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踏青,留宿于秦嶺一家小酒店,其園林式建筑風格別有一番風味。清晨推窗時,檐角還凝著霜,院里的杏樹已涸開一團胭脂霧,枝頭綴滿珍珠般的花苞,晨風過處,細碎的冰晶簌簌而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斷續的銀鈴。這樣的時節總讓人想起舊年掛在檐下的冰凌簾,薄如蟬翼的水晶簾幕后,藏著萬千待放的春天。
穿過垂花門,忽被清甜的香氣兜了滿懷。原是西廂房前的梨樹開得正好,疊雪白花壓彎枝丫,倒似天邊飄落的云絮棲在枝頭。那些花瓣像是月光凝成的素帛,風起時紛紛揚揚,竟真有些拂面生涼的意味。記得宋人李清照曾寫“梨花滿地不開門”,此刻雖未至深春,但滿院素白令人恍惚置身瓊瑤之境。
轉至回廊東側,忽見一片嫣紅潑染了蒼苔小徑。十幾株杏樹參差而立,花枝探出院墻斜倚出去,倒似少女鬢邊斜插的赤玉簪。花瓣堆疊成緋色云霞,微風拂過時“簌簌”作響,細看竟是千萬片輕綃在暗香里起舞。唐人孟郊曾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若他此刻行經此地,怕是要勒住韁繩,任馬兒在花雨中打著旋兒沉醉不歸。
正午的日頭將花影揉碎了鋪在地上,青石板上浮動著斑駁的胭脂痕與素帛紋。檐角銅鈴忽然“叮咚”作響,原是一稚子攀上桃樹,驚起一群山雀掠過花叢。那些撲棱的翅膀掃落幾片早開的梨花,恰似天女散落的玉屑,不偏不倚跌進廊下的陶甕里,驚醒了甕中沉睡的春水。水面漾開層層漣漪,倒映著天上流云與枝頭繁花,恍惚間竟不知是花在水中搖曳,還是水里開著天上的花。
午后微雨初歇,空氣里浮著濕潤的甜香。漫步至后園假山處,忽見石縫間探出幾簇野杏花,羸弱的花枝托著點點猩紅,倒似孱弱的仕女用胭脂畫就的眉眼。細看花瓣邊緣微微蜷曲,想必是昨夜雨打風吹的痕跡。這般殘缺的美倒叫人想起敦煌壁畫里那些褪色的飛天,雖不圓滿卻別有風致。正欲折下一枝細賞,忽見花叢中閃過藕荷色衣角一一原是一位老嫗在采摘野菜,竹籃里躺著幾株帶露的薺菜,倒比那些規整的盆栽多了幾分野趣。
日暮時登上高處,整座園林盡收眼底。西廂房的梨花在暮色中泛起柔光,宛如新雪初霽;東墻外的杏花卻似燃著晚霞,將半邊天際線染成緋色。歸巢的燕子掠過花海,翅尖沾著幾點碎玉般的花瓣,轉眼便消失在柳煙深處。遠處傳來寺廟的鐘聲,驚起一群白鳥沖天而起,它們的影子掠過花叢時,竟似飄落的梨花瓣與杏花雨在空中交纏。想起《詩經》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只是此處的桃花未至,反是杏雨梨云占了先機。那些紛揚的花瓣落在硯臺上,便成了寫不盡的詩行;沾在衣襟上,便化作揮之不去的清香。恍惚間竟不知是春光擾了人心,還是人心動了春光。
忽聞墻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原是一小兒在放紙鳶,彩色的紙鳶掠過花海上空,翅尖掃落的花瓣如星子般墜落。望著那抹搖曳的光影,忽然懂得古人所說的“東風裊裊泛崇光”,原來最動人的春色,總在繁華落盡時顯現本真。就像此刻庭前花影,雖已暮色四合,卻仍在暗處悄然流轉著溫柔的光澤。
夜晚踩著滿地落英,忽覺腳下軟綿綿的。俯身細看,竟是杏花與梨花交織成的錦繡地毯,每一步都踏碎了月光與花影。抬頭望見新月如鉤,斜掛在西天,恍惚間似看見南唐李煜筆下的“一重簾幕一重愁”,只是此處的愁緒已被花香浸透,化作了唇齒間的清甜。原來真正的春愁,是怕這滿城花雨匆匆謝去,不及細細收藏每一片花瓣里的光陰。
這樣的夜晚,連夢境都是香甜的。恍惚間夢見自己化作了一只彩蝶,穿梭在杏雨梨云之間,翅尖沾著晨露與花香,將整個春天的故事都釀成了蜜。待到晨光初現時,或許會在某片花瓣上發現自己的倒影一—原來最美的風景,從來不在遠方,而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