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集體收益分配權實質上既不是承包權、受益權能,也不是成員股權。集體所有權的性質決定集體成員共享收益權能,故集體收益分配權是集體所有權內部的利益轉化機制,和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同屬于集體成員權的財產性權利,三者共同構成保障集體成員公平分配所有集體收益的權利體系。集體收益分配權的主體具備集體成員資格,由戶內集體成員量化后的股權份額集合形成的權利束,共同分配集體經濟組織的凈收益,包括經營性資產、非經營性資產和資源性資產產生的收益。為確保集體收益公開、公平、公正地分配給集體成員,應規定集體收益分配的順序、比例、程序規則及監督機制,明確不得以勞齡、治理積分、貢獻、兵役等治理因素作為直接分配集體收益的依據,可以設置集體股矯正實質不公正的分配。
關鍵詞:集體收益分配權;成員權;主體;客體;實現規則
一、問題的提出
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以下簡稱《鄉村振興促進法》)第55條規定,農村集體收益分配權與“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受同等保護,目的是要通過農村土地“三權分置”和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突出農民享有對集體收入的收益分配權來增加收入。在《中央農村集體產權改革意見》《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等政策文件及地方性法規中,一直強調保護集體收益分配權。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并沒有規定,而《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以下簡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尚在草案階段,理論界對該權利的屬性和法權結構尚存在爭議,故在各地農村改革試點實踐中,對集體收益分配權權主體、內容、結構、行使規則等規定不盡相同,影響了農村集體產權改革的功效,損害了農民利益。本文擬依據中央政策精神和法律規定,結合改革實踐,對農民取得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權利依據、法律地位、權利主體、客體、行使規則等多個方面進行分析,對農村集體資產股份化改革的理論爭議及實踐探索進行辨析,以期正確認識農村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性質及結構,希冀避免學界在法解釋上的分歧,推進《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的相關規則的設計,為農村土地及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法治保障提供理論支持。
二、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法理廓清
(一)集體收益分配權的理論爭議
學界尚未統一集體收益分配權定義,源于對其定性存在以下爭議:一是承包權說。成員享有的承包權或承包資格應是成員權中的集體利益分配請求權,即請求集體分配財產利益的權利[1]。二是受益權能說。集體收益分配權是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在集體資產和收益中“受益權能”的具體體現[2]。現行法律沒有規定土地收益權能如何行使,故應通過集體收益權予以規范。三是成員股權說。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依據其成員權取得的成員股,本質上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享有的集體收益分配權[3]。
筆者認為,第一,承包權可能涵蓋對集體土地產生收益進行分配的內容,而集體收益分配權卻不能反向包容承包權,故兩者內容不同,彼此涇渭分明,將兩者等同有失偏頗。第二,受益權能說體現了集體收益來源于所有權受益權能的關系,也契合大陸法系民法中流行的所有權權能分離理論[4],但“分離”并不意味著所有權的權能具有可分性,所有權與其權能之間是內容與形式的關系,而不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5],我國現行物權相關法律并沒有形成以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權能一一對應的所有權權利體系,故集體收益權不是集體所有權收益權能。第三,成員股權是集體收益分配的依據,但不同地方在試點實踐中對集體資產折股量化的范圍不一,由此產生的“股權”不同,而且,現行政策規定股權配置的客體僅為“農村集體經營性資產”,對于非經營性資產并沒有折股量化到戶,故成員股權說不能包容集體收益分配權涵攝的所有利益。
(二)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正本溯源
1. 集體所有權的性質決定全體集體成員共享集體所有權的收益權能
集體收益來源于集體財產,集體所有權的性質也決定了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性質。學界對集體所有權的性質有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單獨所有權說、集體組織成員的共有權說[6]、傳統總有說等。故也造就了集體收益分配權性質之爭。按照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單獨所有權說,其過多強調由集體經濟組織行使各項權能,實際上限制或剝奪了集體成員個人對集體財產享有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能,自然無法解釋成員個體享有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法理基礎和權利結構;根據共有權說,共有原理不能包容集體成員身份消滅而無法分割集體財產的現實,無法解決對進城落戶農民在退出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后,相應退出集體收益分配權,但按照政策法規應予以適當補償的法律困境;對于傳統總有說,“總有”系指在日耳曼之農村公社土地所有制中將土地之使用、收益權分配給各家庭,而管理、處分權則屬公社的一種分割所有權形態,集體所有在性質上屬于總有,并未賦有法律上人格之團體,以團體資格而所有物之共同共有[7],采用總有論的話,農民只是享有使用、收益權能,不能體現農民作為土地所有權的權利主體地位[8],無法解釋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權源。
筆者認為,集體所有權的性質類似于“總有”,但又在此基礎上生成自身特色,故屬于“新型總有說”[9],由此決定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性質。首先,新型總有主體身份不同于傳統總有,農民集體作為集體所有權的唯一主體,是由具有一定地緣關系的村落內所有的集體成員組成,排除非集體成員享有集體收益分配權;其次,總有的原理決定集體收益分配權的主體結構,“總有”能夠合理解決團體與成員個體如何共同行使所有權的問題,這恰恰為集體所有權行使中需要解決“農民集體是集體所有權的主體”與確保農民個體平等行使集體收益分配權提供現成的方案。最后,從所有權的行使而言,農民通過集體經濟組織這一“媒介”對總有物實現抽象的統一支配,形成成員通過團體、團體依賴成員共同實現所有權的配合關系[10],集體財產屬于村農民集體總有而不能分割給個人,決定了收益分配權是集體成員行使集體所有權的具體方式。
2. 集體收益分配權是集體所有權內部的利益轉化機制
如何讓集體成員直接享有集體資產產生的各種利益,是構設集體所有權行使規則的核心。根據集體資產占有的情形進行分類,可以分為集體成員直接占有和集體組織直接占有兩種資產類型,從而產生集體成員獨占利益與集體經濟組織共享利益之分,故需要通過構設具體法律制度予以保障集體成員個人對上述利益的圓滿實現。第一,從法律制度出發,通過用益物權方式如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賦予集體成員享有集體資產的占有、使用、部分收益權能,確保集體成員獨占享有集體資產帶來的利益。而對集體經濟組織直接占有的資產所產生的利益,僅明確由集體經濟組織享有。第二,從利益的最終歸屬出發,現行《民法典·物權編》明確由集體享有資產收益則無下文,故對于農村發展集體經濟過程中,通過自主經營、租賃、入股或合作投資等方式實現集體資產的財產收益的權屬、集體成員如何分享集體收益規范不足。而構設集體收益分配權,作為在集體經濟組織與集體成員之間搭設的媒介制度,則將集體收益公平分配給每位集體成員,既填補了集體共享收益的制度真空,又落實了集體成員分享集體所有權產生收益的具體機制。
3. 集體收益分配權屬于集體成員權的財產性權利
集體成員的受益權是集體成員的成員權[11]。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基于其成員身份平等、公平地分享集體收益分配權[12]。首先,集體成員權包含集體成員對集體資產的收益分配內容。參照總有理論中“社員權”的原理與制度來構設集體成員權,將集體所有權所固有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權能蘊含并統一于集體成員權的內容構造之中。其次,集體成員權是分配集體收益的直接權源。通過成員權條款的設置,使成員通過某種規則行使參與集體財產的管理、收益及處分等,亦是集體所有權制度規范完善的重點[13]。最后,集體收益分配權是集體成員權中的財產性權利。集體成員權的基本內容構造包括財產性權利(自益權)和非財產性權利(共益權),其中的自益權包括集體成員對集體產生的收益享有“持份權”,借此有權請求成員集體分配此項收益[14]。
三、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法律地位辨析
集體資產如土地,無論是家庭聯產承包的土地抑或宅基地同樣會產生收益,是否屬于集體收益分配權的范圍,有必要對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予以澄清。
(一)與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的關系辨析
要明晰集體收益分配權與“土地承包經營權”或“宅基地使用權”(以下簡稱“兩權”)之間的關系,須澄清他們與集體成員權之間的關系。有學者認為土地承包權與土地承包經營權相分離,土地承包權是具有身份屬性的成員權[15],或將宅基地資格權定性為成員權,“三權分置”的完整權利結構可以明晰為“所有權(集體所有權)、資格權(成員權)、使用權(用益物權)[16],將成員權作為“兩權”的組成部分來看待,該說單純從具備集體成員身份才能取得“兩權”的先決條件來認識相互關系,有失偏頗。其一,從成員權行使的內容來看,作為集體成員還享有表決權、監督權、知情權等管理集體經濟組織內部事務的權利,非土地承包經營權或宅基地使用權所能囊括。其二,從權利承載的功能來看,“兩權”既包括集體成員獲得生存保障的利益,還包括對集體土地進行經營或使用的財產性利益,實際上“兩權”實現的價值均在集體成員權的射程之內,“兩權”屬于集體成員權范疇,集體成員占有、使用集體分配的土地并獲取收益,如果該經營獲益權只能由成員專屬使用,則對物的財產性支配亦是成員權中的子權利[17]。其三,從政策或制度層面來看,我國早在200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現已廢止)中已經事實上引入了“成員權”的概念[18],正在起草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第十三條將依法承包農村土地、申請取得宅基地使用權、集體收益分配權作為集體成員權的內容一并予以規定,故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自益權包括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股份分紅權、退出權等[19]。
(二)保障集體成員公平分配所有集體收益的權利體系
構設集體所有權實現規則的目的在于充分保障集體成員對集體財產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首先,應構設集體成員對所有集體財產行使權能的權利體系。集體財產不僅包括集體土地,亦包括林地、草原等資源性資產,以及集體房屋、鄉鎮企業等經營性資產和公益性資產。因此,現行法律制度不僅要對集體土地的四項權能如何行使進行規定,也要對其他資源性資產、經營性資產所有權的權能行使予以規范,才能全面實現集體所有權。其次,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保護集體成員直接占有資產的財產利益。集體所有權行使的目的在于實現集體成員個人的利益,甚至有學者認為成員享有的承包權或承包資格應是成員權中的集體利益分配請求權,即請求集體分配財產利益的權利[1],土地承包經營權和宅基地使用權作為用益物權,能確保集體成員對集體分配的承包地享有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權能,對無償分配的宅基地享有占有和使用的權能。最后,集體收益分配權確保集體成員對集體直接占有的資產所產生的財產利益平等分配。一是按照物權相關法律權能分離的原理,承包地的管理、處分權能、以及宅基地的部分收益、處分權能仍保留在集體名下,由此產生的收益,則交由集體經濟組織代為行使或保管,但現行制度未明確如何在集體成員之間分配。二是集體企業等經營性資產、集體直接占有的資源性資產或公益性資產由集體自己經營、社會投資者入股產生的紅利等利益,不屬于土地承包經營權或宅基地使用權的范圍,而集體收益分配權則填補了現行法律制度對集體成員共享集體資產收益規范的不足,通過賦予集體收益分配權,由集體成員全方位地對全部集體財產所產生的所有收益進行分配,最終將集體所有權落實在集體成員的個人利益之上。
四、集體收益分配權的主體
《鄉村振興促進法》保障農民的集體收益分配權,但農民是一個政治學上的概念,不屬于民事主體,如何理解“農民”與集體成員之間的關系,如何辨識集體收益分配權的主體與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主體等問題,對準確把握集體收益分配權的權利結構具有重要意義。
(一)集體收益分配權的主體應具有集體成員資格
在《民法典》《鄉村振興促進法》及《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穩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等均提出“農民集體”和“農民”的概念,從文義解釋,兩者的關系本義就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與集體成員的關系,“農民”實質上是民法典中的“集體成員”,實現農民的集體收益分配權實質上就是把集體收益落實到每個集體成員身上。正在起草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第十三條也規定了集體成員享有參與分配集體經濟收益的權利。因此,必須具備集體成員的身份才享有集體收益分配權。對集體成員身份的取得要件,礙于各地歷史傳統、風土人情等具體情形的限制,各地政策文件中均有不同規定。綜觀各地規定,筆者認為,首先,應以戶籍作為判斷集體成員身份的先決條件,其次,應以是否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形成穩定的權利與義務關系作為基礎條件,以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為基本生活保障的現實依存關系作為補充條件,最后,集體成員身份應經過法定程序予以確認,要以農民民主決議為核心條件,并以程序規則予以規范。以此解決在地方土地改革、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等實踐中,長期困擾農村的集體成員身份問題。
(二)究竟是以集體成員個人還是以戶為單位享有集體收益分配權
農村以“家庭”為單位從事土地的家庭承包經營,或以“戶”依法無償分配宅基地,但是,“戶”或“家庭”是對具有血緣或姻親關系等同樣特征集體成員的集合體的稱謂,是從便利行政管理的角度提出的概念。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的主體,都是以集體成員身份為前提的,在《民法典》中提出“戶”或“家庭”,不是確認其法律地位賦予他們的權利,而是強調集體成員要以“戶”或“家庭”為單位固定集體成員集合形成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或宅基地使用權的權利束,確保承包期內不因家庭成員的變化而受影響。故對集體收益分配權的主體采取相同的配置方式,遵循以“家庭”、“戶”為管理單位,將集體成員的收益分配權集合行使的主體邏輯,以戶為單位對集體收益進行分配,并根據生死不增不減的原則,由戶內成員共享集體收益,以保障集體收益分配權的穩定性,故在《中央農村集體產權改革意見》及地方性文件中均規定將集體資產量化股份要“量化到人,確權到戶,戶內共享”,并按戶為計算單位分配集體收益。
(三)非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是否享有集體收益分配權
集體成員資格條件的封閉性則限制了外部人員對集體收益享有權利,但是根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草案的第十六條規定,對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對集體作出貢獻的,經成員大會四分之三表決通過的前提下,享有集體經濟收益分配權,該內容值得商榷。對權利構設的價值而言,設定收益分配權的目的在于增加農民收入,國家政策強調保護農民的集體收益分配權,若允許非集體成員共享農民利益,與中央集體產權改革政策不協同;對權利的邏輯來說,集體收益分配權具有身份專屬性,非集體成員不應享有同等權利,否則有損公平,影響集體所有權體系邏輯統一;對集體收益的性質來說,要享有集體資產經營所得或非經營增值或補償所得產生集體收益,其前提是對集體資產共同享有所有權,作為非集體成員對集體財產不享有所有權,故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享有收益分配權缺少法理依據。
五、關于集體收益分配權的客體——如何界定“收益”
《鄉村振興促進法》保障成員從集體經營收入中獲得收益分配的權利。但何謂“經營收入”?它和收益區別何在?故有必要澄清“收益”的內涵,才能確定權利的客體范圍。
(一)澄清集體收益的涵義
第一,集體收入不限于經營收入。一般均認為集體經營收入主要是指集體經營性資產經營所得,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進行投資收益、讓渡集體資產資源使用權和政府給予的經營性補貼、發包及上交收入等形成的經濟利益總流入都屬于集體收入。第二,集體收益不等同于集體收入,是指集體經濟組織的凈收益。“凈收益”,指村集體經濟組織經營收入、發包及上交收入及投資收益之和,減去經營支出和管理費用后的差額;其計算方法為:經營收入+發包及上交收入+投資收益+其他收入-經營支出-管理費用-其他支出=集體收益,如2022年的《廣東省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財務制度實施細則》及2023年的《東莞市農村(社區)集體資產管理實施辦法》等均做出了相應規定。
(二)界定集體收益的范圍
有學者認為《中央農村集體產權改革意見》明確集體收益來源于經營性資產產生的收入,這種觀點“忽略部分資源性資產的可經營性”和“未考慮資產類型存在動態轉化的可能性”問題[20]。筆者認為,集體收益是不局限于集體經營性資產產生的收益,還應包括資源性資產和非經營性資產產生的收益。首先,收入和財產的類型不存在絕對關系,如集體對“四荒地”等資源性資產土地經營權的流轉也會產生收入,硬性將非經營性資產和資源性資產排除在“收入”源頭之外不符合生活邏輯,也將損害集體成員利益。其次,非經營性資產和資源性資產在事實上與經營性資產相互滲透,難以涇渭分明,三類資產之間可以交集或相互轉化。如盤活閑置宅基地轉為經營用途,用于發展現代化農業項目及旅游業,使其具有財產價值。最后,從農村土地改革實踐來看,很多地方已出臺農戶和農民集體分享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收益及宅基地增值收益的規則,故將資源性資產和非經營性資產獲得的收益排除在外,既不具有必要性,也不符合農村集體收益分配的現實狀況[21]。
(三)土地征收產生的土地補償費
《民法典·物權編》第二百四十三條規定,征收集體土地需要支付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償費以及農村村民住宅、其他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等的補償費用、社會保障費用。該規定沒有明確這些收益的權屬,結合相關法律規定,只有土地補償費才屬于可分配的集體收益。首先,《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明確了由集體經濟組織代表農民集體與農戶共同分享征地補償安置費用。其次,《民法典》明確了地上附著物如房屋、構筑物等和青苗等的補償,是為了補償承包經營權人的損失。而社會保障費用則主要用于被征地農民個人養老保險等社會保險繳費補貼,受益者為農民個人。此外,安置補償費設置的目的在于對失去土地的農民以補助費的行使提供的一種社會保障。所以,只有土地補償費屬于資源性資產產生的收益,是對土地所有權人的補償,歸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所有。
(四)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及增值收益
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政策盤活了農村集體“沉睡”的土地資源,土地增值收益的分配備受關注[22],對集體土地入市及因使用用途改變產生土地增值收益,應屬于集體收益分配權的范圍。首先,從政策文件來看,中央《關于農村土地征收、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宅基地制度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強調,對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取得的收益要建立兼顧國家、集體、個人的土地增值收益分配機制,合理提高個人收益,肯定了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取得的收益屬于集體收益。其次,從改革實踐來看,各地已經形成由集體組織向集體成員分配入市及土地增值收益的規則體系,將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環節收入扣除土地合法取得成本、土地開發支出后的收益,由集體經濟組織通過民主管理產生土地增值收益集體分配辦法,較好地保護了農民的土地權益。如《湄潭縣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管理暫行辦法》第三十條、《海南省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試點辦法》第二十二條、2023年《上海市深化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試點工作方案》第五條的規定。
(五)盤活宅基地產生的收益
放活宅基地使用權,允許改變用途進行宅基地經營性利用和流轉,勢必帶來巨大的增值收益[23],宅基地經營及增值收益也屬于集體收益。從宅基地三權分置改革的目標來看,農戶對宅基地依法取得、使用、收益的權利,均由《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及地方性法規予以規定,這些政策的目的是賦予農民對宅基地享有完整的用益物權,其中包括宅基地收益權;從權能分離的原理來看,集體在無償分配宅基地使用權時僅讓渡了占有和使用權能,仍保留著收益權能,集體有對宅基地因用途擴展而產生的增值收益予以分享的權利和必要[24];從試點地區宅基地改革實踐探索來看,由集體經濟組織和農戶共享宅基地經營性使用及增值產生的收益已形成共識,如浙江義烏、江西永豐等地將宅基地有償使用費、擇位競價費、宅基地流轉的管理費以及對外投資、合作經營、入股等方式經營宅基地產生的收入,均納入集體收益范圍,制定了在集體留存與成員之間進行分配的規范性文件。
六、集體收益分配權的實現規則
如何將集體收益公開公平公正地分配給集體成員,是集體收益權的權利結構中需要重點規范的問題,亟須構設分配的順序、方式、程序、監督制度等形成統一的規則體系。
(一)應確定分配集體收益順序的規則
中央文件明確集體分紅的前提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年度可分配收益達到最低限額,地方性立法均規定對年度可分配收益應優先用于彌補以前虧損、繳納稅收,當年凈收益在提取公積公益金、福利費后方實行按份額(股份)分紅。如《上海市農村集體資產監督管理條例》第25條、《浙江省農村集體資產管理條例》第32條等。具體而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當年的“可分配集體收益”應當按照以下順序進行分配:第一,彌補虧損;第二,公積金、公益金;第三,成員福利費;第四,按股分紅[12]。
(二)根據集體成員所持的股份或者享有的份額進行平均分配
股份合作制改革實際上是為農民賦權擴能,保障農民集體收益分配權的實現[25]。中央已經明確集體成員對集體經營性資產持有的股份或者份額是集體收益分配的基本依據,但是,對于資源性資產和公益性資產經營所得收益,由于涉及農民生存權益的保障以及農村公益事業的發展,原則上不能分配[12]。筆者認為,將這些資產產生的收益完全“一刀切”不予分配也不合理,可以參照集體成員折股量化的股權或份額對這些收益進行分配。首先,中央在頂層政策構設中已經通過優先提取公積金和公益金制度發展農村公共事務及公益事業,沒有必要再以不分配收益的方式進行重復保障;其次,從地方性法規規定及各地規范性文件來看,明確規定農村集體資產中的非經營性資產可以折股量化到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作為農村集體資產收益分配的依據,如《浙江省農村集體資產管理條例》第27條);最后,中央為解決“三農”問題,大力倡導發展集體經濟,鼓勵鄉村利用自身資源稟賦,活化農村資源資產、推進產業振興,增加集體收入,實現農民增收致富,更應該將集體收益在成員之間進行分配,這樣才符合中央政策精神。故只要是集體收益,應不論其來源,按照同股同利的原則,在股權設置中實行一人一股,集體收益分配原則上實行按“人頭”平均分配規則[26]。
(三)不以勞齡、治理積分、貢獻、兵役等治理因素作為直接分配集體收益的依據,但應設置集體股矯正實質上的分配不公
地方性法規或文件中有根據人口股、勞齡股、治理積分股、土地股、設置貢獻股、扶貧救助股、農齡股等股種,甚至兵役股、立功受獎股、區以上人大代表(黨代表)獎勵股、特殊人才獎勵股等多樣股權設置作為分配集體收益的依據。而股權設置涉及集體收益分配,影響農民權利,上述做法缺乏法理依據。首先,中央和國務院政策文件沒有規定以對集體貢獻或其他因素作為設置股權的條件。其次,勞齡、扶貧、兵役、立功等因素糅合鄉村治理色彩,具有可變性,各地計算標準、折算比例、退出等做法各有千秋,與集體產權制度本身必須保持穩定性和統一性的原理相悖。因此,不應將上述因素作為股權設置分配收益的根據。不過,為確保集體收益實質上的公平分配,對具有上述因素的集體成員如弱勢成員或為集體作出貢獻人士應區別對待,可以通過設置集體股矯正按成員股平均分配集體收益而產生的實質上不平等的偏差,如對于農齡長、為集體提供勞動、參與集體治理等為集體作出貢獻的集體成員、對陷于貧困的集體成員的幫扶等考慮設置集體股,以實現集體所有權為集體成員提供公平保障的目的[3],為保持集體成員權與集體產權改革原理的邏輯一致性和理論自洽,應由集體經濟組織通過成員大會以民主決議的方式規定“對集體作出貢獻”的范圍、折算分配比例的方式等具體實施辦法,不作為股權設置的依據。最后,為了防止由于設置集體股不當擠占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對集體收益的分享比例的情況,需要參考擬提取的公積公益金數額明確規定集體股的上限[21]。
(四)構設收益分配的程序規則體系
實體權利如果未經一定程序予以彰顯則淪為一種權利宣言,集體收益分配程序構造的設計主線要沿著集體收益分配方案的擬定、提出、審議、監督、備案、司法審查、執行等程序展開[12]。筆者認為,應以表決權為核心構建完善的決議程序規則,一是完善集體收益的程序公開規則,規定村級公務和財務公開的內容,方式,范圍,包括分配前對集體收益的事先公開及表決通過后的收益分配方案的公開等,實現集體成員的知情權;二是完善審議集體收益分配方案的召集程序和議事程序,規定集體組織對收益分配方案的擬訂及提出流程,落實集體成員的討論權、質詢權、建議權;三是完善集體收益分配方案的表決程序規則,根據審議事項重要性的差異規定不同的法定出席和表決比例,采取便利參會投票的方式,注重程序的便捷性和可操作性,提高集體成員參會率和投票率。
(五)健全收益分配監督機制
由于集體成員行使民主管理機制不健全,集體經濟容易淪為少數村干部的“個人財產”,為了防止少數人侵占、挪用集體收益,必須建立嚴格收益分配及使用監管制度。一是完善政府對集體收益分配的監督機制,從集體成員股與集體股確認、收益審核、公積金公益金提取、分配方案確定都應發揮政府部門指引、審核和處罰職責;二是健全集體成員對集體經濟組織的監督權,集體經濟組織負有保護集體成員的程序性權利職責,可在集體章程中規定對不執行收益分配程序的直接責任人設置處罰等法律責任;三是落實集體成員對收益分配決議的撤銷權。規定集體成員可請求撤銷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法的集體收益分配方案。對于集體收益分配方案損害集體成員利益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可以根據《民法典》第265條規定提請司法審查予以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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