中時不時哼著幾句童謠。不多時,我們便到了展覽館的原址,可現(xiàn)在,這里已換了新的名字——康之剪紙紀(jì)念館。
正在我打量著這座略顯破敗的建筑時,一個疲憊的聲音從門后傳來:“丫頭,又去哪里瘋了?”小孩聞言,蹦跳著跑進去,撲進那個黑影懷里:“有人來找康之了!”沒多久,便見一個略顯單薄的女人走出來,她的臂上穩(wěn)穩(wěn)坐著剛才的孩子,正笑著跟我打招呼。女人領(lǐng)我進去了,邊走邊介紹著紀(jì)念館和里面的展品,有一些被裝進相框里懸在墻上,還有一些躺在玻璃柜臺里,跨越幾十年的光陰,講完了康之的一生。那些剪紙無一不是紅色,像他一樣,熱烈。
在最里面的展廳,整個房間里只掛了一幅作品,名為《傳奇》。從女人的話中,我得知,這便是康之曾說過的那幅計劃中的作品,一個足以講述他的一生的作品。多年前,這里起了一場火災(zāi),康之救下了它,為它耗盡了余生。但也是因為它,康之被媒體報道,短暫地走入大眾視野,小城還為康之翻修了這座紀(jì)念館。“那些年,這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每天都有不少游客……”“這是我最后一年在這里工作,我也是最后一個留在這里的人了……”說到這里,女人不由地擺了擺手,像是在說:算了,不提也罷。康之他這么努力活著,最終也沒有戰(zhàn)勝命運。那陽呢?我又如何呢?看著頭頂發(fā)暈的日光,一時竟真的不知道該去向何方了。當(dāng)年寫下的《傳奇》的稿子早已找不到了,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會重新寫過的吧。
回去的路上,光影被拉扯得太長,分不清時間的流逝。那些樹還在搖著葉,如初見時模樣。這里的一切都不曾為誰停下腳步。女人的話忽然又在耳邊響起了:“康之說他撿到了一篇未完成的稿子,叫《傳奇》,他說故事很精彩,可惜沒有寫完。”“所以他也把自己的作品名字定為《傳奇》,希望看到它的每個人都可以活出自己的傳奇。”
那個瞬間,回望身后空無一人的小路,我好像又一次看到,那個輪椅上佝僂的身影,在笑著,對我說:“等……等……等等……”
我走過去,問他:“剪紙怎么賣?”
他笑了笑,口齒清晰流暢地說:“謝謝,但是不用了。”隨后便徹底消失在我眼前。
終于,我還是沒能買下一張剪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