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在地化”作為對傳統國際化路徑的內省與調整,強調教育體系應根植于本土社會結構、文化傳統與發展訴求之中,以回應地方性知識的生成邏輯與社會實踐需求。其理論淵源可追溯至“地方本位教育”理念,即將學習植根于地方特色與學生的實際生活經驗,鼓勵學生通過實地參與體驗,建立對家園的情感聯結,從而獲得符合特定社會情境的公民能力。“地方”是教育活動的發生空間,是社會記憶與文化認同的生成場域,也是個體建構意義世界的重要基礎。美國學者格雷戈里·A.史密斯(Gregory A. Smith)認為,地方本位教育有助于抵抗全球化和消費主義導致的“教育抽象化”與“文化脫嵌”。
從社會實用性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專業知識的傳授,還是文化素養的培育,都必須是“在地的”,即著眼于審視和改善(或維系)當前社會的現狀,以實踐共同追求的理想目標,比如弘揚社區關愛精神、追求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等。高等教育最根本的價值應當是在對本社會進行“歷史性反思”的前提下,檢視那些隱藏于高度工業化或無止境的經濟增長與消費背后的潛在問題,并據此展開教學實踐。
作為中東地區相對穩定的國家,約旦自20世紀60年代起逐步構建起現代高等教育體系。1962年成立的約旦大學標志著該國現代高等教育的起點。伴隨著社會現代化進程與知識型經濟建設的推進,約旦政府逐步將高等教育確立為國家發展的核心支柱之一。2001年,在阿卜杜拉二世國王的倡導下,約旦啟動新一輪教育改革,明確將教育視為提升國家創新能力、增強經濟競爭力的重要戰略資源。近年來,該國在國際合作方面展現出強烈的意愿。但從實際情況來看,約旦高校在國際化進程中面臨著包括對外部資源依賴度高、本土問題回應性不足、課程內容與地方社會需求脫節等一系列“離地化”壁壘。教育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了其社會實用性基礎,難以為地方經濟轉型和文化認同構建持續供能。在此情形下,約旦高等教育的“在地化”轉向,既是對各種困境的紓解,也是對以往“引進式”和“輸入型”國際化模式的反思。
約旦高等教育“在地化”的路徑探索與實踐轉向
在地化并非對國際化的否定,而是一種基于對本地文化深刻認同的、更具批判意識與發展導向的教育模式。約旦高等教育的“在地化”轉向是為提升國家教育系統的適配性、公平性與自主性而進行的嘗試,其實踐路徑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維度——
課程體系從“輸入模板”到“本地嵌入”。課程體系的“在地化”體現在對地方經驗與區域議題的主動回應,以及對文化身份在教育中所處位置的深刻反思。約旦的不少高校正逐步突破對國際教材與西方知識體系的依賴,嘗試將本土社會議題(如環境資源、宗教倫理、部族關系)納入專業知識范疇,努力擺脫“全球話語,本地失聲”的窘境。部分高校增設了“阿拉伯文明與當代轉型”“本土社會問題調研”等課程模塊,同時借鑒國際課程設置經驗,引入ABET認證框架的本地化轉譯,以及問題導向的項目式學習(PBL)方法。課程設計則體現“在地嵌入—全球鏈接”的雙向互動,進一步促進知識生產從“外部引介”走向“內部生發”。
調整師資發展機制。教師作為高等教育“在地化”的中介,其教學理念與文化翻譯能力直接影響著“在地化”的有效實施。為突破外籍教師難引入、本地教師能力結構單一的瓶頸,約旦部分高校設立了教師研修與教學改革中心,通過引導教師參與國際平臺研修項目和地方文化工作坊,增強其對“全球課程本地授課”的勝任力。制度層面也逐漸顯現師資培養的“去標準化”趨勢,即不再以“是否擁有歐美高校背景”為衡量標準,而是通過教學回饋、課堂調研等機制,評估教師是否真正具備服務地方學生的能力。這種對教師在地實踐能力的強調,逐漸催生出本土高教體系的自主認知與制度創新力。
國際合作轉型。“在地化”強調國際合作資源的本地再編碼。約旦在吸納國際教育資源的同時,尤其關注其是否能在本地教育體系中實現有效轉化。德國—約旦大學的合作即是一種本土轉譯式國際合作的典范,其引進德國雙元制教育模式,并根據約旦勞動力市場的特征調整教學導向。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支持的“地方治理與青年參與教育項目”,亦推動高校開設與公共政策、本地治理相關的課程,使合作國形成相對可持續的本地教育生態。與此同時,約旦政府在與多邊教育平臺的互動中,不再僅僅充當接受方,而是主動參與到課程設計、師資培訓、質量保障等各關鍵環節,積極推動本土訴求的表達與落實,在制度上形成了具有約旦特色的教育合作形態,其國際合作顯現出內向發展趨勢。
彌合教育差距。傳統的跨境型國際化教育模式長期受限于經濟資本、語言能力等多重門檻,主要服務于資源富裕階層,客觀上形成了“精英教育中心化”的結構。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下,約旦高等教育“在地化”的演進展現出明顯的教育普惠性取向。部分高校引入國際課程資源、開發數字教育平臺,拓寬了高等教育服務的邊界,使原本處于教育資源“制度盲區”的農村學生、難民與女性群體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這一過程還伴隨著教育評價體系的調適—— 一些高校不再以英語成績作為招生的唯一標準,而是采取多元化手段評估學生的學習能力。“在地化”實踐使教育體系逐漸向“去精英化”的模式轉變,即教育的作用不再是對資源的再分配,其本身已成為文化再平衡的核心動力。而對于教育公平的意義,體現為教育制度對不同社會群體歷史處境的回應,突破了傳統國際教育“以能力論公平”的觀念陷阱,重新確立了教育作為社會正義機制之一的知識倫理基礎。
服務社會與國家對外形象。高等教育“在地化”的最終落腳點在于增強高校服務社會與參與國家文化敘事的能力。約旦高校在實踐中逐步拓展其社會職能,增加與地方社會之間的互動。約旦高校在區域內扮演著國家文化傳播與對外形象建構的重要角色。尤其在接納鄰國難民學生、營造多語包容校園環境、開展文化交流項目等方面,約旦高校展現了教育體系在國家軟實力塑造中的獨特價值。通過“文化在地化—形象國際化”的路徑,高等教育成為連接地方社會與國家戰略的關鍵橋梁。
約旦高等教育“在地化”面臨的挑戰與困境
近年來,約旦高等教育“在地化”改革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其推進過程仍面臨一系列結構性與系統性挑戰。這些挑戰既源于高教體系自身發展的不平衡,也反映出“在地化”理念在現實語境中遭遇的制度摩擦、文化障礙與資源束縛的種種困境。
約旦高等教育體系長期面臨資源分布失衡與財政壓力掣肘問題,這是阻礙“在地化”深入推進的首要難題。約旦的公立高校普遍患有經費緊張、基礎設施薄弱、行政負擔沉重等頑疾。相較之下,私立高校在課程引進、國際合作與市場響應方面更為靈活與積極,但其更強烈的“市場導向”也使得部分本地文化課程與社會服務功能被忽視。“在地化”實踐在這種教育體制的二元結構中容易被碎片化、層級化,難以形成合力。此外,約旦大多數高校的課程設置與地方知識體系之間存在矛盾。課程內容的“在地性”構建依賴于對地方知識、歷史經驗與文化記憶的系統整理,但在目前的教學實踐中,約旦高校普遍依賴國際通用教材與西方主導的學術體系,這導致其課程內容容易脫離地方社會現實,削弱了“在地化”教育的本土文化建構功能。如前文所述,“在地化”還取決于教師是否具備將全球知識在地轉化為本土認知的能力,但目前多數本地教師在專業知識方面深受西式教育影響,其教學方法、評價標準傾向于國際主流范式,缺乏將本地經驗轉化為系統性教育內容的意識與能力。而且,由于缺乏跨學科合作平臺與研究激勵機制,教師很少有機會深入地方社會開展實地研究,從而進一步加劇了“教育話語”與“社會現實”的脫節。
約旦要實現“在地化”從政策目標到實踐轉型的躍升,亟須經歷復雜的多層次治理與文化適配過程。在這一進程中,高等教育不僅承載著回應地方社會實際需求的現實功能,也肩負著建構本土知識體系與激發青年文化主體意識的深層使命。正如學界所指出的,“在地化”如同一片深厚而富饒的土壤,是孕育學術原創精神與本土論述傳統的根本,也是令知識體制生發自信與活力的必要條件。對于所有非西方社會而言,這是一種共同的學術理想與文化渴望。人們每日所經歷的真實生活——那些具體、細膩、飽含溫度的“在地”經驗,正是構成“擬情”感受的鮮活源泉。在一個以西方歷史軌跡為參照的國際語境中,唯有這樣扎根于土地、貼近人心的感知,才能觸發靈魂深處的回響,引發精神世界的折光,進而點燃想象的火花,催生出真正屬于自身文化語境的原創力與表達力。
(作者單位:西北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約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