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前,我就向往過上一種散漫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四月的頭一個星期天,我看見一群馱著魚竿的人從我面前急馳而過。他們喚醒了我的記憶,使我驟然懷念起兒時垂釣的樂趣。
這天清晨,在初夏微風的吹拂下,我的心靈機一動,想去垂釣的欲望油然而生。這個念頭非常強烈,猶如巨石自天而降,絲毫不叫人猶豫。我跑回家,忙亂一陣,翻出積滿灰塵的魚竿,便大步走出家門。我對正在晾衣服的妻子說:“我去釣魚。”那天,我們本來計劃要去給黃瓜禾搭架,她的設想是,我挖坑搭架,她纏繩牽藤,現在我要毀約,我記得她好像并沒有反對,只是從撩起的衣衫間匆忙地看我一眼,也許是凝視著我,期望我改變主意,總之,我沒有留意。
我去追趕那群人,但不見他們的蹤影。大路就在我的面前,我想順著大路往前走,就能找到他們,即使找不到他們,也能找到可以垂釣的地方。風迎面吹來,使人輕松。不久,我遠遠地望見在路的左邊,有一片水光閃現了一下。趕過去,果然是一個池塘。池塘的形狀像一只大葫蘆瓢,盛滿了清水,一絲絲水紋無聲地綻動。我認準這就是我要垂釣的地方,也許釣不到魚,但管它呢,我總要試它一下。我在葫蘆肚子那兒選好了釣位,掏出一把白米撒向離岸一丈開外的池塘里。白米很快沉下去,轉眼就不見了。白米是誘餌,它把魚兒引誘過來,讓魚兒在這小范圍里逗留玩耍,最后發現釣餌上鉤。
我把釣絲拋在白米沉落的位置,然后緊盯白色的七星標,一心等著魚兒上鉤。因為期待魚兒上鉤的興奮心情,使我握魚竿的右手手掌不禁冒出細密的汗珠,濡濕了手中的魚竿。
風忽然停了,浮標紋絲不動。過了一支煙的工夫,浮標附近有一只小水泡從水底飄上來,接著又是一只。小水泡又黏又亮,沒有立即破滅,原先水面下那只隱約可見的浮標這時真的看不見了,同時,躺在水面上的幾只浮標在緩慢地朝水下沉去,有口了!我緊緊盯著水面,等最后一只浮標隱入水中不見,我覺得是時候了,便用力往上提桿。一股沉重的力量與我的手腕和手臂相抗衡。我知道,這就是上鉤的魚。它還想掙扎,還想逃跑,沒到最后一刻,它不會老實的。我沒有遲疑,繼續用勁,拽住它。那魚拖著線,左沖一下右沖一下,總也擺脫不了束縛,最后不得不讓步,隨著我的魚線出了水面。黝黑的脊和白皙皙的肚皮,身長盈尺,是一條草魚。當它浮到水面,竟奇怪地不再反抗,由我把它牽到岸邊。我伸手去抓它,它弓了一下身子就不動彈了。
這樣,我輕易地把魚弄上岸。望著躺在岸上的魚,我很興奮!這是一條漂亮的魚,排列整齊的魚鱗布滿了它的周身,像它的衣服,又白又亮,在太陽底下閃著銀光。我把魚裝入布袋里,它這才掙扎了幾下,黑暗中,它抬頭張嘴,沒有聲音,只有口形而已。我暗自思量,在我垂釣伊始的時候,這條魚的適時出現,無疑是對我剛剛開始的垂釣生涯的巨大鼓勵。
我重新掛餌拋絲,守候著第二條魚。池塘里不時有小水泡冒出來,在池塘中央,隱約可見幾股小小的浪峰,整個池水都在悄悄地涌動。我興奮得不行,我知道我守候的魚正在奔往餌食的途中。
這時,我耳邊響起了一個嚴厲的聲音:“走遠點,這里不準釣魚。”我回過頭,看見一個滿面胡須的男人,正用兇狠的目光盯著我。“為什么?”我呆呆地問。“這是我的魚塘。”中年人說。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在陶然之間已冒犯了他人。于是我歉疚地說了一聲“哦”,就不知再說什么好。回頭去看浮標,只見浮標又輕輕地顫動起來,但是我只能無奈地收起魚竿,往別處去。這是一口好魚塘,潛伏著許多魚,真叫人戀戀不舍。
所有的池塘都有人把守,這是我奔走了一天后的發現,主人們干凈利落地拒絕了我的來訪,沒有地方可以垂釣就是眼下的現實。我突然而來的雅興與此相比顯得太一廂情愿了。
我回到家,該是做晚飯的時候,妻子卻不在家。我洗菜、剖魚,做好飯菜等她回來。妻子穿一件淺白的碎花連衣裙回來了,很好看。我記得早晨她可不是這身打扮,我讓她吃魚,跟她說這可是我奔走一天的收獲。
2
第二天本來要上班,但我惦記著魚塘里的魚,就又扛著魚竿出門了。在我的想象中,有很多魚都張著嘴,等待吞食我的釣餌。我不記得妻子見我不去上班為什么不阻止,許多事情她都順從我,興許,垂釣這件事,她也不會反對。
情況沒有什么改變,每個池塘都有養魚人看守,就像每扇門都被人上了鎖一樣。我吃驚地發現,只要是有水可以稱作塘或池的地方就有人掛牌承包。我不得不在塘與塘之間的連線上奔波尋找。我忍耐著,等待養魚人的疏忽,以便見縫插針。我渴望再釣到一條條魚,再嘗嘗以手抓魚的那種美妙感覺。這就是從昨天開始在我的心中孕育且越來越大的釣癮。
我的垂釣生涯就這樣很不體面地開始了。
每天來回的奔走和細致的觀察,使我變得善于掌握機會。當養魚人不在塘邊時,我趕緊拋絲垂釣。望見主人漸近,我便落荒而逃。我知道這種行為說出來頗不光彩,但非常有效,往往我剛拋下釣絲,那釣絲就被魚兒銜走,似乎那魚兒專等著咬我的鉤;或者我拋下的釣餌正好投入魚兒張開的嘴中。這種行為很過癮,僥幸所得的報償,使我樂而忘返。
垂釣本來是自由和快樂的,但如今,每塊水面都私有化,都被人看守,于是,垂釣便不那么自由了。有一種釣魚方式就稱作“官釣”,照字面理解,很容易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有很少的人才能享受到這種榮耀。官釣的場面頗為壯觀,各種型號的小車,形形色色的廠長經理紛至沓來,同駐一池,切磋技藝,有如召開盛大的會議。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游釣”,游擊式的釣魚方式。持這種釣法的人想加入官釣而苦于無門,卻又抵擋不住釣魚的誘惑,只好使品格有污,忍而為之。他們動作敏捷超凡,你來我往,躲躲藏藏,游擊一般。養魚人無時無刻不在提防他們。我之為釣,正是如此。
3
我已踏上了我的征程,我一邊行走,一邊尋找縫隙,濯衣港兩岸幾乎沒有魚塘能逃過我的偷襲。我有許多鉤線丟棄在這些魚塘里。頭上是炎熾的驕陽,腳下是灼人的灰土,四周蒸騰的暑氣有如看不見的棉被將人緊緊包裹。我大汗淋漓,卻仍健步如飛。
盡管我游釣歷史這么短,可我懂得輕裝上陣的意義,我的裝備緊緊圍繞既可垂釣又便于逃脫這樣的實用性考慮。像扛著一根玻璃鋼魚竿,對于我來說,不但顯得奢侈,而且非常扎眼,它讓那些養魚人一下子就警惕起來。何況,用這種魚竿,倘若遭到變故,又是不小的損失。我的魚竿屬于超短形的,長不到兩尺,用一根實心竹子制成,既結實又充滿彈性,底下安一個小搖輪,非常好使。我出游時將它插入襯衫的衣袖,釣餌則放入一個不大的背包中。從外表看,我完全是一個趕路人。
我順著塵土飛揚的大道接近一個又一個村莊。在到達魚塘前,我先要觀察一番,魚塘的形狀,魚兒放養的密度,釣位的選擇,使用什么樣的釣餌,都是此刻所要研究的。其中釣位的選擇至關重要,必須安全而且能夠釣上魚。假若魚塘暫時無人看守,也絕不要掉以輕心,輕易將自己暴露在他人的視線里。選擇這樣的釣位,即使被發現,也能使自己安全利索地撤離。通常養魚人都是謹慎小心的,須臾不肯離開自己的魚塘,就像一個疑心的丈夫看管自己的老婆一樣。
有時我不得不跨過溝渠,穿越大片的莊稼地,鉆入一片熱烘烘的蒿草之中。因為這片蒿草就長在魚塘的泥埂上。不是所有的魚塘邊上都長有這樣善解人意的草叢。我善于借助任何東西作為掩護,有時是一棵樹,有時是驟降的陣雨。即使是一個小小的土坡,我也能匍匐在土坡的后面,躲過養魚人雙眼的搜巡,消磨掉我的一段寶貴時光。
自然也有出差錯的時候。有次我正躲在一蓬蒿草中等待一條鯉魚上鉤,從不斷冒出的魚星和它狡猾謹慎的咬鉤方式看,我斷定它是一條大家伙。可是這時我由遠而近地朝四周察看了一下,猛然發現養魚人——他扛著一張雪亮的鐵鍬——已走到了我頭頂上的堤岸。逃跑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得待在草叢中,準備束手就擒。他來到我的頭頂上,猛一下將手中的鐵鍬殺入腳下的泥土,絲絲地搓起手掌。我差點就要從草叢中爬出來。這時,只見他徑往腰間摸索,掏出他那東西哧哧尿起來。他的尿淋得我滿頭滿臉。到現在,我仍然充滿疑惑,當時養魚人真的沒有發現我?如果沒有發現我,盡管他的尿液澆了我一臉,但我也不會認為是對我的一場羞辱。
還有一次奇遇。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后,我鉆入一片棉花地以躲過迎面而來的養魚人。忽然,我聽到離我不遠處有響動。我很興奮,猜想可能也是暫避的釣魚人。我摸到棉花地的邊沿,看見面前的花生禾平展如毯,就在兩塊地交界的垅溝里臥伏著兩個人,像兩條大魚忘情地交疊在一起。他們太投入,絲毫沒有覺察有人在窺視他們。我悄悄地退回去,繞過這一大片莊稼地,又往前走去。整天我都忐忑不安,但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又釣到了一些魚。
4
我妻子名叫紅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像一道霞光吸引著我。當初我們談戀愛,走在街上,老有陌生的男人盯著她看,有些男人裝著不看,結果還是偷偷地打量。我看出了人們對我的羨慕和嫉妒,因為我是這么一個漂亮女人的丈夫。我的一個朋友曾經幾次追問我是怎樣把她搞到手的,如果我告訴他,他說不定會氣死。
當我的釣技日趨成熟的時候,有一天,那天正好是妻子的休息日,她對我說:“今天不出去好嗎?”前幾天,我聽說,有一口大魚塘,無人看管,卻能釣到大魚,我已找了幾天,今天依然準備出行。妻子睜著眼,等我的回答。我說:“不行。”因為我知道,那未知的大魚在等著我。妻子低垂了眼簾,不再做聲,我拿出釣具,又出門了。
那晚,我已洗凈上床,她才回家。她脫下長裙,在暗影中坐了很久才移到床上。我豁然想起,那天是我們一個最重要的紀念日。我爬起來,摟住她,伸手撫摸她。用手告訴她,我并沒有忘記屬于我們的紀念日。開始,紅云像一塊冰,沒有反應。我知道她心里生氣了,以為我不記得我們的紀念日,但是,我把她摟得很緊,焐化了。后來,她告訴我,我出門后,我廠里的同事來找我,讓我上班,說廠里調來了新廠長。
妻子拉亮燈,說:“明天你上班去吧,見見新廠長。據說新調來的廠長還是你高中時的同學。”
第二天,我沒去上班,因為我惦記的是水里的魚,而不是廠里的新廠長。我并不是一個愛吃魚的人,甚至是個不喜歡吃魚的人,有時我提著魚回家,發現廚房里還躺著頭天的魚,臭烘烘的圍著一群蒼蠅。妻子已經失去了拾掇這些魚的熱心,她讓那些可憐的魚睜著一只眼躺在廚房的角落里。我把它們弄回來,還得負責把它們從家里扔出去。
所幸的是,妻子現在對我癡迷于垂釣已沒有了怨言,她好像習慣了我的天天出游。她還學會了以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對待我,我感到了完全的自由而沒有絲毫的愧疚。
八月的一天,天氣悶熱異常,下起驟雨,無法出去垂釣。我只好守在家里。妻子倒一下子顯得煩躁、魂不守舍起來。雨滴砸下來,濺起團團水霧,形成湍急的水流。我不停地思謀起水中的魚來。忽然座機響起來,我拿起話筒說了一聲“喂”,對方沒有馬上回話,頓了一下才說:“老李嗎?”我說:“你弄錯了。”便掛了話筒。我對望著我的妻子說:“莫名其妙。”直到下午,大雨才稍稍停歇。妻子走過來說:“你又去釣魚?”我笑了,說:“我剛這樣想,你就替我說出來了,還是你最了解我。”妻子眼里熠熠生輝,她聽懂了我對她的稱贊。
5
釣魚人之間相互傳說的那口能釣到大魚的池塘我一直都沒有找到。我們之中只有一兩人自稱在那池塘上垂釣過,問他們那池塘在哪里,兩人都是一樣的口氣:“有心去尋找,未必能找到,或許無意間,你就到了那池塘邊。”再問別的情況,兩人的話語躲躲閃閃,語焉不詳。
我開始往西越過濯衣港。濯衣港是流淌在這塊平原上的一條大河,它把平原一分為二。許多年前,河水清澈,魚鱉滿河,而今這條河像被用鹽水煮過一般,水質苦澀,一只蝦米都沒有。
我渡河的地方,被人稱作仙人渡,渡口的兩岸栽著柳樹,婆娑的樹影垂拂在河面上。擺渡的艄公是個看上去快要上年紀的人,臉上布滿皺紋,胡子硬邦邦,一雙眼睛犀利有神。渡船被他搖得飛快。我立在船頭向他打聽起我們釣魚人之間傳說的那口池塘。
他說:“你說的或許是黑潭?”
“釣得到魚嗎?”我馬上問。
他譏誚地看我一眼,說:“那里的魚大得很,只怕你沒有本事釣到。”
“有沒有人看管?”我又問。
“沒有。”他說:“黑潭很怪,有一年人們在里面架了十多臺抽水機,抽了一天,眼看水已淺了一半,可是到了半夜,水又漲滿了。幾次都是如此,大家只好放棄抽干它的念頭。黑潭一直沒有被抽干過,你想想,里面會不會有大魚?有人猜,黑潭抽不干,恐怕底下有一道暗河與外面相連。因為這樣,黑潭沒有人敢承包,它是大家的,你盡可以去垂釣。”
當我詢問黑潭在哪里時,艄公狡黠地一笑,說:“我勸你別去,去了也是白搭。”
這天傍晚,我背著釣得的魚回到渡船上,艄公說:“沒有找到黑潭,是吧?”我說:“你怎么知道?”
“憑你釣的魚。”他說:“在黑潭上釣魚,要么空手而歸,一片魚鱗也別指望釣到。要么,弄不好,連性命也要搭上。”
說得玄乎。
6
自我第一次往西越過濯衣港,我的游釣生涯便進入了全盛時期,我像一個勤奮的勞作者,當晨曦微露,我已準備停當,出發了。薄暮低垂,我才拖著疲憊的步伐歸來。垂釣對于我來說,似乎已經不是游戲和消遣了,而是一份嚴肅認真的工作。我心中始終惦記著那個神秘的黑潭和未曾謀面的大魚,它們對我充滿魅力。我把家務事全撂給妻子,讓她對大小事情都掌握著自主權,自己反身成為這個家庭的局外人!在那個夏天,我就是這樣一心一意變成了一個執迷不悟的人。
打仙人渡上岸后,是一條小街。街上青石板鋪路,十分平整光滑。小街曾經非常熱鬧,但現在冷清了,往來行人稀少。店鋪的門都大開著,渴望行人登門拜訪。但長時間的守侯,無人惠顧,只有失望,那些店鋪就顯得無精打采。街上有一間發屋,每次經過我都要情不自禁地朝那里張望,一種久違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回到我的身上。
一般地,鄉間從事理發行業的都是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們大都白發蒼蒼、雙手戰戰兢兢,讓人理發刮臉每每感到疑慮。但是,怱如一夜春風來,人們的觀念發生改變,年輕人也操起理發這個行當,而且,其中誕生了許多年輕的女理發師。這個行業頓時煥發出無限的活力。
小街從東往西,約行一百步,位于北邊街面第六家,是一家發屋。發屋的主人是一名姑娘,十七八歲,長得清純漂亮,一雙眼睛澄澈如水,常含笑意。我走過她的發屋,總要往里多看一眼。她好像也知道我要從門前經過,也朝外看上一眼。我天天過河去,除了垂釣,好像就是為了能多看她一眼。
我在游釣后期身上常常不名一文,狼狽不堪。有一次我從西岸乘船過渡,渡船到達東岸時,我伸手去口袋掏錢,發現口袋原來是空的,我只得對艄公說:
“我的錢用完了,五分錢的過渡錢先欠著。”
說完,我就望著艄公,等待他的反應。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我的破綻,判斷我話的真假。隨后,他以一種洞察秋毫、超然物外的口吻說:“好辦,好辦。我不要你欠我的。你從哪里來還回到哪里去。”話音未落,他就將渡船調過頭,又帶我回到西岸。我本來可以跳入濯衣港,泅渡過河,但我沒有。艄公把船擺得很慢,大概也是故意留給我逃跑的機會。我覺得那樣做,會叫艄公恥笑的。我來到街上,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家發屋,屋里亮起燈,但沒有顧客。
“理發嗎?”姑娘望著我,熱切地問,同時用手去拂拭座椅上的灰塵。
我猶猶豫豫又鬼使神差地坐到椅上。姑娘給我推發剪發,動作輕柔嫻熟。有一會,我感到她好像停止了動作,就睜開眼睛,原來她正望著鏡子查看我兩邊頭發的長短。我覺得偷偷打量人家,不太禮貌,就立即閉上眼睛。
“胡子刮嗎?”姑娘問。
“我有胡子嗎?”
“有。”姑娘說。
“那就刮吧。”
終于理完了發,我漲紅了臉說:“我沒錢。”這話我開始就應該聲明,現在才說,近于無賴。我想好了,她可能很生氣,一生氣,把我扣下來,或者叫我頭發長回去。
“我沒錢,賒賬。”我擔心她沒聽清楚,又重復了一遍。
我看見鏡子里的她輕輕一笑,說:“沒錢,沒關系。”
“我是說,你辛苦給我理發,要白費工夫。”我說。
“我就當沒理唄。”她又嘻嘻一笑。
“要是都像我,你得關門啊。”我十分慚愧。
“關就關。”
“老實說,我現在連過渡的錢都沒有。你能不能借一元錢給我?”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元錢,遞給我。我很窘,我說:“相信我,我會還你的錢。要不,把我的東西留在這里作抵押。”
“不要。”她說,輕輕地搖搖頭。
“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我鼓起勇氣說。
“常小俠。”
“常小霞!這個名字動聽。”我又覺得眼前閃現出一道光亮。
“不,是常小俠。”她糾正,說完,靜靜一笑。
她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齒很白,閃耀著魚鱗那樣柔潤的光芒。
第二天,我早早地過河去。我從妻子紅云的荷包里,找到十元錢。開始,她捂緊口袋,不肯給我錢,說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十元錢。我管不了這些,硬把錢抓到手里。見到我,常小俠既感到意外,又充滿驚喜。
“這么早!”她說。
我說,欠她的錢,一夜沒有睡好。她說,何必當回事。又說,以后理發盡可以找她。
7
九月二十三日,是我游釣收獲最豐的一天,也是我一生喪失最多的一天。這一天是秋分,晝夜平分,過了這一天,白天變短,黑夜變長,天氣漸冷。魚對此好像有感知,口特別好。
早晨我出門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妻子替我做了早餐,還往我布袋里塞了饅頭。但是當我歸來時,妻子又不在家。鍋灶是冷的,我把早餐沒吃的剩粥吃了,匆匆洗完澡,就上床睡了。半夜,我從夢中驚醒,那晚好像是農歷十六,月亮特別大,月光把半個房間映得亮堂堂的。床的另一半是空的,妻子仍沒有回來。空調被團出的道道皺褶,讓我想起許多往事。我和妻子結婚后一直沒有孩子,我們在這張大床上拼命相愛,渴望有一個孩子。妻子過去非常執著,也非常努力,但今天,我們居然不在一起努力。獨守空房,讓我再難成眠。月光漸暗,我慢慢睡去。我還安慰自己,等我醒來,妻子就坐在床頭。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得很高了,妻子還沒有回來。我打電話給岳母,問妻子是否在她那兒。岳母打著哈欠說:“不在。”我又給她姐姐掛電話,依然沒有。妻子和我結婚后,和以前的朋友再沒有往來,她當然不會去她們那兒。這是她第一次夜不歸宿。
正當我發呆,電話鈴驟然響起來,我拿起話筒:“喂”。
沒有聲音,我又“喂”了一聲。
“洪平。”我聽出了是妻子的聲音。我連忙說:“紅云,是你嗎,你在哪里?”
“我在省城。”妻子說。
我大惑不解:“你去那兒干什么?”我想想,可能是妻子要出去解解悶,“哦,想玩幾天,玩完了就趕快回來。”
電話那邊有好會兒沒有聲音,我又喂了一聲。
“我暫時不回去了。”妻子說。
“開什么玩笑。”我說。
“不,真的,洪平,我對不起你。”話筒里傳來那邊喧囂的鬧聲,接著就是盲音。
我握著話筒有點發懵。最初我還意識不到我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妻子脾性倔強,認準的事說到做到,當初她要嫁給我,許多人都沒有阻擋得了。現在,她叫我傷心,我甚至搞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地方對不起她。當初,我們如膠似漆,她無不稱心如意,我們一起建立了只有我們才知曉的一套秘密;而今,她卻拋棄了這個秘密,去和別人廝守另一個秘密。肯定有個男人與她一路相隨,這人在車站或碼頭等著她,然后一起出發。此人窺探已久,花言巧語,八成是在我四處游釣時潛入我的家門。
8
現在,我扔掉了我那根可以藏匿于衣袖間的釣竿,代以一根丈余的竹竿,我要表明的是,我是一個釣者,一個踽踽獨行、光明正大的垂釣者。我已不再四處尋找池塘,雖然照樣天天過河去;有時,我就在無魚的濯衣港垂釣一整天,餓了,啃啃饅頭;累了,就躺在草窠里睡一覺。秋風已起,秋意驟濃,枯黃的樹葉沙沙作響,旋轉著落在水面,涌起的浪尖上凝結著星星寒意。
我常常從常小俠門前經過,她的門窗鑲著明亮的玻璃,像她的眼睛。她的發屋的生意不是非常好,我能感覺到常小俠那清澈、幽靜、充滿期待的目光,只是我再也沒有信心凝視著她。我是一個過路人,我只能匆忙地眺望她一眼。有時我覺得常小俠也像一條魚,一條剛出水的可愛的魚,她潔白晶瑩,耀人眼目。她曾對我說過,兩年前高中畢業,找不工作,就跟一個理發師傅學剃頭,開了這家發屋,仙人渡地方太小,光靠理發,難以為繼,她的發屋可能開不下去。盡管如此,她每天仍然早早開門,很晚關門,守候著每一個可能光顧的客人。
隨著北方寒風刮來,我游釣的步伐也到了尾聲。魚口漸漸沒有了,我也起了收竿斂跡的念頭。可是這時,我與一條大魚相會了。
我的出行變得漫無目的,至今我也說不清那天我垂釣的池塘是不是就是以前我刻意尋找的黑潭。它不像想象的那么大,潭水黑悠悠的,卻比想象的更深不可測。池塘的東、西、南三面生長著參天的白楊,而北面地勢突起,是一片蒿草繁茂、雜樹叢生的墳場。風過時,白楊呼嘯,樹木陰氣逼人。我是在一個午后來到這里的,我立即感覺到了它的與眾不同,它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力,使你身不由己。我像往常一樣,撒餌料,系魚線,最后伸竿垂釣。但是今天這些動作似乎都變成了無意識的動作,仿佛早有人安排好了。我相信,換另外一個不是熱衷釣魚的人,只要他來到這里,他也會嫻熟地完成這一切的。
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剛才我在選釣位時已調好了浮標的深度,這會兒我將釣鉤投入釣位,浮標卻沉入水底不見了。我只得提出魚鉤,再調浮標。可是,不一會兒,調好的浮標再次向更深的水底沉去。然而,這卻不是魚口。有時又出現相反的情況,調好的浮標和一大截魚線躺在水面上沉不下去,看那情形,好像有什么東西半途截住了魚鉤。是不是水里有水草?我環視了一下池塘,發現整個池塘里沒有一棵水草。那么會不會是有魚停在水中央,我的魚鉤就擱在魚背上?或者水底下有深溝?我接連換了兩個鉤窩,情形都是一樣。
此外,當浮標能清晰地躺在水面時,它竟好半天紋絲不動,好不容易,它動了,不是一個接一個沉入水底,而是整個由北往南漂去;一點一點地漂,如果不是老盯著它看,根本察覺不出它在動。或者這種漂動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想象。用力扯線,手上沒有絲毫的重量,釣餌當然原封未動。有時僅僅只是因為釣餌在水中浸泡太久,想提出來看看,誰知在眼前晃動的卻是一把亮閃閃的空鉤,釣餌無影無蹤。
太陽已斜得厲害了,可是還沒有一條魚來碰碰我的鉤。以往的經驗在這里全部失效,而我自己的感覺又仿佛是在一個未知的夢里垂釣一般。我鬧不清這池塘里有沒有魚,更不知怎樣能釣到魚。
忽然,我回首北邊的墳場,頓時感到一團團陰冷的霧靄在蒿草間游移。那游動隱然有聲,直射過來,使我耳鳴不已。此刻,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在我心中升起,并且,我還隱隱覺得恐懼,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池塘讓我感到迷惑和慌亂。
我往回收我的魚線,魚鉤卻叫水中的東西掛住了,我用力扯,那東西一動也不動。我思量著該怎樣取回魚鉤,這時,繃直的魚線卻朝塘中央移去,我的手腕驀地感受到一股牽扯的力量。我心中一驚,這是碰到一條大魚了。大魚走得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它甚至感覺不到魚鉤帶給它的疼痛。搖輪輕輕轉動,魚線隨著大魚一寸一寸地沒入深水區。不能老是叫魚往前走,如果搖輪里的線走完了,那時便無計可施,得想辦法使大魚回頭。我稍一用力,那大魚果然停止了游動,接著,繃得像琴弦似的線便松垂下來。我趕緊往回收線,大魚朝岸邊游來。開始,兩道八字形的浪峰還只是隱約可見,大魚越來越近,從深水游到淺水,那劈水而成的浪峰愈加突出,到了近前,它突然露出它那扁擔般長的脊背,黑乎乎的,像一條光滑滑的水牛。我感到驚駭。它不等我看清它的面目,一轉身,用尾巴攪出一個巨大的水花,又漫步似的朝池塘中央游去。我的線已經放完了,魚竿已失去了作用,只要大魚稍一使勁,魚線便會繃斷。但是,這條狡猾的大魚啊,它并不急于逃跑,它仿佛有所留戀似的輕輕地牽動我手中的魚竿帶著我向前。它力量太大,我無法和它抗衡。我已別無選擇了,只有跳入水中。冰涼的水一下子淹沒了我,倉惶中,我抓住魚竿,還想控制大魚,但大魚一直把我拖往池塘中央。在潭心,我踩著水,想要弓起魚竿,但這條大魚太聰明了,根本不讓我那樣做。它繞著我轉開了圈。這叫我的頭發暈,漸漸地,我感到力不從心,嗆了好幾口水。我想還是放大魚走的好。我一有這念頭,手指便松開了。這時,那大魚,好像早就預知我會妥協,它即刻張開它的背鰭,切開潭水,筆直、兇狠地向我沖過來。它像一團堅硬的黑影,又冰又重地撞到了我。我差點被淹死,我從水中爬起來,已經失魂落魄,跌跌撞撞逃走了。經過常小俠的發屋,她已經關門了。
夜里,我惡夢連連。那條大魚說:“老兄,沒把你溺死,算你走運。我已這樣溺死好幾個人了。他們都太貪心,你也一樣。你在岸上,我在水里,你看不到我,可我把你的一舉一動瞧了個透。我就是你要找的大魚,你以為在釣我,其實是我在釣你,我觀察你已經多時了,只是在等待時機。我知道在岸上斗不過你,只要把你引入水中就好說了。我追你追到岸邊,要不是關鍵時刻你跳到岸上,現在可就葬身我的腹中了。我本來想再撞你一下,撞昏你,讓你受不了,但被你躲過,我反而差點撞到岸上。撞到岸上,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我自己就要翻白了。那樣會很不體面的。自從我發誓要和釣魚的人斗,已經得過好幾回手,今天雖然沒弄死你,但我認為也不算太丟面子。”可是,大魚并沒有恪守它做魚的原則,只見它躍出水面,沖到岸上,朝我張牙舞爪(它什么時候長出爪子?)地撲來。
恰在這時,一陣電話鈴聲,將我從夢里救出。是我妻子紅云打來的電話,我驚魂未定,她欲言又止。猶豫一會,她勸我,別老惦記著垂釣,好好上班吧。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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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過了一次濯衣港,我雙手空空的,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擺渡的艄公對我機械地點點頭。我知道,他心里一直瞧不上游手好閑的人。我踏上小街,遠遠地望見常小俠的發屋。門是關的。我一步步走近發屋,期望再一次看到那雙閃亮的眼睛。但是,的確,她的門關上了。
我到單位里去,一個副廠長告訴我:“你不用上班了。”問為什么,他說:“你長期曠工,廠里讓你下崗了。”他還說:“本來我們醞釀提你做辦公室主任,可你老不照面,又找不到你。這個位置有好幾個人盯著。”他說完停下來觀察我的反應。他又說:“現在,廠里經常停工待料,效益不好,廠里打算讓一批人下崗。你也算一個富余人員,就想開些吧。”他見我不做聲,以為我憋得慌,就還想往下說,好了,現在我什么也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