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馮至在20世紀40年代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集》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十四行詩體的藝術高峰。這部詩集充分體現(xiàn)了馮至的哲思色彩,尤其是蛻變意識。在詩集中,蛻變意識不是單獨呈現(xiàn),而是與詩人的其他生命感悟和西方學者理念相互交融,共同展現(xiàn)了詩人深刻的哲理反思。
關鍵詞:《十四行集》;馮至;蛻變意識
分類號:I207.25
1939年,馮至因戰(zhàn)亂而遷居昆明,并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期間重拾詩筆。他“每星期要進城兩次……一人在山徑上、田埂間,總不免要看,要想……有一次,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jié)晶體一般的天空里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我就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十四行”。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十四行集》誕生了。至1941年秋,馮至完成27首詩歌,次年出版后立即在詩壇引起了巨大震動。朱自清評價說:“《十四行集》建立了中國的十四行的基礎。”李廣田認為它是“沉思的詩”,王澤龍稱其為“最集中、最充分地表現(xiàn)生命主題的一部詩集”。
《十四行集》的盛譽背后,是馮至詩風向中年哲思的徹底轉(zhuǎn)向。他從感傷的抒情者蛻變?yōu)槔渚某了颊撸瑢⑸铙w驗凝為生命的詩化言說。馮至早期的詩歌以傷感著稱,無論是《我是一條小河》,還是《綠衣人》,傷感惆悵情緒總是溢于言表,他在《暮雨》中寫道:“將我的心掩埋了/眼前又是一春的落花飛絮。”馮至早期詩作囿于浮泛感傷,而到了中年,他淬煉生命為詩,以哲思代替宣泄,詩歌成為生命意識的凝結(jié)。《十四行集》中的蛻變意識非孤立存在,而是與詩人生命體驗及西方哲思互文共振,成為學界深入研究的經(jīng)典母題。
死亡與蛻變
五四運動之后,文學的風氣大變。面對死亡,詩人不再發(fā)出如古人“怨”一般的嘆息和憂愁,而是賦予死亡浪漫色彩,稱其為“天空中美麗的洞穴”,高喊“死!如同晴春般美麗”。即使是之后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戴望舒,也只表現(xiàn)出“一片嬌柔的微笑,一只纖纖的手”。
馮至早期的散文同樣也帶有五四時期的特點。在《記克萊斯特的死》中,他高歌克萊斯特是“死同死的伴侶”,死亡被高度浪漫激情化。步入中年之后,激情褪去,馮至重新思考死亡的意義。在《十四行集》中,他將死亡同蛻變聯(lián)系在一起。
詩集的第一首似乎奠定了全書的基調(diào):“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他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jié)束他們美妙的一生”。詩中歌頌昆蟲以死亡抵達生命美妙的蛻變。
第二首詩中,“在自然里,像退化的蟬蛾/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詩中表明死亡是痛苦的,蛻變之路布滿荊棘,但這是“我們”自我的安排和抉擇,需要坦然面對。
在這里,死亡也是變得有意義,“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凋零里只看著你生長”,凋零只是死亡的表層,馮至不再是面對四季輪回而感傷,而是窺于萬物的死亡,去發(fā)掘它的蛻變,用激揚的姿態(tài)去承受,并不斷迎接新生。每一次的死亡,轉(zhuǎn)至蛻變,都是一次生命的完成,而正是這一次次生命的蛻變,實現(xiàn)了前赴后繼的生命永生。
詩人對死亡的觀念顯然受到歌德的影響。歌德認為,無論絕望的病還是痛苦的愛,“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并強調(diào)“演化”,認為原型的演化即生命的升華。馮至則直面死亡的有限性,將其轉(zhuǎn)化為生命永恒生長的精神界碑。對他而言,死亡并非終點,而是突破個體局限通向新生的臨界點。
詩人從未單獨討論死亡的命題,而是將其與新生的蛻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亦言,死亡成為蛻變的一部分,死亡只是生命的一次承擔,而蛻變則是死亡更高層次的結(jié)果。死亡延續(xù)了生命的生長,因而死亡和蛻變達成了“偉大的統(tǒng)一”。正如馮至在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伍子胥》中所展現(xiàn)的,伍子胥過昭關時,馮至說他完成了一次關鍵的蛻變,獲得了“真實的生命”。然而,馮至沒有直言伍子胥的蛻變過程,而是著力表現(xiàn)他的重獲生長。伍子胥雖一夜白頭,容貌大改,但感受到生命從未有過的“清爽”,這正是蛻變的意義——得到新生,如馮至在《這里幾千年前》中的詩句——“在它的飛翔內(nèi)/時時都是新生”。
五四新詩對死亡的書寫多流于表面,缺乏生命深度。直至20世紀40年代,馮至以詩為鏡,將死亡凝練為蛻變的勇氣與生命堅韌的象征。他的沉思激活了詩壇對死亡命題的深入探索,使“向死而生”的哲思得以延續(xù)。
領受與蛻變
詩集中開篇第一行寫道:“我們準備著深深的領受。”領受這一深刻感受和領悟自然的方式,是詩人從里爾克那里汲取并堅持的理念。所謂領受,就是保持敬畏、謙卑的態(tài)度,感受自然,體味自然,并由此發(fā)掘自然背后的蛻變精神,從而引領自我實現(xiàn)生命的蛻變。
領受首先體現(xiàn)在面對自然敬畏、謙卑的心態(tài)。在《鼠曲草》中,即使鼠曲草“過著渺小的生活”,但也有“偉大的驕傲”,詩人在思考人的一生時,總不免向它做出“祈禱”。在《有加利樹》中,有加利樹是秋風中的玉樹,像一座廟堂,又像一個圣者的身體,在詩人面前高高聳立。同樣,《這里幾千年前》中的自然如一個永恒的生命體,而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詩人也多次表示,里爾克對其影響巨大,他對待自然的方式正是從里爾克那里習來。里爾克認為,人需要謙虛地接受甚至是負擔大地中所有物體的神秘,并需要去感受它們的巨大艱難。這一思想深刻影響馮至,馮至曾言:“Rilke使我看植物不卑不亢,忍受風月,享受日光……那真是我們的好榜樣。”
領受是一種打破常規(guī)的理解方式,意味著不被舊習慣束縛。馮至用哲學思考和詩意思維跳出傳統(tǒng)框架,把普通的山水景色看出了更深的意義。在他筆下,自然不再是老套的風景,而是承載著生命哲理的鮮活存在。馮至曾言:“習俗掩蓋了事物本來面貌……必須擺脫習俗,謙虛而認真地觀察萬物。”正如《我們天天走著一條小路》,日常熟悉的路形成固化思維,熟路淪為實用工具,自然的多重意涵也就被遮蔽。當實用主義消解草木的隱喻與風的私語,打破框架成為必然。唯有摒棄工具理性的桎梏,方能于陌生小徑上重拾對自然本質(zhì)的凝視。這種主動掙脫習俗的意識遍布于詩集之中。正是憑借這種意識,詩人在面對自然事物時,能煥發(fā)出別樣的神采,如對有加利樹、鼠曲草、馱馬等的描寫。
領受也體現(xiàn)在詩人察覺自然背后的精神,反顧自身,實現(xiàn)自我生命的蛻變。最為明顯的就是詩歌《有加利樹》,馮至曾談到他見到有加利樹的感受:“望著它每瞬間的生長,仿佛把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周圍,甚至全山都帶著生長起來。”詩歌也表露了這層感受,有加利樹不只是觀感上的“高塔”,還是精神上的“玉樹”。它在秋風蕭蕭中飛舞,宛如一曲音樂,在喧嘩中筑起一座嚴肅廟堂。詩人在有加利樹上領悟到了一種蛻變的力量,它指引著世人,雖“無時不脫你的軀殼”,但自身得到了升華,在凋零中不斷地生長,向更高的生命境界邁進。詩人把它當作引導,讓自己融入其中,“化身為你跟下的泥土”,從而引領生命實現(xiàn)蛻變,抵達永生的彼岸。
馮至以領受為路徑,借謙卑敬畏之心掙脫習俗的桎梏,于自然中叩問生命蛻變的真義。正如海德格爾所言,“此在的本性即蛻變新生”,馮至的詩學實踐恰是對這一哲思的踐行與超越。
關聯(lián)與蛻變
馮至在留德期間以諾瓦里斯的研究為基礎完成了博士論文,并將諾瓦里斯的“自然與精神類比”思想內(nèi)化為自身的哲學基礎。他認同諾瓦里斯“世界是精神的象征”理論,并融合里爾克的“領悟”概念,構(gòu)建了生命蛻變觀。但馮至對諾瓦里斯詩學中“消解界限、融合對立”的絕對關聯(lián)性持批判態(tài)度。馮至認為,過度強調(diào)事物關聯(lián)會模糊生命獨特性,進而消解人的存在價值,這與他堅守的個體生命意識形成了根本分歧。
從《我們站在高高的山巔》可以窺見馮至的這種矛盾。詩中旨在強調(diào)關聯(lián)的意義,萬事萬物都處于關聯(lián)中,遙相呼應。詩的開篇連用三個“化”字,將自身化解于萬物中,而萬物也成了“我們”的生命,物我交融。這種看似極致的關聯(lián),回答了人生的終極問題,其實消解了人們自身的個性,“隨著風吹,隨著水流”,投入漫漫人群,迷失了自我。在《我們來到郊外》中也是如此,人們?yōu)榱硕惚苻Z炸,跑到空地,“像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這種強調(diào)關聯(lián)直到相融的觀點,成為歷年來學者過度強調(diào)的中心點。有學者認為《十四行集》特別強調(diào)人與自然、人與人,甚至與物品之間的深度共鳴與聯(lián)結(jié)。但翻開詩集就會發(fā)現(xiàn),馮至這位深受存在主義影響的詩人,其實始終在反復確認一件事:孤獨才是人最根本的生命狀態(tài)。
早在德國留學期間,馮至就說:“沒有一個詩人的生活不是孤獨的。”這種孤獨意識在他的詩集中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威尼斯》中,威尼斯是眾多寂寞的集體;《我們聽著狂風里的風暴》中,在狹小的茅草屋里,人們卻有著遙遠的距離;《深山又是深山》中,在雨夜的封鎖下,“四周這樣狹窄”,詩人感到無限孤獨;甚至就連有加利樹、鼠曲草,都是形單孤獨的。
關聯(lián)的短暫交融難掩孤獨本相。過度融合終令個體消弭于眾,邊界潰散、生命支離——恰是詩人獨守獨立卻深陷困局之癥結(jié)。詩集中也有質(zhì)疑關聯(lián)的詩作,如《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詩中描寫了生命融合的過程,在夢境和現(xiàn)實的交替中,“不管是親密還是陌生”,都是相互關聯(lián)、相互融合。然而,這種關聯(lián)卻導致生命的分裂,個體性的消弭,對自身的無控,直到主體的消失。于是詩人驚呼“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生命已成破碎的“語聲”和“面容”。這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渴望通過關聯(lián)尋求蛻變,同時又要秉持個體邊界的兩難境地。
馮至借諾瓦里斯的“關聯(lián)”尋求生命蛻變,卻始終固守個體獨立,拒斥消解邊界的“偽新生”。這種矛盾令《十四行集》陷入兩難境地:堅守自我則停滯,擁抱蛻變則消亡,或永困于未竟的焦慮牢籠。
《十四行集》并非馮至從校園詩人轉(zhuǎn)型的標簽,而是他中年思想沉淀的結(jié)晶。詩人以深厚的哲學素養(yǎng),將戰(zhàn)亂浮沉中的生命體驗凝練為詩。早年感傷浪漫的詩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對萬物本質(zhì)的冷峻凝視。他在向內(nèi)求索中探求精神蛻變,但詩集完成并未消解矛盾——對“蛻變”的追尋與“自我堅守”的沖突,始終貫穿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甚至成為新中國成立后他詩風轉(zhuǎn)變的深層動因。
參考文獻
[1] 馮至.馮至全集:第一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 洪丹文.里爾克對馮至 《十四行集》 的影響[J].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2021,37(5):167-170.
[3] 馮至.馮至全集:第十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4] 曾瀟.無名與有名的較量:馮至 《十四行集》 之 《鼠曲草》 新解[J].中州大學學報,2023,40(2):19-23.
[5] 馮至.馮至全集:第三卷[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6] 呂彥霖.憂患中年鐫 “心史”:馮至 《十四行集》 之 《我們準備著》 釋讀[J].星星,2020(8):47-51.
[7] 于昊杰.馮至 《十四行集》 新探:從詩歌敘述學視角[D].濟南:山東大學,2022.
[8] 劉紀新.論馮至 《十四行集》 的超越精神[J].蘭州學刊,2012(2):120-123.
作者單位:重慶三峽學院" 文學院
作者簡介:駱濤,江西贛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詩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