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與耦合：雙碳目標下能源安全保障的法律回應

摘 要：能源法律政策難以兼顧能源安全、經濟效率以及環境保護。“富煤”能源資源稟賦使能源供應安全保障與以減碳為工作重心的雙碳目標存在沖突。二者耦合之處為能源不可能三角在雙碳目標下變為可能的破題之徑。雙碳目標與能源使用安全價值耦合，與能源供應安全“控總量”“提質量”“調結構”的實踐路徑趨同。法律對該議題之回應要考慮我國能源立法現狀并兼顧雙方耦合之處，以問題為導向，盡快出臺能源領域基本法，及時將相關政策升格為法律并有的放矢地對現行法律進行“低碳化”塑造。

關鍵詞：雙碳目標；碳達峰碳中和；能源安全；能源法

能源不可能三角理論表明能源法規政策不能兼顧能源安全、經濟效率以及環境保護，法規政策制定過程中必然對其進行排序和取舍[1]。歐洲能源危機及近年我國各地反復出現的拉閘限電現象是該理論的典型例證[2]。能源使用是碳排放的重要來源，碳達峰碳中和（以下簡稱“雙碳”）目標的提出為我國能源安全帶來新挑戰[3]，如何使能源不可能三角變為可能三角成為亟待破解的問題。立足我國能源資源稟賦，探求雙碳目標與能源安全的耦合點是破題良方。

一、雙碳目標與能源安全的沖突

（一）保障能源供給安全是能源安全新戰略的基本立場

“能源安全是關系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全局性、戰略性問題”[4]，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提出了我國的能源安全新戰略：能源消費革命、能源供給革命、能源技術革命、能源體制革命和全方位加強國際合作。能源安全新戰略的基本立場是保障能源的供給安全，以確保“國家掌握的能源可以連續、穩定地供應國家整體生產與發展需求”[5]：能源消費革命從需求側出發，以節能為核心，全面抑制不合理的消費，從而控制能源消費總量，達到減輕能源供給壓力的目的；能源供給革命直面能源供給安全問題，通過建立多元供給體系，合理配置各類能源在能源結構中的比例，從而達到分散風險，保持穩定供應的目的；能源技術革命則通過科技創新、產業升級及商業模式革新的途徑，打通供需環節制約因素，提高能源資源流通及使用效率，進一步提升能源供應能力；能源體制革命，通過健全法治體系推進能源市場化變革，充分調動市場主體的積極性和主觀能動性，完善能源市場的資源合理配置，減少因供需錯位導致的能源資源浪費；全方位加強國際合作，則通過在生產、消費和技術等各方面充分有效利用國際資源，通過多樣化的資源配置保障能源供給安全。

堅持保障能源供應安全的基本立場被201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法》第二十一條所確認，黨的二十大報告“加大油氣資源勘探開發和增儲上產力度”“加強能源產供儲銷體系建設”等表述重申了保障能源供給安全的重要地位。

（二）雙碳目標根源在環保，重心在減碳

從發展歷程看，雙碳目標根源于國際社會為應對氣候變化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所采取的共同行動[6]。以二氧化碳為代表的溫室氣體排放引發了一系列不良氣候變化，為保護賴以生存的環境，實現健康發展，人類社會逐步形成了限制溫室氣體排放應對氣候變化的共識，并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采取共同行動簽署相關的國際條約以逐步推進該目標的達成①。全球氣候變化及國際氣候行動，呼吁我國積極承擔起大國責任，同時，國內日益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迫使我國從粗放的發展模式向高質量可持續的發展模式轉變。在此背景下，我國在2020年正式提出了雙碳目標：“力爭2030年前二氧化碳排放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②碳達峰、碳中和是二氧化碳排放量達到歷史最高值后持續下降直至二氧化碳排放量與清除量達到平衡的過程，由增轉降拐點是碳達峰，達到排放與去除的平衡點是碳中和③。從碳達峰到碳中和主要通過以下路徑予以實現：一為減排，即生產、流通、分配、消費等各領域減少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的排放；二是固碳，即通過擴綠等傳統手段增加碳匯或通過碳捕捉、碳封存等技術手段減少二氧化碳的對外排放[7]。無論是減排還是固碳，工作重心均系控制溫室氣體的排放總量，也即減碳。

（三）富煤資源稟賦使能源安全與雙碳目標存在沖突

我國能源資源稟賦具有“富煤、貧油、少氣”的典型特點，煤炭在能源結構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從能源礦產資源儲量看，截至2022年底中國主要能源礦產儲量中煤炭2070.12億噸，石油為38.06億噸，天然氣為65690.12億立方米，煤層氣及頁巖氣分別為3659.69億立方米和5605.59億立方米，煤炭在主要能源礦產儲量中占比甚高④。從能源生產側來看，從1978年至2023年我國的一次能源生產總量從62270萬噸標準煤增長至433000萬噸標準煤，其中原煤生產總量占一次能源生產總量的比重雖有波動且近年有持續下降趨勢，但截至2022年占比始終超過三分之二。從消費側來看，從1978年至2022年我國的能源消費總量從57144萬噸標準煤增加至541000萬噸標準煤，其中原煤消費占比亦在高位波動中緩慢下降，且直至2013年占比仍高于三分之二，截至2022年占比雖下降至56.2%，但仍處于超過二分之一的高位。從發電裝機容量看，從1978年至2022年火電的裝機容量持續上升，由23754萬千瓦上升至133329萬千瓦，雖然占總發電裝機容量的比例持續下降，但一直處于高位，直至2022年仍占比高達51.92%⑤。火電中絕大部分是煤電，2021年煤電110962萬千瓦，占火電裝機容量的85.53%，占總發電裝機容量的46.67%⑥。

從能源資源儲量、生產、消費和發電裝機容量等各個角度看，化石能源尤其是煤炭在我國的能源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是保障能源供應安全的基礎能源。雙碳目標工作重心在減碳，但化石能源開發利用勢必排放大量二氧化碳，由此雙碳目標的實現與我國富煤的能源資源稟賦存在沖突。雙碳目標實現過程勢必要降低化石能源尤其是煤炭在能源結構中的比重，但在非化石能源技術沒有完全成熟前，對以煤炭為代表的化石能源采取一禁了之的激進措施以推動雙碳目標實現進程勢必對國家能源安全構成威脅。

二、雙碳目標與能源安全的耦合

（一）雙碳目標與能源使用安全的價值耦合

能源安全是一個動態發展的概念，其外延隨著能源開發利用不斷擴展和延伸。供應安全是能源安全最傳統也是最重要的外延。早期能源安全專指石油供應安全，其后能源安全的外延由石油安全擴大至能源供應安全，即包括石油、天然氣及新能源在內的能源穩定供應[8]。隨著世界形勢及能源格局進一步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因素對能源安全產生影響，對能源供應安全的認知也更加深入和多元化，價格安全，供應鏈安全，需求安全，可獲取安全，地緣政治等多維度、多層次的視角被納入人們的觀察范圍[9]。同時，能源開發利用導致的環境問題對人類可持續發展產生了嚴重影響，迫使人們反思能源開發利用與環境保護間的關系，當代人與后代人之間的代際關系，能源安全的外延進一步擴展。能源使用安全成為能源安全的新議題，即能源使用不能對人類自身的生存與發展構成任何威脅，也就是不能對環境構成威脅，也有學者將其表述為可持續的安全[10]。無論是使用安全還是可持續安全的表述，都聚焦于平衡當前消費與后代需求滿足的問題。能源開發使用引發的環境問題當然包括溫室氣體排放導致的全球氣候變化問題，雙碳目標的提出也根源于此，因此其與能源使用安全是一體同源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是目的與手段的關系，雙碳目標的實踐過程本身就是保障能源使用安全的途徑之一。

（二）雙碳目標與能源供應安全實踐路徑趨同

正如黨的二十大報告所述，實現雙碳目標是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經濟社會系統性變革，變革覆蓋社會各領域包括但不限于能源領域的低碳減碳、生態系統的碳匯固碳以及碳交易市場的建立和運行等等。能源領域的低碳減碳不能靠簡單盲目的削減或增加某種能源來實現，要立足我國能源資源稟賦探尋符合國情的低碳轉型路徑：調控能源消耗總量和強度并逐步向碳排放總量和強度調控轉型，通過控制能源消費實現降碳減排；“富煤、貧油、少氣”的化石能源資源現狀難以改變，煤炭在我國能源生產和消費中的主體地位不可輕易撼動，只能對煤炭產業進行低碳革命，推動煤炭綠色高效益地勘查開發與清潔低碳利用；我國有豐富的可再生能源資源，《“十四五”可再生能源發展規劃》顯示水電、風電、光伏發電、生物質發電裝機規模雖連續多年穩居全球首位，但可再生能源在我國能源結構中總占比仍較低，應逐步提高其在能源結構中的比重。

能源安全新戰略立足于供需關系指明了保障能源供應安全的路徑——開源節流：開源是指通過能源供給革命，建立多元供給體系，提高能源供給的穩定性；節流是指通過能源消費革命，減少能源消耗總量，通過減少能源需求緩解能源供給壓力；而技術革命、體制革命以及國際合作則從不同的維度為開源節流提供支持。開源節流中開源是主要矛盾，其核心就是建立多元供給體系，通過多樣化分散風險提高能源供應體系的韌性，避免因單一或部分能源品類短缺造成的能源危機，具體措施有：立足我國富煤能源資源稟賦，完善煤炭清潔高效開發利用，進一步加強油氣資源的勘探開發力度；穩步提升非化石能源在我國能源結構中的比例，大力發展水電、風電、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安全有序地發展核電；推進能源供儲銷體系建設，完善供應鏈建設等等。

由上可見，雙碳目標的實現與能源供應安全保障的實踐路徑雖然并非完全一致，但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達成耦合：

1. 控總量——控制能源消費總量、減少碳排放

控總量指立足供需關系通過減少能源需求緩解能源供給壓力，實現路徑為通過能源革命將節約能源貫穿于經濟社會發展全過程和各領域，落實到雙碳目標則要控制碳排放、減少碳排放，其達成依賴于能源消耗總量及強度的控制，最終落實到能源節約的具體行動上。當前我國的節能環保主要針對減少損失和污染物排放，而二氧化碳并非污染物，未將節能安排與降碳直接掛鉤。

2. 提質量——化石能源清潔化開發、利用

提質量，主要針對化石能源（尤指煤炭）的清潔化開發、利用。從資源儲量、能源生產及能源消費等各個角度考慮，化石能源在我國的能源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此外，后疫情時代全球經濟下行壓力增大，化石能源作為經濟運行的基礎性物資，不宜大動干戈。因此，我國雙碳目標的實現路徑不能簡單機械地做減法，盲目減少化石能源消耗總量或激進降低其在能源結構中的比例不利于經濟社會穩定，應將工作重心放到清潔化開發利用。但化石能源清潔化開發利用本身發展以及化石能源產業與非化石能源產業協同發展等議題的法律間規定不協調，甚至相關立法闕如。

3. 調結構——積極發展非化石能源

調結構指提升非化石能源尤其是可再生能源在能源結構中的比例，建立多元化、結構穩定的低碳能源體系。能源領域雙碳目標的實現除了要實現化石能源清潔化發展，更要充分開發利用我國豐富的可再生能源資源，逐步優化能源結構[11]。可再生能源本身性質所導致的不穩定性以及由其引發的消納難等問題制約了可再生能源的高質量發展。現行可再生能源立法嘗試對相關問題進行回應，但施行效果遠達不到立法預期。

無論是控總量、提質量還是調結構都是系統性工程，需要機制完善、政策引導、技術創新、經濟激勵等多層次工具協同推進，法律回應也不應當缺席。

三、雙碳目標背景下能源安全保障的法律回應

“保護生態環境必須依靠制度、依靠法治”[12]，雙碳目標背景下國家能源安全保障更要以法治為依歸，且必須堅持問題導向。該領域至今缺少統攝全局的能源基本法，立法滯后于政策更遠落后于實踐，現行各單行法不能滿足實踐需求，亟須進行低碳化改造，易言之，問題的癥結在于法律規范體系的完善。

（一）加速能源立法，護航能源安全

1. 加快能源基本法立法進程

就立法現狀而言，我國能源領域存在基本法缺位。我國最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便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能源法》（以下簡稱《能源法》）的立法動議[13]，自2005年起草工作啟動以來先后公布了三個版本的征求意見稿，但2016年版及2020年版止步于部門起草階段，2024年版進入人大審議階段[14]。

由于缺乏基本法對基礎性問題進行明確，在部門主導立法的背景下各能源單行法間各行其是，產生了法律缺位、制度不協調等問題。對雙碳目標下能源安全保障議題而言如何妥善處理能源安全、經濟效率、環境保護“不可能三角”間關系，尤其是能源安全與環境保護間優位關系亟待作為能源領域基本法的《能源法》予以厘清。2024年公開征求意見的《能源法（草案）》（以下簡稱“草案”）對該問題進行了較好回應。草案第一條立法目的“推動能源高質量發展，保障國家能源安全，促進經濟社會綠色低碳轉型和可持續發展，積極穩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的表述不僅同時體現了能源安全與環境保護，并且能源安全的表述順序先于環境保護（綠色低碳轉型、碳達峰碳中和），草案第三條保障能源安全原則部分，將綠色發展，清潔低碳作為保障能源安全的實現措施。易言之，2024版草案中能源安全優先于環境保護，同時保障能源安全也需要堅持綠色發展、構建清潔低碳的新型能源體系。雖然草案對問題有了較為妥善的回應，但鑒于《能源法》作為能源領域綜合性、基礎性的立法，牽涉面大及觸及利益廣，草案引起的討論及爭議較大。

2. 及時將雙碳政策升格為法律

就如何在能源領域實現雙碳目標我國已有較為成熟的政策矩陣，既有宏觀的元政策、基本政策，也有配套落實的具體政策⑦。政策作為社會治理工具，多用于解決應急性、暫時性和尚未定型的社會問題，具有較高的靈活性和應急性。政策的這些特點也從根本上決定了其不具有法的穩定性，不能保障公民對國家行動的穩定預期，不能起到完全替代法律的作用。雙碳目標的實現將持續至21世紀中葉，并非短期的運動式治理。初期出臺大量靈活、易見效的政策有利于雙碳目標的落地推廣，但長遠看雙碳目標的持續穩定達成，必須以具體、明確、肯定的法律來對該領域社會關系進行調整以形成穩定制度預期，將相關的政策及時升格為法律。早在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在《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中就明確提出要研究制定專項法律，清理現行法律中與雙碳工作不相適應的內容，加強法規間銜接和協調，以增強法律的針對性和有效性。但從立法現狀看現行法律對雙碳目標回應甚少，僅部分法律中個別條文中散見“低碳”“綠色低碳”“碳達峰”“碳中和”等措辭，更為遺憾的是這些法律均非能源領域法律⑧。這暴露出我國在雙碳目標實現過程中重政策輕法律、能源領域立法嚴重落后于社會發展水平和能源發展實際需求的問題，本文討論的雙碳目標下能源安全保障議題法律缺位更甚。后續立法工作中，即使囿于客觀情況暫時無法制定碳中和相關專項法律，也應當及時將雙碳領域相關政策融入現行能源領域各單行法律。

（二）以問題為導向對現行法律進行修訂

從上文所述雙碳目標實現路徑及其現階段存在的問題出發對現行能源領域法律進行修訂，主要工作是將雙碳概念全面融入法律，對現行能源法律進行低碳化塑造[15]。

1. 控總量

控制能源消費、減少碳排放方面：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節約能源法》主要從環保和可持續發展角度出發，暫未將節約能源提升到國家安全的高度，也沒有將碳排放的控制與節約能源進行有機融合。通過上文可知節能與雙碳目標下實現能源安全法治保障密切相關，為此可在總則立法目的部分增加國家安全相關表述。并且節能實現的過程不僅可以減少污染物排放，同時也是降低二氧化碳排放的過程，因此應將減碳納入節能概念范疇，明確降碳減排的法律地位，以法律推進能源總量和能源強度控制向碳排放總量和強度控制的轉型進程。

2. 提質量

推動化石能源清潔發展領域：現行各能源單行法主要立足于能源資源開發利用、保護及能源行業的穩健發展，對環境保護極少進行關涉，更不涉及對化石能源尤其是煤炭資源的低碳化開發利用，易言之，缺少將雙碳目標落地的配套法律制度。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煤炭法》（以下簡稱《煤炭法》）第一條開宗明義表明立法目的是“合理開發利用和保護煤炭資源，規范煤炭生產、經營活動，促進和保障煤炭行業的發展”，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礦產資源法》也明確是為了“發展礦業，加強礦產資源的勘查、開發利用和保護工作”，二者的立法目的均是為了規范產業發展，能源清潔利用或者降碳并未包含其中。雖然《煤炭法》第二十八條、第二十九條有煤炭清潔化相關規定，國家鼓勵煤炭企業發展煤炭洗選加工，國家發展和推廣凈煤技術，但立法本身并非針對降碳問題，僅在客觀結果上附帶實現了二氧化碳減排效果。此外，法律規定粗陋，自身體系不完善，與其他法律缺少互動，無法達到協同治理的效果。如《煤炭法》對煤炭洗選加工制度使用的措辭是“鼓勵”，煤炭生產過程中的洗選加工并非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法律義務。而環境保護法領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以下簡稱《大氣污染防治法》）第三十三條則將煤炭洗選加工制度規定為了法律義務⑨。《煤炭法》和《大氣污染防治法》法律位階相同，不存在基本法與單行法或者普通法與特別法的關系，二者在同一法律制度上為公民施加不同的層次的約束，屬于典型的法律沖突，在后續修法應予協調。此外，煤炭的清潔開發利用制度構建也需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清潔生產促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循環經濟促進法》等法律的參與。

3. 調結構

提升非化石能源尤其是可再生能源在能源結構中的比例，建立多元化、結構穩定的低碳的能源體系。雖然在再生能源領域2005年就頒行了單行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可再生能源法》（以下簡稱《可再生能源法》）且風能、水能、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近年發展勢頭良好，但發展過程中暴露的能源供應不穩定及其引發的并網消納難問題遲遲沒有得到合理解決，制約了可再生能源的發展，對能源安全也構成挑戰。

現行《可再生能源法》對消納難問題在第四章推廣與應用部分有專門條款予以應對：既規定了國家鼓勵和支持可再生能源并網發電，又確立了可再生能源發電全額保障性收購制度。其中第十三條“鼓勵和支持”的規定表明該條屬宣示性條款，主要用于彰顯國家鼓勵可再生能源發展的價值理念，不涉及具體的法律制度，不能直接調整社會關系，無法解決并網消納難的現實問題。而第十四條第一款至第三款規定的再生能源發電全額保障性收購制度被實踐證明僅靠具有強烈計劃色彩的強制性收購制度并不能解決可再生能源的消納問題。消納難的問題表面看為源荷時空錯配導致的經濟成本、技術等問題，但歸根結底是可再生能源供應不穩定的問題：可再生能源供給端的不穩定與能源需求端對能源持續、穩定供應需求存在本質矛盾。電力存儲以及擴大電網互聯范圍是緩解可再生能源不穩定性弊端的主要措施。其中擴大電網互聯范圍又包括了增強可再生能源的空間互補和能源供給種類的多元互補。

以電力存儲緩解可再生能源供應不穩定的機制較為簡單直接，即在發電量大時將電力存儲起來以供調節調度。增強可再生能源的空間互補是指利用更大規模的電網調配更多地點的可再生能源，能源供應會更加穩定且預測精度提高[16]。現行《可再生能源法》第十四條第四款“電網企業應當加強電網建設，擴大可再生能源電力配置范圍，發展和應用智能電網、儲能等技術，完善電網運行管理，提高吸納可再生能源電力的能力，為可再生能源發電提供上網服務”的規定中“擴大可再生能源電力配置范圍”“發展和應用儲能技術”的措辭乍看已經對電力存儲及增強可再生能源的空間互補進行了直接的法律回應，但回歸到法律規范的邏輯結構，這些行為模式的適用主體是且僅是電網企業。問題在于無論儲能還是擴大可再生能源電力配置范圍絕非電網企業一家之力即可解決。以儲能技術開發為例，《“十四五”現代能源體系規劃》強調“要大力推進電源側儲能發展”“優化布局電網側儲能”“積極支持用戶側儲能多元化發展”這表明儲能技術的研發和應用絕非僅憑電網側企業一家之力可完成，電源側以及用戶側均有需求和參與的必要。擴大可再生能源電力配置范圍，表面上看僅涉及電網企業的電網建設問題，實際上還涉及推動電網間的可控互聯以及可再生能源電力的跨省跨區輸送保障，也關乎電源側企業以及供需兩側地方政府間利益協調問題。《可再生能源法》第十四條第四款規定并無法滿足電力存儲和增強可再生能源的空間互補的立法需求，僅靠《可再生能源法》不足以解決問題，需完善可再生能源領域法律與政策協同機制并加快該領域立法進程。

能源供給種類間多元互補包含了可再生能源間、可再生能源與化石能源協同發展互為補充支撐，這不僅是純技術問題，也需法律的宏觀規劃和引導。就促進可再生能源間、可再生能源與其他能源間協同發展以解決可再生能源的不穩定性問題，勉強可以認為《可再生能源法》第九條有所關涉，即編制可再生能源開發利用規劃，應當遵循統籌兼顧的原則，對可再生能源的開發利用作出統籌安排。但一則該條規定之立法本意旨不在多種能源間互為補充以維持能源的安全穩定供應；另則該法第二條“水力發電對本法的適用，由國務院能源主管部門規定，報國務院批準”的規定排除水力發電直接適用該法的可能。也即在現行法下，從法律層面看，可再生能源間在法律適用上就已存在著割裂，更遑論統合化石能源與非化石能源間的協同發展了。現行《可再生能源法》在如何改善能源結構和保障能源安全上存在盲區，從保障能源安全的角度出發，法律有必要對該問題進行回應，對能源多元化發展進行宏觀規劃和引導。

注 釋：

① 大致發展歷程為：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明確了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的方向；1997年《京都議定書》設定了溫室氣體排放控制目標，確定了各締約方的減排任務；2015年《巴黎協定》明確了締約國每五年提交一份國家氣候計劃行動，并鼓勵各國制定并提交長期戰略，要將全球變暖控制在不超過1.5℃，到2050年實現凈零排放的目標，為未來幾十年的氣候行動提供了路線圖；此后歐盟、中國、日本、英國、加拿大等世界主要經濟體及碳排放大國相繼作出政治承諾。

② 詳見習近平：《繼往開來，開啟全球應對氣候變化新征程——在氣候雄心峰會上的講話》，《國務院公報》2020年第35號，https：//www.gov.cn/gongbao/content/2020/content_5570055.htm，訪問日期2023年8月16日。

③ 國家發展改革委負責人就《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接受新華社記者專訪時表示“碳達峰，指二氧化碳排放量達到歷史最高值，經歷平臺期后持續下降的過程，是二氧化碳排放量由增轉降的歷史拐點”，https：//gbdy.ndrc.gov.cn/gbdyzcjd/202110/t20211027_1301255.html，訪問日期2023年8月16日；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發布的《全球升溫1.5℃》特別報告附件1詞匯表部分對碳中和有專門解釋：“Carbon neutrality： See Net zero CO?emissions.”“Net zero CO?emissions：Net zero carbon dioxide（CO?）emissions are achieved when anthropogenic CO? emissions are balanced globally by anthropogenic CO?：removals over a specified period. Net zero CO?：emissions are also referred to as carbon neutrality. See also Net zero emissions and Net negative emissions.”

④ 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資源部編：《中國礦產資源報告（2023）》，地質出版社，第5頁。

⑤ 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2023》，https：//www.stats.gov.cn/sj/ndsj/2023/indexch.htm，訪問日期2024年3月2日。

⑥ 詳見中國電力企業聯合會統計與數據中心：《2021年電力統計基本數據一覽表》，https：//cec.org.cn/detail/index.html？3-317448，訪問日期2023年8月16日。

⑦ 元政策如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基本政策如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家能源局《關于完善能源綠色低碳轉型體制機制和政策措施的意見》，具體政策如國家能源局《能源碳達峰碳中和標準化提升行動計劃》《加快油氣勘探開發與新能源融合發展行動方案（2023—2025年）》。

⑧ 截至2023年8月20日，通過在北大法寶平臺的檢索，含低碳、綠色低碳、碳達峰、碳中和關鍵詞的法律主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黃河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食品浪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

⑨ 《中華人民共和國煤炭法》第二十八條第二款規定：“國家鼓勵煤礦企業發展煤炭洗選加工，綜合開發利用煤層氣、煤矸石、煤泥、石煤和泥炭。”《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第三十三條第一款規定“國家推行煤炭洗選加工，降低煤炭的硫分和灰分，限制高硫分、高灰分煤炭的開采。新建煤礦應當同步建設配套的煤炭洗選設施，使煤炭的硫分、灰分含量達到規定標準；已建成的煤礦除所采煤炭屬于低硫分、低灰分或者根據已達標排放的燃煤電廠要求不需要洗選的以外，應當限期建成配套的煤炭洗選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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