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屈平”到“屈原”的情感投射與敘事策略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對傳主的稱謂，在“屈平”與“屈原”之間交替使用。本文結合先秦兩漢的稱謂制度、史傳書寫傳統及司馬遷的個人情感，分析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通過文本細讀與文獻考據，認為稱謂變化既符合史書體例的客觀需求，亦暗含司馬遷對屈原的復雜情感投射，是其“發憤著書”思想在敘事中的具體表現。

教授《屈原列傳》時，有個學生問我：“屈原”“屈平”為什么會同時出現？再說，古人不是稱呼他人的字表尊敬嗎？稱呼“屈平”不敬啊！按理司馬遷不會這么做，那他又是為什么呢？

這的確是個好問題，但是之前我也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覺得稱名可能是表親切，但不敢貿然下結論。本著嚴謹的態度，我認真查閱了一些相關資料，和她進行了深入探討。

一、古代稱謂制度與《史記》書寫傳統

（一）名與字的禮制規范

先秦時期，“名”與“字”具有嚴格區分。《儀禮·士冠禮》載：“冠而字之，敬其名也。”[1]稱字表尊敬，而稱名多用于謙虛自稱，或尊者稱卑者。如《論語》中孔子稱眾弟子都稱名，而眾弟子稱孔子都尊稱“子”。屈原名平，字原，依禮當稱“原”以示尊重。然而《屈原列傳》開篇即為“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2]突破了傳統史書“以字行”的慣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現象。

（二）《史記》稱謂的靈活性

司馬遷在《史記》中常根據語境調整稱謂。如《項羽本紀》中只稱“項羽”，從不稱其名“項籍”，用以強化傳主的悲劇英雄形象；《項羽本紀》中為突顯項羽，稱劉邦為“沛公”，《高祖本紀》中則多稱劉邦為“高祖”，用以顯示其作為帝王的威嚴。這種稱謂的選擇，與敘事的視角密切相關，體現了“互見法”的深層邏輯。[3]

二、《屈原列傳》稱謂使用的文本分析

（一）“屈平”與“屈原”的分布規律

據統計，《屈原列傳》中稱呼傳主共25次，有14次用“屈平”，11次用“屈原”。[4]兩種稱呼交替使用，其分布呈現出如下特征。

1.敘事視角差異：在客觀敘述屈原的遭遇和楚國的衰亡時，司馬遷更多地使用“屈平”這一稱呼，以保持敘事的客觀性和準確性。在引用《離騷》《懷沙》等作品時，皆用“屈平”（如“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強調傳主的創作主體身份。

2.情感強度對比：在文章開頭介紹屈原的出身、才干時，司馬遷稱其為“屈原”，展現了對其貴族身份和杰出才華的敬重。而在敘述屈原遭讒被疏、與漁夫的對話、投江明志等悲劇情節（如“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以及宋玉等人對其文辭的評價時，司馬遷同樣使用“屈原”這一稱呼，以表達對屈原高潔人格的尊敬與仰慕之情，突顯公共形象與歷史評價。

（二）稱謂轉換的敘事功能

司馬遷通過稱謂轉換實現了三重敘事效果。

1.身份切換：以“屈平”指代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以“屈原”象征忠臣的文化符號。

2.情感分層：稱“平”時多伴隨心理描寫（如“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稱“原”時則側重史實陳述。當司馬遷以“屈平”稱之時，往往出現在敘述屈原生平事跡、政治理想以及詩歌創作等正面內容時，體現出一種親切的敘述語氣。而當轉述他人對屈原的評價或涉及其悲劇命運時，則多稱“屈原”，以示尊重和哀悼。這種稱謂的交替使用，實際上構成了對屈原形象的多層次刻畫。

3.文本互文：屈原在《楚辭》之中自稱也有兩個——“正則”和“靈均”，恰好與之形成了呼應，構建了多維的人物形象。[5]

三、司馬遷的情感投射與“發憤著書”思想

（一）身世共鳴下的稱謂選擇

司馬遷因“李陵之禍”慘受宮刑，其“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遭遇和屈原形成了強烈共鳴。在《報任安書》中直言“屈原放逐，乃賦《離騷》”，[6]將屈原視為精神同道。稱“屈平”時，實為借古人酒杯澆自家塊壘，暗含對個體命運的關注；稱“屈原”時，則是對歷史評價的冷靜記錄。

（二）“實錄”與“抒情”的張力

班固批評《史記》“是非頗謬于圣人”，[7]卻恰恰凸顯了司馬遷突破史家“客觀”立場的抒情性。稱謂的交替使用，正是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實踐——以“屈原”完成歷史記載的責任，以“屈平”注入私人化的悲憤情感。

四、文獻佐證與學術對話

（一）禮制依據：鄭玄注《禮記·檀弓》“幼名，冠字”，強調“名以正體，字以表德”，[8]為分析稱謂差異提供制度支撐。

（二）文體比較：錢鐘書指出“《史記》敘事往往名、字錯出，非淆亂也，乃寓微旨于稱謂”，[9]與本文結論相合。

（三）心理史學視角：李長之認為司馬遷“把屈原的‘怨’翻譯成自己的‘憤’”，[10]稱謂變化可理解為“翻譯”的修辭策略。

綜上所述，《屈原列傳》中“屈平”與“屈原”的稱謂轉換，是禮制規范、史傳文體與個人情感共同作用的產物。司馬遷通過這一細微的修辭策略，既恪守史官職責，又突破“實錄”邊界，在歷史書寫中完成自我精神的救贖。這種稱謂的雙重性，正是《史記》“文史合一”特質的典型體現。

參考文獻：

[1]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士冠禮[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M].中華書局，2014.

[3]張大可.史記研究[M].商務印書館，2011.

[4]據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統計。

[5]湯炳正.楚辭類稿[M].巴蜀書社，1988.

[6][7]班固.漢書·司馬遷傳[M].中華書局，1962.

[8]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檀弓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9]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M].中華書局，1979.

[10]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