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阮出事那天,我因感冒發燒休了半天班。
我回到家,吃了兩片退燒藥,躺在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
“老阮!”
我驚叫一聲,猛然坐起,急劇喘息著:我夢到了老阮。
我夢到身處一個極為怪異之地,那里沒有日月星辰、沒有蟲鳥魚獸。走來走去還在原地轉圈。正焦急間,突然起了霧,乳白色的、黏稠的、濕漉漉的霧,似乎伸手可掬。我萬分恐懼,大聲呼喊,到處回蕩著我失真的回聲,正驚慌失措時,我突然聽到了老阮的回應:“蒼蠅,蒼蠅……”
老阮牽著一個陌生女人的手而來,無論我怎么仔細看,都無法看清女人的容貌:“蒼蠅,你回吧,我和袁怡夢也要走了。”我當然知道袁怡夢,但也只限于知道,從未見過。她沖我揮揮手,依然面目模糊。突然起了風,瞬間吹散迷霧,老阮和袁怡夢雙雙腦袋后仰,身體慢慢懸浮于半空,手臂揮動,垂如驚天之云,漸漸消失在半空……
我本名史尚飛,在一家工業設備制作公司上班,擔任工段長一職。不知哪個缺德帶冒煙兒的家伙腦洞大開,給起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綽號“蒼蠅”。
也不知道哪個神人熱衷給人起綽號:公司里有個腿腳不好、走路趔趄的員工,綽號“刮大風”;容器車間主任鄭劍劍開會嗓門大、愛吼人,綽號“吠吠”;有個員工背地里愛打小報告,綽號“藏獒”;就連公司趙經理也沒能幸免,暗地里被人叫做“趙三萬”……
我還以為是老阮的杰作,因為老阮是作家,作家都有歪才嘛,后來得知老阮的綽號“中年軟”后,我也忍俊不禁:老阮本名阮仲年,這么斯文的名字都能被人歪解,何況我一個姓史的?
手機突然響起,是工段里的老馬:“蒼蠅,老阮出事了!”冷汗一下子從脊梁骨冒出,我又想起夢里的老阮,心跳加速,拼命咽下一口唾沫,逼仄的空間里“咕咚”一聲響:“老馬,別著急,慢慢說,”老馬也像我一樣咽下一口唾沫,“我加班到九點半,收拾完衛生就去喊老阮。老阮今天開車來的,我們說好一起拼車回家。到了他工位他還在堆焊,我喊了他幾聲,他也沒回應,我一拍他肩膀他就歪倒在地,已經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已經打了急救電話,上報了值班領導,你也快來吧!”
我剛駛出地下車庫,車間主任田曉亮就給我打來電話,他語速極快:“蒼蠅,你接上老阮他媳婦一起來公司!”
我和老阮個人關系不錯,經常去他家喝酒、蹭飯,對她很熟悉。她上了車,我們打過招呼后,她沒再言語,不時低頭刷手機。身穿黑色衣裙的她法令紋深刻入骨,臉上有著中年人特有的麻木。她可能還沒意識到,事情已經嚴重到超出她接受范圍。
2
安靜的車間就像已死去。
我顧不上身后還穿著高跟鞋、走路“嘎嘎”響的她,快速跑進車間。
老阮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歪躺在工位。“老馬,120還沒來嗎?”手足無措的老馬嚇了一跳,看清是我,松了一口氣:“還沒呢,”我吩咐老馬,“你去公司門口等著,120來了迅速領到車間。”
我伸出食、中二指,去探老阮頸間動脈,已經無法感知到他的脈搏了。我又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去照他的瞳孔:瞳孔已經擴散。手機慘白的光照著他蒼白如紙的臉,竟有一種失去血色的透明感。沒帶眼鏡的他眼窩深陷,似笑非笑,似悲非悲。我又想起夢里的他,竟然也是這種表情。
我解下他的焊接圍裙,掏出他兜里的零碎物件:定位卡、每天記晨會內容的黑色袖珍記事本、焊工所需的各種小物件。老阮近視眼卻不帶眼鏡,干活時腦袋湊近焊縫,瞇起眼用力瞅,我還問過他:“老阮,你配個眼鏡不行嗎?眼都快瞅瞎了。”老阮嘴角抽動,似笑非笑:“我不想看清這個世界的黑暗。”
她就像被突然按了暫停鍵,呆呆地看著老阮,似乎不敢相信躺在地上、已經沒有了生命氣息的男人是她愛人。她的手機跌落,她把手指塞進嘴巴里用力咬著,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她慢慢委頓于地,把老阮抱在懷里,眼淚滴滴落下,砸在老阮沒有了氣息的臉上。她尖叫一聲:“老阮——”
可他再也無法回應她了。
眼淚鼻涕糊滿了她的臉頰,她瘋了一樣拍打著老阮;她的聲音由撕心裂肺到嘶啞,又由嘶啞到無聲抽咽。
田曉亮跑得呼哧帶喘,看著這場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腳步雜沓,老馬領著三位120急救人員和值班干部陳東跑過來,戴眼鏡的醫生蹲下查看一番,搖搖頭:“患者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我們先把人送到骨科醫院。你們明天派人去處理。”我和田曉亮拉開哭到崩潰的她,兩名護士把老阮抬上單架,急匆匆離去。
她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一股強大的力量,拼命掙脫我和田曉亮,赤腳追上被抬著的老阮,跪在擔架前拉著他的手,哭聲沙啞:“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老阮——”
我跑過去勸她:“嫂子,你就讓阮哥安心上路吧!”她的力氣仿佛一下被抽空,再次委頓于地,看著他消失在車間盡頭。
隱隱傳來行車的剎車聲,磨光機修磨聲、空曠的大錘敲擊聲,車間像一個巨大的怪物一樣復活。有員工路過,目光躲躲閃閃而又形跡可疑,陳東再次打著電話快步而來,他掛斷電話,神情嚴肅:“封鎖消息,等候調查。”
怎么封鎖?這次事件傳播的速度恐怕比上熱搜還快。目前所要做的就是暫停夜班所有作業活動,以免恐慌造成當班員工情緒波動而引起誤操作,造成其他次生事故。我說出了我的擔心:“陳科,我建議取消今天晚上所有夜班作業活動。你是值班干部,可以行使這個權力。”陳東當然理解我的擔憂,他吞咽一口唾沫,鴿子蛋般粗大的喉結上下滑動,他猶疑了片刻:“我請示一下領導吧!”他又跑到一邊打電話請示。
陳東擦著臉上的汗水跑過來,一臉便秘加無奈的表情:“我剛才請示了趙經理,”看他表情,我就能猜到他和趙經理之間的通話:“節點臨近,明天發貨的設備夜班不變。”果不其然,平時無節制加班,現在人都死了,卻還想著節點、進度。
田曉亮聲音低沉:“蒼蠅,今天晚上咱們車間的夜班全部取消!你去通知一下,然后把他們安全送回家。”陳東手一攤:“我反正已經傳達了趙經理的意思,那你給他解釋吧!”
一直無聲哭泣的她突然爆發,受傷母狼一樣,尖嘯一聲:“你們還我老阮!”爬起來,沖著田曉亮和陳東撲過去,田曉亮沒有躲閃,被她狠狠在臉上抓了一把,鮮血快速洇出,順著田曉亮的臉頰流下來,染紅了他藍色的襯衫前襟。我拼命抱住她,陳東面露駭色,倒退著離開。
我清楚田曉亮的決定會給他帶來什么;車間里出了這樣的事,他、楊濤以及我,還能善了嗎?我從兜里掏出衛生紙遞給他,他接過衛生紙,按在傷口處,牽扯起嘴角,做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動作:“你先送嫂子回家吧!其他人我再想辦法。”
我將她安頓好,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午夜。
打開房門,我看著凌亂的房間身心俱疲。三年前,自從她悄無聲息地離開我之后,我一直單身;當初的恨早就煙消云散,人活一世,也就這樣吧。
今天上午我辦完請假手續后,還許諾老阮:“明天周末,我請你和袁怡夢去擼串。”他看我一眼,沒言語。我再次提到他沒寫完的那半拉小說:“你抓緊寫完那半拉小說,我還等著看小說的結尾呢!”他雙唇緊閉,目光清冷,舌頭在嘴唇的包圍里,不動聲色地頂那顆搖搖欲墜的病齒。那時的他和平時并無異樣。
自從我恢復單身之后,突然迷上老阮的小說。熱衷研究他小說里的那個虛構空間。他在第四神經醫院住院治療期間寫的那篇半拉小說,始終讓我念念不忘。小說字字句句沒提打工人,但字字句句又直指天下打工人的生存現狀,雖然人物變形而夸張,但還是能分辨出誰是誰;最讓我著迷的地方是這半拉小說的預言性,他在小說里所預言的事情經過時間的檢驗,大多已經變成了事實:比如,他自己瘋掉、他表兄弟大龍蝦的非正常死亡、還有公司內近期發生的一起機械傷害事故。我甚至在小說里還發現了我和她的影子,我好奇這篇小說的結局、好奇我和她還會不會再遇見。說白了,我內心深處還是放不下,其實,就算再遇到她又能如何?
但我越想看他越不寫,他的理由也很荒誕:過了瘋勁兒,寫不出來了。但我心有不甘,時不時地提醒他一句。
我醒來后,第一時間打開手機:抖音、快手、小紅書、微信視頻號等網絡平臺鋪天蓋地的都是關于老阮加班猝死的視頻轉發,每條視頻下方都有成千上萬條評論。事態已經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3
還未到點名時間,車間員工三五成群地扎堆,低聲談論著老阮之死。趙經理背著手踱步而來,他腦袋碩大、身材矮胖,就像一個行走著的、粗糲的感嘆號。員工看到他都閉嘴,自行散開。
他看向我和田曉亮,田曉亮臉上的傷痕還沒結痂,還有淡紅的血水往外洇,趙經理面沉似水:“你們去四樓會議室開會。”當然是田曉亮、楊濤和我了。
陳東、綜合辦主任王越、公司級安全員王天池已經坐在會議室里等待。趙經理清清嗓子說:“既然事情已經出了,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了。這件事公安部門會介入,你們幾個隨時協助調查。”他看了看桌子上擺著的考勤:“小史,你昨天下午休班了?”我點點頭,他抬頭看我一眼:“昨天你把他家屬送回家,什么情況?”我又想起她的淚、無休無止的淚:“我送她回家后,她沒什么過激行為,只是哭泣。”他“嗯”了一聲:“你先出去吧!隨時等候協助公安部門調查。王越,散會后你去集團網絡處,嚴查網上上傳、轉發的視頻和評論,如有公司員工參與,造成公司負面影響的,最低停職一個月,嚴肅處理!”
我頓感脊背發涼,出了會議室直奔公司監控室,昨天晚上一陣忙亂,都沒來得及看監控。管理監控的小王點名還沒回來,正好免了許多口舌。我試圖在監控里看出老阮的異常之處。
監控里的老阮表現得并無異樣,甚至連違章行為都沒有。我又回放了一遍,結果還是一樣。我正神游方外的時候,聽到有人輕咳一聲:“小史,能從監控里看出異常嗎?”
趙經理背著手站在我身后,盯著監控畫面。我忙起身,把椅子推給他:“趙經理,請坐。”他回看著監控說:“小史啊,目前的狀況只有你能置身事外,這次事件曉亮處理得極為毛糙、不理性。”
也就是說,他已經放棄了田曉亮;我隱約也能猜到他的弦外之意:“尚飛,好好干,我看好你。”他改變了對我的稱呼,從小史到尚飛,我明白,他是想讓我站隊。
話都說到這份上,我再不表態就有點說不過去了:“謝謝領導。”他點點頭:“走,咱們去現場看看。”
我和他一前一后向車間走去,他停頓了一拍,和我并行:“老阮最近表現怎么樣?有異常的地方嗎?我記得他去年還找我簽過一次不上夜班的申請,如今他卻,唉,太可惜了。”
我當然知道去年老阮打申請的事:
老阮因為耳鳴嚴重,夜夜失眠,特意找趙經理申請不上夜班,期間頗費周折,他一直拖著老阮的申請不給他簽字,理由也很扯淡,什么我再請示一下領導啦;最近忙,忘了;直到老阮撕破臉,和他針尖相對:“他最近一段時間表現不錯,對于加班和上夜班也不是那么抵觸,有時車間工作緊張,人員鋪展不開,安排他隔三岔五地上個夜班、加加班什么的,他也很樂意接受。”他看來厚黑學修煉極深,絲毫不為去年的事為意:“他突然轉變的背后,是不是隱藏著什么意圖呢?會不會和這次他猝死有關聯?”
他這話我還真不敢接,只有沉默,他背著手看著現場沉思:“老阮另外一個身份是作家,省作家協會的作家,極有建樹,他的小說我也看過幾篇,思維特別縝密,那他的思維就不能用平常人的心態衡量、推理。”
我靜待他的下文。
他凝視著我:“我感覺老阮的死很蹊蹺。”我硬著頭皮問了他一句:“領導,上面會怎么定性這次事件。”他面無表情:“自殺。”我的想法極為幼稚:“為什么不定性猝死呢?”他看我一眼,意味深長。
這不明擺著嗎?自殺是個人行為,牽連面最小,對公司也沒有什么影響。只要用錢砸到和家屬達成一致就成。否則要追責很多人,甚至會有人去蹲大牢。
“取證的任務只能你去做了。”我撕開他黏在我身上的目光,扭過臉假裝看向別處:“這事我做不來。”我用眼角余光掃了他一眼,他已移開目光:“公司已經了解了他家里的情況。他兒子目前在英國留學,三兩天也趕不回來,他兩口子又是外地人,當地也沒有親戚朋友,所以,公司決定安排你去協助他家屬處理老阮的后事,二來聽說你目前還單身,正好趁著機會解決一下個人問題,再成一個家。期間你還享受上班時所有待遇,不用每天來單位打卡、摁指紋。”
他又恢復了自下而上凝視我的表情,面對他公私兼顧的安排,我沒有一味應承:“謝謝領導關照。其他事情我肯定能做好,但取證的事我真做不來。”他輕咳一聲:“取證只是形式,有沒有證據,結果都一樣,但你若掌握了他自殺的真實證據,公司在處理他后事的時候就可以掌握主動權。”那他的意思是,只要掌握了老阮自殺的證據,公司就不會用錢砸到和家屬達成和解了?
那我更不能答應他,以后讓我如何去面對老阮的孤兒寡母?別以為給我畫張大餅,我就會出賣良心。我堅定搖頭拒絕:“領導,對不起,我能力有限,恐怕有負領導重托。”他再次輕咳一聲:“曉亮這次算廢了,我打算把你扶上馬,”不等我言語,他就以極快的語速說,“尚飛,別先急著拒絕我,好好想想吧。這次事件結束了我就提議由你出任代理車間主任的職務。”
即使那次老阮和趙經理針鋒相對,趙經理也沒給老阮簽字:“都給你這樣,我們的工作還怎么安排?”老阮毫不退讓:“那你的意思是,我就算死也得死到公司里對嗎?”田曉亮見事不好,趕緊跑過去解圍,趙經理扭頭就走,遠遠擲回一句話:“曉亮,老阮身體不好,以后盡量別安排他上夜班了。”
聽到沒,是盡量。
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嗎?不可能。
那天我拿著領料單找田曉亮簽字,他正和趙經理在車間西道軌處談話,他們談論的正是老阮,我隱隱約約聽到趙經理說了一句:“以后光讓他干累活兒、臟活兒、不掙錢的活兒,別以為自己是作家就牛,給我狠狠殺殺他的傲氣!”我走近了,他們才閉嘴不語。
從天窗透進車間的陽光慘白、細碎,就像被天窗旋轉的排風扇一刀刀細細剮過,我心里突然有一種無法說出的悲哀。
我拿上老阮的遺物,長嘆一聲:“我苦命的傻哥哥,你何苦來呢?”
怎么說老阮這人呢?偏執、孤傲、不懂人情世故?似乎都有一些,但又不全面。我和他差不多快十年同事了,自以為很了解他,但我的了解也只限于表像。
他的確很孤傲,孤傲得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說孤傲好聽點,說白了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他每年都在省刊發表十幾篇中短篇小說,還是省簽約作家,稿費就比我們一年工資多,但他就是不肯為公司政宣部門寫宣傳稿。綜合辦王主任和田曉亮什么招都用了,況且稿費還挺可觀,就是不行。他就一句話:“文學不是為你們服務的。”
這不倔驢么?你說你一個省簽約作家,每個月怎么就不能應付個一兩篇,堵堵人家的嘴呢?
他最初在容器車間,跟車間主任鄭劍劍鬧得仇人一樣:今天請假去省里開會,明天去市里采風,后天又要參加作品研討會。散事一河灘,請假頻繁,而鄭劍劍又是一個背后喜歡給人穿小鞋、誰都不放在眼里的貨,收拾起手底下的員工毫不手軟,車間幾乎天天回蕩著他中氣十足的狂吼。不然,也不會被人叫做“吠吠”了。
去年,老阮因為舉報事件被管理層明里、暗里收拾得生不如死。那時公司各個車間加班比現在瘋狂:有的車間甚至讓員工加班到半夜十一點多,第二天照常上班。有壓迫就有反抗,有人拿手機錄了加班視頻,舉報到省工會。公司高層被總公司擼了個遍,趙經理做深刻檢討。
他們怨氣難消,開始調查舉報者,解決問題不容易,但解決制造問題的人還是蠻容易的。也該著老阮倒霉:鼓搗來鼓搗去,他不幸躺槍。據說是被投票投出來的,老阮是作家,作家都有正義感嘛,再者說了,誰讓他閑得沒事就聚眾普及《勞動法》了?
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各部門輪番幫扶,質檢、技術、安全、設備部門收拾得他生不如死。
摁下葫蘆瓢起來,這茬罪還沒遭完,他又因為請假事件再次和鄭劍劍鬧翻,鄭劍劍這次死活不給他簽請假條,他只能去找趙經理,假是批了,但鄭劍劍對他恨之入骨,變著法收拾他。他被鄭劍劍一晾就是半月,半月過后,鄭劍劍光讓他干零工,搗鼓得他死去活來。那時他表兄弟“大龍蝦”還在,弟兄倆一合計,竟然演了一出裝瘋的戲碼,以此來擺脫如附骨之蛆般的打擊報復。
這出腦洞大開的戲碼果真見效,看著他瘋瘋傻傻的樣子,鄭劍劍都不敢怎么著他。我有事去容器車間,看到他坐在車間點名區的鐵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擠一塊泡泡棉,“啪”一聲,“啪”又一聲,著實嚇人。
誰知老阮入戲太深,假戲成了真唱。任由他老這樣待在車間也不是個事,綜合辦聯系了他愛人,把他送進了專門治療精神疾病的第四人民醫院。怎么著也是同事一場,我還專門去第四醫院探望了他。
獨處一室的他格外平靜,床頭柜上堆著一摞摞稿紙,他正在奮筆疾書。也就是在他病房里,我看到了他所寫的那半拉小說。看到我,他熱情地和我擁抱,用力拍拍我的肩,然后他就和我聊起了他一直在做的夢,那個關于懸浮的怪夢。當然,他還提到了他的袁怡夢也來探望他了。我感覺他恢復得蠻不錯,就鼓勵他靜心治療,爭取早日出院。但我還不知道,他已經順走了我鑰匙鏈上掛著的鋼絲鉤,一個用來開鎖的小工具。這也是我們車間特有的獨門絕技,幾乎人手一個,就連車間用來鎖手機柜的“三環”鎖也能輕松鉤開。
探望他回來的第二天,我忘帶工具箱鑰匙,需要鋼絲鉤開鎖時,才發現我的鋼絲鉤不見了,當時我還以為丟了,并沒有在意。直到老阮從第四醫院偷跑回容器車間,我才意識到,我的鋼絲鉤肯定是被他順走了。
他用鋼絲鉤鉤開第四醫院層層鎖具,又回到了公司。以前他鉤鎖是車間最菜的那個,往往捅鼓半天也不一定鉤開,有時還要找人幫忙,誰知他這一病,鉤鎖反倒能耐了。但令人費解的是,他費勁巴拉地越院,如此敬業地又回到容器車間,究竟意欲何為呢?
他還待在容器車間點名區。他這次不再悶著頭擠泡泡了,而換成他夢境里的懸浮動作:
他就像夢游一樣,上半身后仰,雙臂下垂,身體和地面幾乎傾斜成四十五度夾角,但又及不可思議地保持著平衡。似乎,某一個時刻他真會脫離地球引力,扶搖而去。就他那個危險動作,沒一個人敢靠近他。
容器車間女統計路過點名區時,被他一把拉住,神秘兮兮地說:“怡夢,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吧!”嚇得人家尖叫一聲,掙脫他落荒而逃。更為詭異的是,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離開的。
其實,某次酒后,老阮曾經給我說起過那個夢。
那次我們加班到夜里九點半,老阮邀我擼串喝啤酒。他喝大了,走路搖搖晃晃,我不放心,把老阮送到他樓下。他不想回家,我們就并排坐在路牙子上吸煙,煙頭明滅,隱藏在黑暗里,就像一雙哭紅的眼睛。他嘆息一聲:“蒼蠅,我們什么時候是個頭啊。”我嘴角擒著香煙:“兩眼一閉不再睜開,就劇終了。”他輕嘆一聲:“我是說我們,不是我。”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你想啊,就連一個車間主任都能肆無忌憚地讓我們隨意加班,罔顧《勞動法》,說明了什么?說明高層已經默許了,我們已經爛到根了,除了大換血,不然,就算上帝來了都無法拯救我們。”
大換血?各種關系錯綜復雜、談何容易?就算換了血,弄不好還會“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
他聲線低沉:“工業題材是我和省里簽約時的選題。”他的嘆息被夜風消弭于無聲:“我妄想用我的小說去改變打工人的現狀,”他苦笑,“看來是我太可笑了,或者就像堂吉訶德。”我安慰他:“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們這個世界病了。”
風說起就起,他捻熄煙蒂:“蒼蠅,我無數次夢到我懸浮,然后飛離。”
夜風獵獵里,他踉蹌起身,嘴里叼著香煙,后仰成一個詭異卻又保持著平衡的角度:“我夢到我懸浮,手臂下垂,垂若驚天之云。”我那一刻突然好怕他真的會飛離這個世界,跳起來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后來他被總公司某副總路過車間時發現,再次被強制送到市第四精神病醫院,待了一年多時間才出院。既然這件事被大領導碰上,肯定不會就這樣不清不楚地算了,都瘋傳鄭劍劍這次肯定會被一擼到底。
很遺憾,老阮都出院上班了,鄭劍劍依然穩如泰山。還用說嗎?姓鄭的肯定背后使了錢,托了關系擺平了。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居然都能滲透到總公司副總那里去,這真的細思極恐。
既然痊愈了,那還得繼續上班。老阮又回到了容器車間,鄭劍劍畏之如虎,說啥也不敢再接收他。
老阮在廠里各個車間轉了一圈,最后被硬塞給了田曉亮的預制車間,田曉亮二話不說,就把他踢到我剛成立的新工段。
老阮并非那么不堪,他極為低調,焊接技術更是沒得說,他首先是一個優秀的焊工,其次才是作家。如果把他用好了,他肯定就像拱過河的卒子,勇往直前。
就看怎么用他了。
因此,我格外照顧他,不到萬不得已,我從不安排他加班、上夜班;他有事早走、請假我更不攔他。有時田曉亮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蒼蠅你想干啥啊你,老阮的請假條你擋都不擋,拿過來就簽字,也不安排他加班、上夜班,你把他當爹供著?”
老阮干活格外踏實,從來都不挑肥揀瘦,更沒有因為工資的事給我吵鬧過。就這一點,已經完勝工段里的所有人。就算他不加班、不上夜班、頻繁請假怎么了?我照樣護著他。就連趙經理開會時也陰陽怪氣地敲打我護犢子,我一概置之不理。我再不護著他,他們真的會把他逼死。
我對他的好,他都記在心里。不時喊我外出擼串喝酒、泡腳桑拿,聚在一起聊聊文學,聊聊他的小說,我們也算惺惺相惜吧,工段里真有要急要忙的活,不用我說他都往前沖。
我早就聽老阮不止一次地提起過袁怡夢,但卻從未見過她。她也在我們當地一個作家群,恰好我也在那個群里,她處處維護著他,瘋了一樣給他的小說打賞、評論,甚至毫不避諱地和老阮打情罵俏。但那個女人卻極為低調,低調到我都沒見過她和老阮共同出現過。
我還記得老阮說起過他們春天還去冠縣梨園看過梨花;結果車壞到了半路,兩人在車里待了一夜,具體情況他沒明說,孤男寡女,懂的人都懂。
4
開門的是老阮的愛人,一只大金毛在她身后搖晃著尾巴。一天未見,她就像老了半個世紀,絲絲白發鉆出鬢角,身上的衣服飄飄蕩蕩,風似乎稍微大一點,她就會像風箏一樣被吹上天空:“嫂子,我把阮哥的東西送過來,車停在你家車庫了。”她接過我手里的方便袋和車鑰匙,淚珠滴落,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茶幾上碼放著一摞摞稿紙,看來,都是老阮的作品。我拿了杯子在飲水機處兌了一杯溫水,又滴進水杯里幾滴蜂蜜:“嫂子,多保重。”
她目光沒有焦點,不知看向何處,大金毛趴在地板上,溫馴的目光眼巴巴地看著她。若有若無,我聽到幾聲蟈蟈叫,試探著、猶猶豫豫,片刻后,叫聲連續而酣暢,猶如窗臺透過來的陽光一樣熾烈,晾衣桿上還曬著老阮曾穿過的白T恤、藍色牛仔褲,衣服們在風里搖搖晃晃,他孤傲而執拗的氣息還沒有淡化,一如他還在。
她的淚腺已枯竭,只有喉間凝噎:“這是他養的蟈蟈。”我心里疼得針扎一樣,卻又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嫂子,你喝水。”她輕輕啜飲,聲音暗啞:“他初夏就買了這只蟈蟈,我嫌叫聲吵人,讓他把蟈蟈扔了或者送人,”她剛飲下的水還是凝成眼角的淚:“他不肯送人,偷偷把蟈蟈掛在小區綠化帶的樹枝上。”
趴伏著的大金毛突然起身,褐色瞳孔瞬間放大,恐懼地后退,頸間黃色的長毛炸起,渾身瑟瑟發抖,望著虛空吠叫幾聲,她猛然起身,衣角帶翻茶幾上的水杯,眼睛里就像燃起一簇火苗,輕聲問:“是你嗎?”
仿佛他真的出現在我看不著、摸不到的另一個平行世界,可除了陽臺的風聲、蟈蟈聲,又哪里有什么?
她默默坐下,瞳孔里的火苗熄滅、化為灰燼:“我好恨我自己啊!為什么要對他那么苛刻。出事那天早晨,我們還吵了架,兒子留學英國,高額花費壓得我都快崩潰了,他周末卻還要請假去省里開會。”她捂著臉,支棱著的肩胛骨就像一對翅膀,呼之欲飛。淚水透過她的指縫滴落:“氣得我摔了他的筆記本,恨他不務正業,還罵他死在外面再也別進這個家。”她哽咽著,目光散亂到沒有焦點,她喃喃自語:“他拉開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沖著我說了一句你會有很多錢……”
我早就知道他們夫妻關系緊張;老阮曾無數次說起過,這個家里,老婆孩子都不支持他寫作,他們已經分居了十多年,兩人就像生活在真空里的昆蟲,只能彼此看到、聽到,卻無法觸及對方。他和兒子的關系也不咸不淡,兒子從來都不和他親近。看來,他背后有了袁怡夢也在情理之中。
我輕咳一聲:“嫂子,公司派我來協助你處理阮哥的后事,有什么需要我要做的,你只管告訴我。”她充耳不聞,反問我:“你告訴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一時搞不懂她為什么會如此發問:“阮哥是因為加班引發疾病而導致猝死。”她凝視著我,搖搖頭:“不對,”她喃喃低語:“他是對我、對這個世界絕望了才會一心尋死的。”
我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嫂子,沒有真實證據,話可不能這樣說。”她凄涼一笑:“兄弟,晚上九點半之后,陪我去到路口給他燒些紙錢好嗎?”
我應允,最后還是小心翼翼地提到了袁怡夢:“嫂子,你知道袁怡夢嗎?”她點點頭,難道,她知道老阮背后隱藏著的那個神秘女人?
但她一句話卻讓我困惑無比:“兄弟,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袁怡夢。”她聲音逐漸低下去:“其實,我寧愿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袁怡夢,能夠給他愛、給他安慰。可是,”她悲哀難掩,“我偷看過他的手機,他手機有兩張卡,兩個微信號,袁怡夢就是他虛幻出來的。”她捂住臉頰,泣不成聲:“那天吵架,他都走出了家門,我還是惡毒地追出去,擊碎了他的虛妄……”
老阮為什么非要譫妄出袁怡夢呢?袁怡夢,袁怡夢,原來不過是他的一場夢?我真搞不懂他,搞不懂這個世界了,這個世界啥都有,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呢?但他卻還要譫妄出一個并不存在的女人來愛自己。這究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還是這個世界的荒誕不經?
她一遍遍撫摸著那些手稿,話語憂傷:“他寫了那么多年小說,可悲的是,我竟然一篇也沒讀過。那天晚上我回來,怎么也睡不著,就找出他所有的手稿,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篇一篇地看,我想從這些文字里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他。”
她的聲音漸小漸弱,直至低不可聞,她疲憊至極地歪躺在灰色調的沙發:“我想休息一會,下午我去給他買衣服,他還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冷藏柜里。”
我從那些手稿里找到了那半拉小說,我一頁頁往后翻,感覺手感比之前厚實多了,真希望他能寫完那篇讓我心心念念的小說,但我翻到最后還是一片空白,這篇小說真的無解了嗎?還是他不肯低頭、不肯和命運和解?
生活節奏突然慢下來,我還有些不適應。下午我也沒什么事,打算搭車去公司,把我的車開回來。
回到公司,我拿了車鑰匙,鬼使神差地又轉回車間。
老阮加班猝死上了當地的熱搜,整個小城都在議論此事。網上輿論更是對公司一片謾罵、指責。公司網站甚至都被一個神秘人黑了,癱瘓了好幾天。公司卻選擇了沉默。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車間還是一如既往,并沒有因為老阮的死而慢一拍。
我又去了老阮出事時的工位,工位還空著,保持著原樣。我坐在老阮曾經坐過的焊工椅上,一束杏黃色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而至,灑落在工位的桌子上,大大小小的光斑閃爍、游移不定。他焊制的小人還在,形神具備的小人神情夸張、扭曲,嘴巴大張,被一群沒有面孔的小人拿著焊絲做成的長矛圍攻。
5
午夜的街道就像一條擱淺的河流。
我們在中華路十字路口停車,她一身黑衣,面容憔悴,拎著裝滿紙錢的黑色方便袋。她找來一截樹枝,在水泥路面畫了一個痕跡寥寥的圓圈。
暗黃色的火光跳躍,形狀各異的灰燼不斷在空氣中跳躍,經風一吹,飄向更深的夜空。
“仲年,來拿錢哩,你在那邊有錢了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千萬別舍不得花。你不用再惦記我和兒子了,我們都會好好的。仲年,在那邊千萬別再去打工加班了,你就一心寫你的小說,你寫完了就到夢里讀給我聽……”
一陣風從遠處跑來,卷起還未燃燼的紙錢和黑色的灰燼跑遠,水泥路面只剩有著黑色灰燼的圓圈,痕跡寥寥。她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孩子一樣,毫不顧及形象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把她送回家,又陪她坐了一會,直到她情緒漸漸恢復才離開。
很不巧,電梯壞了,只能爬樓梯。聲控燈亮起,我看到樓梯扶手處的那個易拉罐,我知道,這是老阮盛煙蒂所用之物。老阮時常半夜跑到樓道里吸煙,我們喝酒喝多了,我送他回來時,還坐在這里吸過好幾次煙。坐在我以前坐過的位置,點燃兩顆香煙,一顆放到老阮曾經坐過的地方。
手機鈴聲響起,是公司趙經理:“領導,有什么指示?”手機另一端的他聲音極為陌生:“尚飛,那件事辦的怎樣了?現在公司壓力很大,咱們必須給外界一個交代啊!明天我和相關領導就要去處理老阮的賠償事宜了。”我干巴巴地說:“領導,我正在調查。”趙經理咳嗽一聲:“做事別這么呆板嘛,比如說你在老阮更衣櫥或者什么地方找到了有力證據……”
我把手機放到身側,路過的車燈撕開樓道里的黑暗,我突然看到祭奠老阮的那顆香煙,煙霧不再是平穩上升,而是急劇成團,就像老阮坐在我看不到的另一個平行世界里吞云吐霧一樣。
蒼白的光一閃而過,夜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