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老街,老街包括了好幾條街,其中,東街最短,但那個時候那里有一座澡堂,讓不長的東街不乏人氣,而且給人的感覺很溫暖,成為老街溫情的象征,承載著老街人以及周邊村里很多人許多年后依然難忘的記憶。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冬天很冷,過年時尤甚。到了冬天,家鄉的水面就連圩堤外連通大湖的幾十米寬的大河、干渠,冬天多數時間也會被封凍起來。有的時候冰層還很厚,大人小孩可以在冰面上隨意行走。不像現在,家鄉冬天的河面已經很少結冰了。
淮河以南的地方,直至今天有暖氣的小區也還不多,那個時候的農村更不知道什么叫暖氣。沒有暖氣,加上空氣又比較濕潤,冬天室內有時比室外還冷,特別是天氣好的時候,閑著的人們喜歡窩到室外陽光直射的背風之處。那個年代,農村的老人比例還不高,到處都是青壯年和小孩子。面對冬天奢侈的太陽,年老的村民和冬閑下來的青壯年,三五成群,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左手插在右手的棉衣袖子里,右手插在左手的棉衣袖子里,簇擁在向陽一面的土房土墻前,或者端個凳子坐著,或者索性站著,嘮著嗑,曬著太陽。有人站著還感覺冷,就通過不停地抖腿讓自己感覺暖和一點。陰天或者雨雪天,人們沒有辦法,只能窩在房子里依靠火盆取暖,其實也不夠暖和,還經常會被火盆中的煙嗆到。
如此寒冷卻又取暖不足的環境,人很容易挨凍。特別是孩子,皮膚更嫩,除了上學放學途中必須冒著寒風,在家里和學校也需面臨零度的冰涼,手上腳上生點凍瘡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方言將凍瘡稱為“凍果子”。對于那時長在家鄉的孩子來說,多少都有慘痛的經歷。最容易生在手指、手背、腳趾、腳后跟和耳朵,都是血液循環的末梢。血液流動本來就不暢,保暖不夠很容易出現凍瘡,腫得鼓鼓的,隱隱作痛,不小心還會磨破流水甚至發炎。
對于凍瘡當時能緩解的辦法不多,常見的是從小店里買一盒歪子油(蛤蜊油)涂涂,這是由兩片貝殼合攏包裝的,條件稍好一點的還可以擦點百雀羚雪花膏,這是上海生產的,由扁平的金屬盒子進行包裝,當時看起來洋氣、有格。據說涂點豬油也有點用。但這些只能緩解,要讓凍瘡痊愈,全憑氣溫自然回升,春暖花開之后,凍瘡自然就會消下去,在此之前的漫長冬季唯有忍耐。于是,有了凍瘡后,便希望天熱起來了;但偶爾熱一下,凍瘡又會讓人痛癢難忍。開春之后凍瘡痊愈時也會經過痛癢的過程,但那是看見了不再痛癢的希望的痛癢,總是容易忍受,但天寒地凍時偶爾的一次痛癢卻只有折磨,預示了這個冬天還會有無數次類似的折磨。
有的小孩手背、手指全部是凍瘡,手背腫得像個饅頭,一張小手仿佛從平面變成了球面。耳朵上凍瘡,會讓耳朵腫得更大,容易被別的孩子聯想到豬耳朵,進而叫出不雅的諢名。手、耳的凍瘡顯然可見,痛苦會被別人看在眼中,多少有點同情。腳上的凍瘡卻是看不到的疼。為了防凍,大人一般會努力讓孩子穿上棉鞋,穿了棉鞋后待在教室內或者在室外運動時又無法控制腳溫,難免會有腳汗,出汗時腳溫高了凍瘡又痛又癢,汗出完了還會讓襪子與凍瘡的破潰處沾在一起,晚上洗腳時必須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會撕破皮。即使僥幸不沾在一起,襪子幾天不換,也會變得硬梆梆、臭烘烘的。
在天寒地凍、條件簡陋的時代,最舒適的便是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但對于那個時候的大多數鄉村來說,冬天洗澡是一件奢侈的事,為了減緩寒冷,很多人最想的是洗澡,最怕的還是洗澡。
那個時候的鄉村,熱水器、浴霸都是天方夜譚,亞克力浴缸或陶瓷浴缸更是聞所未聞。想在家里洗澡,不僅要準備浴盆,還要買浴帳,更要用效率不高的灶臺燒很多的水。80年代的浴帳已經是塑料薄膜做的了,街上可以買到,不是太貴,但燒洗澡水仍然是需要費很大勁的苦力活。那個時候多數地方還沒有通自來水,必須去井邊或者河里一桶一桶地挑水。待一切就緒后洗澡的過程也堪稱折騰。脫衣、穿衣不僅需要麻利迅速,洗的時候,熱水氣遇到冷浴帳變成冰涼的水珠,滴到人的身上,也讓人不由得打個冷顫,不小心就可能受涼感冒。
這個情況下,如果有一個公共澡堂,會省很多事,生活質量客觀上也得到了提高。上初中時有一個離街比較遠的同學,說他一個冬天沒有洗澡,讓我驚訝不已,后來想想也情有可原。當時全鄉鎮只有一座位于老街的公共浴堂,對于住在鎮上及周邊的人來說,洗個澡相對方便。但對于鄉下離街遠的人來說,那洗澡就很不方便了。鄉下人本不常上街,上街也未必舍得次次都去澡堂洗澡,洗一次澡像過一次節一樣也未嘗不可。更偏遠地區的人只有過年前才跑到澡堂洗一次澡。
我家到澡堂步行差不多半小時,因此洗個澡雖然沒有街上的人方便,但終究并不費事。于是,冬天每周都能洗一次熱水澡。具體周幾其實也不固定,一般是傍晚放學回家后,父親吆喝喊上我,有的時候還叫上表弟、堂弟,大家一起,用袋子或者書包裝著換洗衣服,興高采烈地朝澡堂走去,有的時候我們還會邊跑邊跳。有一次在澡堂里父親碰到一個同學,洗澡之后帶我們一起去了西街的大橋飯店改善了一下伙食,這是我印象里第一次去飯店吃飯,也讓之后的我對洗澡又多了一份不好意思言說的期待。但失望的是,這樣的好事極少發生,似乎就那一次。爸爸帶我們繞到了新街上新開的飯店,當時那老板還很年輕,姓劉,排行老三,大家都稱他劉三,是本村的女婿,幾年之后他把飯店開在自己新蓋的房子里,飯店也以別人對他的稱呼命名,幾十年來一直是鎮上的最著名飯店。澡后吃桌餐的機會很少,但是帶我們去下碗面條、買份水餃、吃碗餛飩還是比較多的。這也讓洗澡的記憶帶上了味蕾的難忘。
澡堂有一個院子,屋子是用青磚砌的,屋頂是細瓦,零散的長著一些草。院門在南側,臨街開著,院門上有一個小門樓,院門與澡堂主體房屋之間有一塊空地,堆放柴禾雜物。
說是澡堂,其實真正供洗浴的只有一間10來平米的房間。里面用家鄉那時很少見的漢白玉條石隔成四個長方形的浴池,水溫由外到里依次變高,最里面的一個池子要小一點,但它溫度最高。據說最熱的池子下面就是加熱水的火塘,也就是“鍋”了。澡堂的工作人員在后面不停地添柴,維持著浴池的水溫。這個最里面的池子通常都會蓋著一個鏤空的浴鍋板,是由幾根木棍按照排骨架結構做成的,便于散熱,也防止浴客不慎掉下去。但總有特別的時候,有一個南街的先生洗澡時躺在條石上睡著了,翻了一個身,掀翻了木板隔,人落進浴“鍋”中,燙傷了,救上來不久就死了。
緊挨著浴池房的,是一間比浴池還小的房間,向外連接著更衣的地方。這里有一排小便池,也有一個永遠不關的窗戶,使得這里溫度稍微低了一點,也讓隔壁浴池中的空氣不至于太稀薄。從熱氣騰騰的浴池出來,是一種享受,但剛脫下衣服前往浴池路過時,經常會打一個寒顫。即便浴池邊有一個這樣通風的地方,也不宜在浴池里久泡。很多孩子泡在浴池中待上個十來分鐘就會感到胸悶氣短,要跑到通風的房間透一會氣再回去。特別是感冒或者體虛的,更不宜久泡。經常有人在里面熱得發暈。多數小孩很喜歡洗澡,因為暖和,也因為可以玩水,他們樂此不彼地在澡堂里外串來串去。也有個別小孩不喜歡洗澡,應付洗幾下就要跑,這個時候長輩便拖到池中按住他,用毛巾狠勁地給他擦兩把體垢,看了差不多,也就任其自便。
浴池內經常霧氣繚繞,看不見遠處,大人只能憑聲音判斷小孩在哪。有的時候洗澡的人太多,池中全是人,實在擠不進池中,只能站在池邊先用毛巾沾點熱水將就洗洗,等別人洗好挪開后再努力插縫擠進池中。澡堂里有一個擦背師傅,大家都稱他“張二”,他是我們村的,是我姑姑家的鄰居,對表弟和我倒是挺和善的。外面賣票的人好像換了幾茬,但擦背的師傅卻一直是他。有的時候他在浴池里給人擦背,有的時候在隔間給人擦背。他身體很棒,同時還肩負著浴池里救生的任務。他第一個女兒5歲左右不慎落水淹死了。不過他依然比較樂觀,給人擦背時有說有笑的。
再外面是供浴客更衣的地方,那個空間不小,有兩個大的開間,一個東西向的外廂,有七八間房長,相當于普浴,還有一個南北向的內廂,有三四間房長,感覺有點雅座的意思。但里面經常人不滿,外面經常人太多,這個時候工作人員也會把客人引到內廂。其實都差不多,靠著墻的四周砌的一圈不高的臺子,上面鋪著草席,洗澡時把衣服脫在草席上。一般把自己的衣服包成一堆,用外衣蓋著。大人帶著孩子,可以一并包在一起,用大人的大衣蓋著。
在東西側的外廂房靠西一點有一扇門,是澡堂的正門,有個厚木板做的大門,門后用繩子掛了一個大木頭方便自動開關。進門后左側是一張桌子,桌后常年有一個工作人員坐在里面賣票。桌板下方并排嵌著三個抽屜,既放票和錢,也可以接受客人存放貴重物品,比如手表、錢包等。收費也不算貴,早的時候一人一次一毛錢,而且收得比較人性化,帶的小孩一般不要錢,除非帶的太多才會酌情收個半票。熟悉的一般洗完后再付錢,不熟悉的人有時先買票,買票的人多了,還會排隊叫號。
那個時候浴客來洗澡一般不帶毛巾,脫完衣服可以到工作人員那里取一條毛巾帶到澡池中使用,上來后把前面的毛巾還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會遞給他一兩條剛用熱水稠過擰干的毛巾,供浴客擦干身上的水珠。離得遠或者工作人員忙時,一般會把熱毛巾遠遠地拋給浴客,浴客不慌不忙地接住,拋者接者都有點瀟灑。
用現在的眼光看,大池洗澡、共用毛巾似乎并不衛生,但那個時候,大家習以為常。在衛生與享受之間,多數人首選的還是享受,更何況也未必真的影響健康。洗澡,不僅可以洗去汗漬體垢,還可以洗出一個好心情。特別是冬春水利建設挑河工時,累了一天的壯勞力到澡堂泡一個澡,不僅愜意,而且有助于減緩疲憊。洗完澡后,一般浴客穿好衣服就離開了,街上也有一些講究人或者閑人,帶一壺茶到澡堂,洗完之后穿好內衣斜坐在草席上,又在澡堂留個半天,用工作人員倒的開水泡好茶后,邊聊邊喝。
過年前是澡堂最忙的時候,家鄉有句俗話:“有錢沒錢洗個澡過年”。離街遠的大人孩子,即使平時不洗澡,這時很多也會來洗一次,次數雖然不多,但記憶仍然深刻。澡堂生意最好的時候肯定是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這一天,澡堂會在凌晨3點左右開放。為求彩頭,澡堂主辦方會在澡堂的一些拐角或者墻根放些小的年貨或紅包,去得早,不僅可以洗清水澡,而且可以搶到紅包。對于孩子來說,想想都是激動的。但我們家稍微遠了一點,也不愿意起早,關鍵是去了也未必能搶到,小的時候大人一次都沒帶我那么早去過。等我長大后,自己也沒有了興趣。
澡堂建在什么時候,不太可考證,感覺應該有一些年頭了,起碼應該民國就有了。聽說當時是一家商戶為了與另一家商戶斗氣開的,解放后就收歸了集體,那時一直是街上的居委會在經營。居委會每年夏天都會對澡堂進行保養、修理,給墻壁再涂抹一層石灰,使得墻壁越來越厚實,每年秋冬重新開業時都像新的。
每到秋后天涼下來,東街與中街的路口馬燈一掛,意味著浴室恢復營業。很多人家都是幾代接續在這個澡堂洗澡。父親小時候就是爺爺帶著在那里洗澡,我們小時候先是爺爺、父親帶我們去洗澡,再大一點,有時我也跟著堂哥陪爺爺在那里洗澡。
到澡堂洗澡,都是街坊鄰居、鄉里鄉親,洗澡時總會碰到熟人,聊上幾句近期各自的喜事煩事都很正常,有的時候還會交流點自己從廣播、電視上知道的國家大事。對于孩子來說,洗澡的時候悄悄地聽著大人或者別的孩子聊天,是有趣的事情,很長見識。對于大人來說也是難得的社交,不僅洗去了身上的漬垢,而且放松了心情。多數小孩都怕的是老師,小孩在澡堂唯一覺得緊張的就是碰到老師,特別是他們的班主任也來洗澡,好在多數老師都和藹可親。實際上對于剛上班還有點靦腆的年輕老師來說,見到他的學生,可能比孩子更緊張。
老街漸漸蕭條衰落,但這個澡堂卻長期盛況未減。唯一遺憾的是因為地方有限,也因為那時的女士尚未養成到公眾場所洗澡的習慣,老街的這個澡堂一直沒有開設面向女性的服務。后來新街上的澡堂開了好幾個,一些村里也有澡堂了,條件也都更好,多數也為女性提供服務,這個澡堂仍然堅守了一段時間。直到老街上住的人越來越少,新街上浴室的軟硬件不斷改善,這個澡堂才作為老街上最后的一個服務業態淡出舞臺。隨著燃氣熱水器、太陽能熱水器、電熱水器逐漸普及,即使是在冬天村民居家洗浴也越來越方便,鄉間愿意去公共浴室洗澡的人越來越少,特別是年輕人。一個澡堂覆蓋全鎮訴求的景況很難再有了。
有一次回家,浴室周邊的房子幾乎坍塌殆盡,浴室也破敗不堪,不由地感傷。再一次回家,澡堂連同小學在保護老街的名義下竟然都被拆了,蹤影全無。如果當年能夠保護下來,稍作修繕,或許會是老街不可多得的獨特景觀,也會成為展現一個時代生活狀態的化石。然而現在來看,一切都為時過晚了,唯留遺憾。
據說浴池中的作隔離用的幾條大整塊的漢白玉條石,是百年之前從江南高價購來的。經過多少載熱水浸泡、人來人往,這些條石已經光滑如玉,積淀了特別的氣質,結果卻不知被什么人低價買走,不知所蹤,更不知道被作了什么用途。聽后無奈不已、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