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蘊含大量的天文歷法詞匯與概念。從韋努蒂闡釋型模式出發,以《莊子》中天文歷法的英譯為研究對象,選取翟里斯和理雅各譯本進行對比分析。翟里斯多將《莊子》中的天文歷法觀與西學價值等同,有時還進行簡化以消除原文異質性;理雅各始終堅持解經般的態度移譯原文,力圖詳盡透徹譯介中國天文歷法。總體來看,理雅各譯本中的解釋項能更好地溝通兩種異質文化,并能不斷引發譯語讀者對既定天文歷法觀念的重新思考。
關鍵詞:英譯;闡釋型模式;《莊子》;翟里斯;理雅各;天文歷法
分類號:H315.9;B223.5
《莊子》不僅是一部文學之作,更是一部哲學巨著。國內學者對《莊子》英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其一,從不同視角進行單個譯本的分析或兩譯本的對比;其二,運用具體理論分析《莊子》不同譯本人名、核心概念的英譯;其三,《莊子》海外傳播與譯本接受研究。前兩種研究偏重文本內語言分析,后一種過多強調海外傳播力度。文章試圖以更全面的視角對《莊子》英譯作出闡釋。新世紀以來,翻譯家韋努蒂吸收哲學、文學、倫理學、符號學等學科的最新成就,提出闡釋型模式作為描述、評價翻譯的最新方法。該模式既關注具體語言分析,又從時代背景、意識形態等方面剖析譯文成因。基于此,探究翟里斯和理雅各對《莊子》中天文歷法的英譯,總結兩譯者在天文歷法英譯層面不同的闡釋傾向。
語料描述
翟里斯和理雅各都是英國知名漢學家,兩人的《莊子》譯本皆為全譯本。翟里斯1897年全票當選為劍橋大學第二任漢學教授,此后35年致力于漢學翻譯與研究工作,他說巴爾福“中文功底實在很差,不夠資格從事翻譯”,因此重譯《莊子》。其《莊子》英譯歷時兩年,譯筆簡潔流暢,文學性極高,對王爾德、毛姆等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理雅各是19世紀蘇格蘭來華傳教士,回國后成為牛津大學首任漢學教授,其《莊子》英譯本于1891被收入《東方圣書》中。翟里斯和理雅各都是英國人,有著相似的文化背景,但由于譯者職業身份、生活經歷和譯介標準的不同,兩人的《莊子》譯文呈現出很大差異。
韋努蒂闡釋型模式視角下的翻譯觀
古代闡釋學對象為《圣經》和《羅馬法》,19世紀施萊爾馬赫將闡釋方法應用于一般世俗文本,并率先將其運用到翻譯研究中,使翻譯與闡釋的關系得以加強。英國翻譯理論家喬治·斯坦納在其巨著《通天塔之后》中將翻譯劃分為闡釋四步驟,認為翻譯是譯者信任、入侵、吸收與補償原文的過程。韋努蒂的闡釋型模式雖然也承認翻譯的闡釋本質,但他的理論植根于德里達解構主義哲學。早在20世紀末,韋努蒂借鑒施萊爾馬赫的異化翻譯方法和貝爾曼的差異倫理思想形成了以異化翻譯為核心的翻譯理論體系。新世紀伊始,韋努蒂不斷質疑上述理論并進行修正,他后來認為施氏的異化翻譯以及貝爾曼的差異倫理思想都試圖以未經打擾的方式接近外語文本,本質上都隸屬翻譯的工具論模式。
工具論模式基于經驗主義哲學,該模式認為原文中存在著一個不變量,譯者可以輕易攝取并成功傳遞原文中的不變量。韋努蒂認為源語語言文化在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發生變形,譯者從目標語文化出發協調源語文本語言和文化差異,在減少差異的同時又從譯語文化中帶來新的差異。因此,翻譯絕不是不變量的傳遞,而是譯者從譯入語文化出發對原文銘寫的一種闡釋。韋努蒂提出翻譯的闡釋型模式認為,翻譯是譯者運用一系列解釋項(interpretant)銘寫原文的過程,必然在形式、意義和效果上發生變化。
韋努蒂認為“解釋項”是原文銘寫為譯文的中介,包括形式解釋項(formal interpretant)和主題解釋項(thematic interpretant)兩大范疇。形式解釋項是基于哲學研究或詞典的語義對等,與特定題材或話語的詞匯、句法相關,主題解釋項則是一套價值觀念,屬于特定社會群體內的價值觀念、信仰和表征。在闡釋過程中,譯者運用解釋項將原文所指替換為譯文能指,因此解釋項本質上是互文的、話語之間的,來源于目標語文化。可以看出,韋努蒂的闡釋型模式與西方傳統闡釋學有本質的不同,他否定原文與譯文一一對應的不變量,認為翻譯過程中原文意義不可避免地增加或減少。闡釋型模式大大增強了韋努蒂先前理論的普適性。將闡釋型模式中“形式解釋項”和“主題解釋項”的概念運用到《莊子》英譯研究中可考察翟里斯和理雅各對中國古代天文歷法的闡釋。
闡釋型模式下翟里斯和理雅各《莊子》譯本中天文歷法的英譯比較
《莊子》成書于戰國中后期,彼時中國古代天文歷法體系已基本形成,故其書中蘊含大量先秦天文歷法術語。此外,莊子還從形而上的層面思考天地萬物的生成變化,提出“天道”“天鈞”“天倪”等概念描述宇宙萬物的運行。此處論及的天文歷法把莊子對時間、空間、宇宙運行等規律的哲學認識也包含在內,是更為寬泛意義上的天文歷法。下面就兩譯者在《莊子》天文歷法英譯中形式解釋項和主題解釋項的闡釋進行對比分析。
兩譯者天文歷法英譯中的形式解釋項
形式解釋項是一種對等概念,可以是基于哲學研究或詞典的語義對等,也可以是與某種題材或話語相關的詞匯或句法。《莊子》一書中融攝較多先秦時期業已形成的天文歷法詞匯,兩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運用了不同的闡釋方法。
“天”在中國文化語境內具有人格神的意義,古人常將政治興衰、人事禍福視作天意志的運行,而西方世界認為上帝是世間萬物的主宰,“天”是沒有感情的客觀實體。翟里斯為減少兩種文化的間距,在絕大多數上將“天”譯為“God”“Holiness”,《莊子》文本中描寫自然規律的“天道”相應地被譯為“the TAO of God”,“造物者”也被比擬為基督教中的“God”,代表自然界的“天下”被譯為“the empire(帝國)”,極力用西學價值比附中國傳統思想。
理雅各將“天”譯為“Heaven”,“天道”譯為“the way of Heaven”,造物主譯為“Creator”,竭力避免用“God”這一明顯具有基督意味的字眼比附中國文化。理雅各運用音譯加解釋的方法將“陰陽”譯為“Yang or element of expansion, Yin or opposite element”,力求貼近原文。
翟里斯譯文中的形式解釋項,以譯語文化讀者為取向,要么省略不譯,要么簡化原文,盡力減少原文本的陌生感。比較而言,雖然理雅各是傳教士,他卻極為嚴謹,采用音譯、造詞、直譯等方法,以最貼近原文的形式解釋項傳遞原文固有的天文歷法詞匯。翟里斯譯本的“自由”與理雅各譯本的“嚴謹”形成鮮明對比。
例1: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
翟譯:The sky turns around; the earth stands still; sun and moon pursue one another.
理譯:How(ceaselessly)heaven revolves! How(constantly)earth abides at rest! And do the sun and moon contend about their(respective)places?
此篇出自《天運》篇,道家文化學者陳鼓應說,天運當指“日月星辰運轉、風吹云飄雨降等現象”。首句表明莊子已開始思索宇宙間天體萬物的運行變化,并對大自然的主宰者發出疑問。莊子對天地運轉的動因發問自然涵蓋宗教方面的意味,翟里斯將首句譯為“the sky turns around”,僅關注了物質實體“天空”的旋轉,忽略了天主宰萬物的宗教之義。理雅各譯本的“heaven”可彌補翟里斯譯本中宗教闡釋的不足,但其暗示的仍是基督教神學背景下的“天”,而非中國傳統宗教下的“天”。
兩譯者在天文歷法詞匯英譯的過程中采用了不同的方法,翟里斯運用銘刻西學價值觀念的形式解釋項對原文進行簡化。理雅各運用最貼近原文形式與含義的形式解釋項移譯原文,力圖詳盡透徹地向譯入語讀者完整譯介中國天文歷法。
兩譯者天文歷法英譯中的主題解釋項
主題解釋項是一套價值觀念,包括特定社會群體與機構內的價值觀、信仰和表征,也可以是一系列相對連貫的概念、問題及爭論的一種話語或獨立于原文本的一種特殊闡釋。《莊子》中很多天文歷法概念都是與道結合在一起的,蘊含著天人合一、順物無為的哲學思想。
例2: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
翟譯:All things spring from germs. Under many diverse forms these things are ever being reproduced. Round and round, like a wheel, no part of which is more the starting-point than any other. This is called the equilibrium of God.
理譯:All things are divided into their several classes, and succeed to one another in the same way, though of different bodily forms. They begin and end as in an unbroken rings, though how it is they do so be not apprehended. This is what is called the Lathe of Heaven.
“天均”在《莊子》中出現數次,《齊物論》和《庚桑楚》中寫作“鈞”,在不同的語境中內涵稍有變化。莊子認為宇宙間萬物以不同形狀發生變化,開始和結束如圓環緊密連接,不可窺見端倪。天如鈞意味著宇宙萬物猶如陶人制器用的工具,圓轉自如,循環往復。翟里斯將天鈞譯為“the equilibrium of God”,認為自然界的生息變化是“上帝平衡”的結果。理雅各將此種形象翻譯為“Lathe of Heaven”,把萬物的瞬息變化闡釋為宇宙間機器部件“lathe(機床)”的運作,將主宰自然生命之天降低到形而下的機床之上。在基督教神學背景下,上帝(God)是主宰萬物的根本力量,理雅各的“Lathe of Heaven”可以挑戰西方世界神力掌控萬物的主流觀念,使讀者暫時脫離神學背景,引發英語世界讀者對自然宇宙運行進行重新思考。
對于形式解釋項,翟里斯多將《莊子》中獨特的天文歷法觀與西學價值觀念等同,有時還進行簡化以消除原文異質性。相反,理雅各卻始終堅持解經般的態度忠實于源語文化內涵,緊貼原文形式與含義,以極其嚴謹的治學態度向西方譯介中國古代天文歷法。對于主題解釋項,翟里斯也多以西學價值進行比附,與基督神學“God”相聯系,甚至一度出現誤譯,理雅各在嚴密考究原文基礎上從目標語文化中審慎選取解釋項進行翻譯,雖不可避免地喪失部分原文內涵,卻能不斷引發譯入語文化對自身文化價值體系的重新思考。
借助韋努蒂的闡釋型模式分析《莊子》中天文歷法的英譯,可為《莊子》英譯研究提供新的視角,準確描摹不同譯者對同一文本的不同闡釋。翟里斯運用銘刻西學價值觀念的解釋項銘寫《莊子》中的天文歷法,使原文銘刻了濃厚的基督神學價值觀念,理雅各的譯文嚴謹忠實,能夠在尊重原文基礎上連通兩種異域文化,不斷更新譯語文化讀者對天人關系、宇宙萬物的認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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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工學院
作者簡介:閆如玉,河南衛輝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為文學翻譯。
基金項目: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數智賦能新文科虛擬基層教學組織建設研究”(2025-ZDJH-189);2024年校級教育教學改革研究與實踐項目“數智賦能地方工科院校跨學科基層教學組織建設研究——以文科虛擬教研室建設為例”(2024JG-YB050);新鄉市社科聯2024年度調研課題項目“河南文化的譯介與傳播——以《莊子》為例”(SKL-2024-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