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戲曲演出場所變遷與戲曲互文關系初探

中國戲曲藝術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的樂舞和俳優表演。中國戲曲藝術在發展過程中，融合了漢代的百戲、唐代的參軍戲以及宋代的雜劇等，最終形成了融合音樂、舞蹈、武術、雜技等技藝的綜合藝術形式。其演出場所亦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從早期的露天戲臺，到宋代的勾欄、明清的戲樓與茶園，再到現代化的新式劇場，戲曲演出場所的形式與規模不斷演變，以適應戲曲藝術的發展和觀眾需求的變化。

戲曲演出場所的歷時性變遷

中國最早的演出場所可追溯到原始社會，原始先民們在天然場地下進行祭祀式的樂舞表演，在這一特定場合中，就產生了最初的演出場所。這種最初的演出場所大多是“劃地為場”或在廟中設立的露天式戲臺。戲曲形成之前，這種露天戲臺較為普遍。隨著宋代雜劇的誕生，出現了專門的戲曲演出場所勾欄。作為早期具有商業性質的演出場所，勾欄雖是固定在瓦舍中，演出時間也相對固定，但其形制仍有簡陋的一面，具有一定的臨時性。同時，汴京城內還有樂棚、露臺等演出百戲的表演場所，此類場所通常是節日、民俗時在城內臨時搭建的棚子。勾欄與樂棚的建立與民眾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為民眾提供了觀賞戲曲、雜技等表演的場所，促進了社會文化活動的繁榮。

明中后期，茶園戲臺逐漸取代了城市中的勾欄，成為明清時期最為普遍的演出場所。這種付費觀看演出的方式，為了更多地招攬觀眾，對戲班的專業度要求往往非常高，這代表著戲曲藝術逐漸向專業化發展，也說明當時的戲曲演出市場已趨向成熟和規模化。

戲樓是我國早期戲曲演出的另一主要場所。戲樓是在廟宇露天戲臺的基礎上加蓋瓦木結構和頂棚建筑，逐步發展成為一種亭或樓的結構，形制類似鐘鼓樓。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新的演出場所衍生了不同的稱謂，如舞亭、舞樓、戲樓、樂樓等。資料顯示，唐朝時就已開始在廟中修建戲樓，“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年）‘唐代：河南戲樓（樂樓、舞樓）之設已漸趨普遍’。”至宋代戲曲形成之后，戲曲成為廟宇祭祀活動中的重要內容。《東京夢華錄》卷八記載了汴京城西萬勝門外二郎神廟逢二郎神生日廟會的場景，“于殿前露臺上設樂棚，教坊、鈞容直作樂，更互雜劇胡旋”，可見當時戲曲已成為廟宇祭祀中一項重要的表演技藝。明代，民間酬神演劇日益興盛，各類民間雜廟在興建之初就把戲樓作為整體建筑進行規劃創建，戲樓成為廟宇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河南各地修建了數以千計的戲樓，有規模最大的洛陽潞澤會館戲樓和獨具特色的洛陽關林舞樓，以及各地的城隍廟戲樓、關帝廟戲樓。舊時唱戲多為祀神，是以凡有廟宇處，皆蓋戲樓。清代戲樓遍及河南地區，足見其戲曲演出活動的頻繁。

與廟宇戲樓同時發展的是會館戲樓。所謂會館，是舊時中國由同省、府、縣籍以及相鄰鄉籍或同業的人在京城、省城或大商埠設立的機構，主要以館址的房屋供同鄉、同業聚會或寄寓。清時，晉商開始在河南一些商業發達、水路便利的城市建立會館，會館建造大多仿關帝廟構造，包含山門、戲樓、大殿、牌樓、廂房等建筑，如現存的開封山陜會館、洛陽潞澤會館、周口山陜會館等。會館戲樓的興起為旅居外地的同鄉人士提供了維系情感聯系和娛樂的平臺。然而，隨著現代經濟的發展以及現代劇場的出現，會館戲樓逐漸失去了作為演出場地的功能，轉而演變成現代社會中一道獨特的傳統景觀。

除上述固定戲臺外，戲曲演出場所還包括臨時性的戲臺。臨時戲臺是根據演出所需隨地搭建，演出后即可拆卸，展現了戲曲演出靈活多變的特點，適應了不同地域、不同時間段的觀眾需求，尤其對民間戲曲班社有著積極的意義。

宋時，城中的臨時戲臺是年節時隨處可見的樂棚與露臺。明清時，臨時戲臺則多是唱堂會戲。所謂堂會戲，就是在家中宴飲賓客，或有紅白喜事等事情時邀請戲班到家中演出，因此，堂會戲演出場面可大可小，完全根據邀請者的要求安排，它可以在家中廳堂、院中，也可以在衙門、酒樓、飯館等場所。

例如，《歧路燈》第七十八回，譚府大喜邀請戲班到家中唱堂戲，就在門口臨時搭了一個戲臺，正是“門前一座戲臺，布欄干，錦牌坊，懸掛奇巧幢幔，排列蔥翠盆景。這未演戲之日，來看的人，已轟轟鬧鬧不休了”。

農村地區臨時搭臺唱戲也較為常見，春天有“春臺戲”以祈豐收，豐收時有“慶豐戲”，還有各種迎神賽會的“社戲”，總之，以各種名目搭臺唱戲。清康熙十八年（1679），鄭州、滎陽一帶盛行羅戲和鑼鼓鉞戲，以致“廢失時事，男女若狂”，因下令，“自后民間子弟，惟務本業，不許學習唱戲”。但民間對羅戲仍趨之若狂，屢禁不止，甚至搭臺上演夜戲，群往觀之。可見，臨時戲臺在民間戲曲傳播中的重要性。在當代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語境下，臨時戲臺轉變為現代式的新型移動舞臺，繼續以創新性的空間形態延續著戲曲藝術在民間的生命力。

演出場所與戲曲藝術的共時性演進

在戲曲發展歷程中，演出場所觀演形態的變化與戲曲藝術的演進呈現緊密的聯系。從早期的露天演出，到后來逐漸形成的固定戲臺，再到新式劇院的興起，每一次變化都深刻反映了戲曲與社會文化、觀眾需求之間的互動關系，并直接影響戲曲劇種的形成、唱腔程式的完善與戲曲劇目的創作。

演出場所推動戲曲劇種的形成

不同的演出場所為戲曲提供了各具特色的表演空間，這些空間特點往往成為戲曲劇種風格形成的重要因素。例如，在鄉村或市集臨時搭建的戲臺上，戲曲表演往往情節簡單，唱腔、服裝等也不甚講究；而城市中的茶園戲臺或會館戲臺的演出，則更加注重舞臺布置、服飾妝容以及表演技巧的精雕細琢，以適應城市觀眾對審美和文化的更高追求。這種因演出場所不同而帶來的戲曲風格差異，進一步促進了戲曲劇種的發展與成熟。

以河南豫劇與曲劇的形成為例，豫劇與曲劇正式形成之前，只是廣泛流行于農村地區的兩個地方戲，角色行當、唱腔等十分簡單。1911年前后，河南地方戲開始進入城市，演出活動愈加頻繁。此時，城市中的戲曲演出大多是在茶園，茶園戲臺仿北京茶園而建，因此演出內容也多是京劇。當時的人們評價以豫劇為主的地方戲較粗糙，且技藝水平不高，因此，豫劇等戲根本無法進入茶園演出。20世紀20年代，在戲曲改良運動的號召下，河南地方戲趁勢進入茶園演出。為了適應專業劇場的要求，豫劇開始向其他劇種學習唱腔、表演等技藝，并不斷創新，最終成為河南第一大劇種。也是在這一時期，曲劇班社逐步進入城市發展，開始向豫劇、京劇學習唱腔與表演程式，通過吸收其他戲曲劇種的優點，并不斷創新，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可以看出，茶園戲臺作為城市戲曲演出的主要場所，為河南地方戲的專業化、藝術化提供了重要的平臺。在這一過程中，河南地方戲反過來又對茶園的形制、經營模式等方面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因地方戲受眾較多，且大量戲班涌入城市，急劇上升的演劇需求催生了這一時期興建茶園戲臺的高潮。但地方戲票價不高，傳統的茶園為了盈利就只能更改形制，在傳統茶園的基礎上減少座席，增加站票，這就產生了席棚茶園。例如，鄭州大坑戲院建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戲院以蘆葦扎頂，木框為主柱，座位為連椅木凳，兩側設有欄桿，欄桿外設站票，可容納500人，可見站票數量之多。

總的來說，茶園戲臺形制雖不斷在發展，但其觀眾群體與農村相比較固定，且對戲曲的審美要求較高，這就促使河南地方戲為了適應城市觀眾的審美需求，不得不在唱腔、表演、服飾妝容等方面進行全面提升，從而進一步推動了戲曲劇種的形成。

演出場所促進戲曲程式的發展

隨著戲曲藝術的不斷發展，演出場所的觀演形態也在不斷變化，以便更好地滿足觀眾的觀賞需求。同時，觀演形態的合理規范化又帶動了戲曲藝術的表演程式向專業化發展。

在戲曲的形成期，戲樓作為重要的演出場所，不僅為演員提供了演出的舞臺，更是民眾接觸戲曲的主要途徑。戲樓演出多在廟會，廟會是廣大農村群眾觀看戲曲演出的主要途徑，期間人流聚集，熱鬧非凡。對于戲曲演員來說，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將所表達的內容完整傳達給觀眾，演唱難度較高。因此，一些戲樓的設計開始注重聲學效果，以確保演員的聲音能夠清晰地傳遞到每一位觀眾耳中。例如，禹州神厔伯靈翁廟的花戲樓，始建年代無考，但內有石碑記載該戲樓曾在康熙、光緒年間歷經兩次重修。戲樓坐南向北，主脊鼎立鈞瓷寶瓶，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擴音的效果。但接連不斷的表演，戲曲演員的嗓子難免疲勞，因此，演員們在聲腔的長期探索中，逐漸發展出“丹田氣”發聲技法。這種發聲技法通過調節呼吸，使得聲音能夠穿透喧囂的環境，即使在廟會這樣人聲嘈雜的場所，也能確保每一句唱腔都清晰可辨，促進了戲曲聲腔的創新和發展。

此外，戲樓內部的空間布局也影響了戲曲表演的風格和程式。例如，洛陽關林舞樓的獨特布局，不僅體現了對關羽的崇敬之情，還在無形中規范了戲曲表演的空間尺度。舞樓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建成，正對關林大門，呈“凸”字形，突出部分為前臺，觀眾可以從正面和側面觀看演出。這樣的形制雖說適應了當時觀眾的觀賞習慣，但卻限制了對空間要求較高的武戲翻滾動作，促使豫劇演員在表演中更加注重身段的優美和亮相的定格，從而催生了豫劇獨特的“亮相定式”表演傳統。這種表演程式不僅強化了戲曲的視覺沖擊力，還讓豫劇表演程式逐漸豐富。

演出場所發掘戲曲劇目的創作

自近代以來，河南戲曲演出場所與戲曲藝術經歷了持續的演進與發展。在眾多劇種中，豫劇、曲劇及越調尤為突出，成為該地區戲曲文化的代表。劇種的繁榮發展，劇目內容的豐富性與深度是其不可或缺的支撐要素。同時，這一時期演出場所開始借鑒西式舞臺，為了適應新的受眾，戲曲劇目的創作深度也一直在加強。

不同的演出場所，所演劇目的內容、思想不同，農村高臺或廟宇戲樓的演出內容多是通俗、接近生活的，而新式劇院的演出則更注重深度和內涵。之前地方戲的藝人與觀眾大都為農民，劇目的創作只有腳本，通過說戲的方式讓演員自己想詞，這也是地方戲最初被嫌口語化的原因。相比之下，新式劇院的興建，培養了一批新的觀眾。在這里，不僅出現了文明戲、時裝戲等現代戲，還加入了一些反映時代變遷、時事的題材內容，劇目往往更加注重思想性和藝術性。如鄭州老墳崗戲院的戲曲創作。1912年民國肇始，正值“文明戲”運動高潮，上海新舞臺的成功先例引發全國劇場改造風潮。鄭州作為京漢鐵路樞紐，商賈云集，傳統茶園式戲院已難以滿足市民的審美需求，由此鄭州老墳崗戲院開始進行改革，引進西式鏡框式舞臺，改變了傳統三面臺的形式，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影響了劇目創作和演員的表演方式。

20世紀20年代，老墳崗有8家戲園子，豫劇、曲劇和越調等輪番上演。與此同時，知識分子開始加入戲曲劇目的創作。1950年前后，劇作家們開始創作一些具有高度思想性或批判性的作品，希望創作出更多的優質劇目，以滿足新式劇院觀眾的欣賞需求。例如，曲劇《紅樓夢》的創作，曲劇本身重在唱腔，并不像京劇那樣有著成套的規矩和表演程式，時人也都認為曲劇難登大雅之臺，但曲劇《紅樓夢》自1955年在大坑戲院成功上演后，直接推動了這個只有30年歷史的新興劇種的大發展。為了排演好《紅樓夢》，編創人員在樂隊方面加入古箏，在唱腔方面加入大調，另外還加入了舞臺布景，這在整個戲曲界都是巨大的創新。因此，曲劇《紅樓夢》一經推出，三天賣出21場包場票，使得20世紀50年代的大坑戲院又重新成為“戲窩子”。

新式劇場的鏡框式舞臺與寫實舞美設計，對傳統戲曲程式化表演體系的形成造成結構性沖擊，直接影響了現代劇目《朝陽溝》的創演，改變了長久以來的傳統程式。1958年首演的豫劇現代戲《朝陽溝》，在創排過程中開啟了對傳統程式的突破性實驗。舞美設計上突破了傳統的一桌二椅，采用寫實布景，傳統虛擬程式動作也轉向實體化。例如，傳統程式中開門動作為雙手平推、抬腳邁檻，在《朝陽溝》中，虛擬門框被實木門取代，演員需要真實地完成開門動作；劇中很多勞動的場景，使用的勞動工具也都是真實的，完全不同于傳統劇目中的虛擬道具。另外，演出時還運用聲光電設備，加上多樣的舞臺設計和技術手段，共同造就了這部現代化豫劇。

此后，河南各戲曲劇種在不斷探索中，逐步完善戲曲表演的聲腔、程式動作，形成規范，不斷拓展戲曲劇目的創作深度，并將其傳承下去，使得河南戲曲在演出場所的不斷變遷中，始終保持一定的專業水平和對受眾的吸引力。

演出場所是戲曲呈現給廣大觀眾的重要載體，其演變與戲曲藝術的發展相互作用和影響。從勾欄到戲樓、茶園，再至現代的新式劇場，每一次演出場所的變革都為戲曲藝術帶來了新的發展。新式劇場不僅提供了更為舒適和先進的觀演環境，還通過其現代化的舞美設計和技術手段，推動了戲曲藝術的創新與發展。同時，戲曲藝術也以其獨特的魅力和文化內涵，不斷適應和影響著演出場所的變遷。當代，戲曲藝術的傳播與發展需要演出場所不斷跟隨時代的步伐，積極吸收現代元素，融入網絡平臺，使戲曲藝術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不斷煥發新的活力。

2024年鄭州市社會科學調研課題“廟會、茶園與戲院——鄭州市戲曲觀演空間的現代化變革”（課題編號：ZSLX20241089）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