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到邵伯

沖著“煙花三月下揚州”這一經典詩句，我已多次到揚州，此次專門赴郊縣江都區邵伯古鎮。

邵伯別稱“甘棠”“邵伯埭”。東晉太元十年（385），著名政治家、軍事家謝安因功名太盛、權重一時，招王室猜忌，被迫出鎮廣陵（今揚州）。謝安于此筑埭治水，解決了水患，深得百姓贊譽。謝安辭世后，人們將他比為西周德行高尚的召伯，為了紀念他，將他所筑之堤命名為“召伯埭”，后演化為“邵伯”，鎮名由此而來。

一

一進入邵伯古鎮，滿目古色古香。街道不寬，兩旁的建筑多為老舊平房，偶有樓房出現，也不過二層。黑瓦青磚兼有白墻，屋脊連綿，錯落有致。漫步在青石板鋪就的巷道，仿佛時光倒流，似聽到1600多年歷史積淀的回響。腳下的石板泛著光，雕花窗的陰影落在其上，斑駁中記錄了乾隆到此的情景。屋檐下大紅燈籠搖曳，墻角處的燕子正銜來春泥筑巢，呢喃細語，我已有多年未見如此溫馨和諧的一幕了。深巷中傳來熟悉的秧號子聲，一聽便知是《拔根蘆柴花》，循聲而去，幾位老人正在四合院中排演。這歌極富生活氣息，洋溢著歡樂的勞動氣氛，一直繚繞在尋常日子中，經久不衰。

火油店、許家麻繩店均為上下兩層，樓下店鋪、樓上住宅，已無昔日喧囂。十字路口的四角樓靜靜而立，這座建于清末的小樓，磚木結構、檐牙高啄，尤其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均為二層挑出的翹角，如同四只飛鳥掠影，或許寄托了主人展翅高飛的志向。眼前兩進房屋是邵伯巡檢司，始設于明洪武元年（1368）。巡檢司是明清時期擁有一定武裝力量的基層行政官署，承擔著“巡察奸偽，護士民樂業，保商旅無限”等職能。門旁一株甘棠樹尤為顯眼，粗壯挺拔，與屋舍相映。相傳此樹是為紀念謝安所栽，雖歷經700余年風雨，依然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再看南大街上一座院落，青磚灰瓦馬頭墻，門樓和照壁都是磚雕，瓜柱雕成荷葉墩，梁柱頂也有精美雕刻，這便是董恂讀書處。董恂，邵伯人，歷經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歷任戶、吏、禮、兵部侍郎、尚書，總理各國事務大臣。董恂十分好學，一生愛書、手不釋卷。他為官數十載，一直筆耕不輟，著書近百卷，回鄉丁憂期間還為家鄉編撰了第一部鎮志—《甘棠小志》。

二

古鎮向西行進，過了節制閘，即見到斗野園。園門上有副柱聯：“江淮天設險，星斗地分維。”出自南宋詩人尤袤《重登斗野亭二首其一》，大意是，江淮地區天然形成的險峻地勢，仿佛星辰在地面上劃分出界限。古人將天上星宿分為四象二十八宿，對應地上九州，揚州為野屬斗，邵伯為斗星、牛星分野之地，故設斗野亭。此亭為三開間歇山頂建筑，始建于宋熙寧二年（1069），飛檐挑起，玲瓏精致，倚河臨湖。“群賢翰墨思元祐，六代風流續謝公。”亭上這副楹聯說的是一段軼事：北宋七大文豪曾吟詩唱和于斗野亭，一時成了文壇佳話。“地勢如披掌，天形似覆盤。三星羅戶牖，北斗掛闌干…”當我撫過被歲月磨圓的廊柱時，忽然讀懂了壁上《題召伯埭斗野亭》一詩的況味。

一尊鐵犀靜臥著，健壯結實，注視著運河。以掌叩之，鏗然有聲。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此地遭遇洪水，運河時為淮水入江的泄洪通道，沿線多處決堤，百姓生命財產蒙受巨大損失。為消除水災之害，清康熙四十年（1701），置鐵犀于堤墩上，一來用以鎮水，二來作為水位測量器，所以當地有“水到鐵牛嘴，今年必定淹大水”一說。300多年來，這尊鐵犀靜靜守護著運河，閱盡滄桑巨變，也寄托著游子的思鄉夢。朱自清在《我是揚州人》中寫道：“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壓著。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

倚坐在唱晚亭下，憑欄遠眺，運河如一條銀鏈蜿蜒而去。輪船的馬達聲、汽笛聲與蘆葦叢中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匯成了一種奇妙的和弦。

三

邵伯古鎮因水而興、因河而盛。為交通和通信便利，南宋時期即設置邵伯驛，連接廣陵驛和盂城驛。自從邗溝貫通長江與淮河，邵伯即成為南來北往之水上要道，并興建了一批碼頭，成為貨物集散地，日漸繁盛。古鎮西面的明清運河故道上，現存古碼頭有四座，自北向南分別為竹巷口碼頭、“大馬頭”、朱家巷碼頭和廟巷口碼頭。

高大牌樓上刻有“大馬頭”字樣，為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所建，是四座古碼頭中規模最大的一座，名聲也最響，素有“邵伯大馬頭，鎮江小碼頭”一說。乾隆六下江南，六次在此登岸，駐曄邵伯，體察民情。相傳，乾隆登臨時感覺“碼”字有石，會絆腳，于是去掉石字旁，題名“大馬頭”。“大馬頭”皆青磚條石鋪砌，幾十級青石臺階延伸至河里，如同一沓厚厚的書，記錄多少繁華歲月。我踏著圓潤的臺階而下，分明看到當年檣槍林立、裝卸繁忙之景，聽到浴室、茶館、旅館的吆喝之聲…

明代以后，運河成為淮河的入江通道，河床逐年淤積升高，對地勢低洼的里下河地區形成巨大威脅，此段大堤作為防洪屏障被不斷加高加固。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東岸河堤建起，堤基用石塊壘疊，上部用城磚砌就，堤沿壓了一層條石。兩塊清代石刻仍保存完好，一塊為清光緒時期的“金堤永固”；一塊為清宣統時期的“甘棠保障”。

四

過了運河閘口就是邵伯湖，原以為運河穿湖而過，其實兩者互不相干。春水初漲，水光連天，煙波浩渺，鷗鷺逐浪翩翩，無怪乎素有“三十六陂帆落盡，只留一片好湖光”之美譽。邵伯湖水質清澈，水草豐美，水產豐富，龍蝦就是之一。

來到龍蝦美食一條街，在一家飯店坐定。盆中龍蝦揮舞的螯足上還沾著水草，經過一冬天的蟄伏，蝦殼透明泛青，青中帶紅，肚皮發白，個大飽滿。稱幾斤龍蝦，只見廚師用清水洗凈、鹽水去菌、料酒去腥，加以當地傳統佐料烹制。將菜籽油、鹽及蔥蒜姜煸香，龍蝦入鍋時濺起的油花里帶著春光的味道。龍蝦在快速翻炒中漸漸紅如瑪瑙，鮮嫩被立即鎖住。一大盆龍蝦端上了桌，剝開蝦殼吮吸蝦黃，咀嚼龍蝦肉，醇厚的辛香在舌尖綻放，辛辣中藏有一絲甘甜，余味不絕。

午飯后，沿著古運河的西岸行走，碑廊下有古詩配畫，蘇轍、秦觀、文天祥等歷代名人吟誦邵伯的作品鐫刻在碑上。且停且看，步而行，四周彌散的書卷之氣，令人沉醉。“太傅堤存綠水潯，惠方邵伯頌棠陰。蘭舟緩過思遺躅，絕勝東山絲竹音。”在此地讀乾隆的《邵伯鎮》，確有別樣的感覺。

不覺中到了荷塘月色景區，水波瀲滟，桃紅樹綠。如煙的柳歪斜在運河故道上，用柔軟的枝條一次次輕撫河水。一尊身著深黑長衫、坐在長椅上的朱自清雕塑映入眼簾，他童年時曾隨父親在邵伯生活，或許這水鄉的荷塘美景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中。《荷塘月色》中的景物描繪精雕細刻、細膩傳神，優美的文字彌漫著無窮的韻味。雖然小荷尚未出水，可腦海中已浮現盛夏之景，想起文章中的句段：“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

回想邵伯一日旅程，古鎮的春色在何處？就在埭畔的新柳、青磚的苔蘚上；也在斗野亭中的詩書、龍蝦的鮮味中；更在時光與人文交織的肌理中，生生不息。邵伯，把河水當琴弦，和著大運河的脈動，已彈奏千余年，越發婉轉動聽、余韻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