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性”是蘇聯文論家巴赫金提出的重要概念,它跨越多個學科,對小說研究影響深遠。小說中不同的話語主體,如作者、敘述者、主人公及其他人物等,都代表著獨立的思想。這些思想在敘事過程中相互碰撞、交流,進而形成對話關系。當代作家阿城的短篇小說《棋王》采用自由間接引語敘事,敘述者的單一權威敘事聲音消失,人物話語融入敘事聲音,構成“混合語式”,敘述者“我”和主人公王一生等的表意立場相互作用、形成對話,為文本解讀的多元化創造了條件。
形象重塑:關于王一生的再認識
“我”作為故事敘述者和見證者,推動了王一生形象的立體化塑造。在與王一生的交談中,他的形象從扁平逐漸變得豐滿。
1.至簡本真:虔誠的食客
王一生對“下棋可以不吃飯”和“人一迷上什么,吃飯倒是不重要的事”做出了認真的思考和確切的回應,這就將他自己與常規概念里廢寢忘食的怪才們區別開來,讓這個棋呆子開始散發出“俗世”的煙火氣息。當“我”分享《熱愛生命》和《邦斯舅舅》給王一生,借以表達饑餓的身心感覺時,再次與他的看法形成了對沖。作為一個虔誠的食客和身外無物的棋呆子,王一生認同人賴以生存的現實世界,卻不認同現實世界所制定的利益法則。對吃的執著展現了他的“俗”人本色,也顯現出他對生命最本真的追求,這種饑餓年代的烙印使得其形象變得鮮活而立體。
2.外和內剛:倔強的答者
王一生出于和“我”磁場相吸以及希望將二人友誼更進一步的想法,有意緩和氣氛、做出讓步,“可是一沒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問我:‘嗯?再講個吃的故事?其實杰克·倫敦那個故事挺好。\"“大約是我臉上有種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辦才好”“他馬上意識到這最后一句話,就急忙說”王一生似乎有意避免與“我”在語言上產生沖突,盡管他的價值觀念與“我”向左,但是他愿意為了“我”展現溫和友好的一面。
王一生的性格表面上是平和、低調的,但骨子里卻有著極強的反叛精神。當王一生走通了宋代的殘局,國內名手要收他為徒的時候,王一生反問“你都沒走通,我為什么要當你的徒弟”,其言可謂毫不客氣。名手對兒子說:“你這同學桀驁不馴,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以名手的社會身份地位,這話就相當于社會的主流聲音。王一生拒絕了名手的邀約,也就是拒絕了成為權威。
王一生看似呆滯,但對自己的處世原則也有思考和堅守;與此同時,他的語言表現會伴隨著其情感的偏向做出相應的調整,顯露出不同程度的鋒芒。
3.疾風勁草:進階的棋王
王一生成長為棋王,是一個逐步進階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王母和撿爛紙的老頭兒等長者,以及“我”和倪斌等知青同輩,對他的人格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
故事開頭,在紛亂的車廂里,王一生一心下棋,面對“我”因情緒而不下棋的情況,他先是吃驚,后默然,這是他對不同感情世界的妥協,也是其精神陣地在當時不夠堅定的表現。母親和撿爛紙的老頭兒分別從正反兩方面給王一生的價值觀奠定了基礎,將“為棋不為生”的觀念灌輸給他。而倪斌的出現,給王一生帶來了新的沖擊。倪斌的高雅文化和玲瓏的人際關系,促使王一生反思“吃”與“生”“棋”和“生”的關系,這是他對自己人生信條的自我質詢。故事結尾,王一生在盲棋大戰中同意“和了吧”,完成了從象棋少年到棋王的轉變。他遠離庸俗的形而上學,認同棋本身的價值,不局限于比賽輸贏,精神內核不斷強大。
主題重構:關于生活的再摸索
一部優秀的小說注定會有多元化的解讀可能。在傳統文化之外,小說對于生存、生命或者生活的摸索在語言的交鋒中一一浮現,下謹以三處略舉。
1.“避世”與“入世”的兼容
傳統觀念將倪斌與王一生的設定看作是儒、道文化精神的交互象征,而筆者認為王一生前半部分的“避世”其實是一種消極病態的“入世”,在小說敘事的推進和人物情感、觀念的進退中逐步走向健康的“入世”。[]
王、倪二人相識于一場知青食宴上,倪斌舉手投足皆顯示出其身世的不凡,而王一生卻對其沒有像對之前的象棋名手那樣排斥,在吃蛇、賽棋、談論參加區比賽等事后,他“嘆一口氣,說:‘倪斌是個好人。'”。王一生如此自言自語,既是為了糾正自己在初識倪斌時對他的負面預想,又是發自內心地表達自己的好感,并勸眾人不要與他為難。對王一生來說,倪斌的“好\"并不是待客謙和、家境優渥、見識豐富,而是在自己極欲被調走的情況下,仍把調離機會的獲取方式分享出來——盡管王一生并不以在分場干活為苦,但他懂得倪斌的好意一一且更重要的是,倪斌在分享巧克力等高級食品的同時,還懂得“半饑半飽日子長”這個關于“吃”的道理,令王一生“刮目相看”。
在這樣的改觀下,當二人因報名區比賽產生的言語推拉中,王一生態度上的猶疑才轉向合理化。當王被取消報名資格以后,倪提出可以幫忙用古董烏木棋換取機會。對政治社會走向與人脈關系的敏感洞悉使倪斌輕松解決了他的訴求;同時,對于王一生等人視為生命的比賽,對書記來說也就一句“一個地區的比賽,不必那么嚴格,舉賢不避私嘛”。從本質上來看,倪斌拿烏木棋換調動的行為,正是王一生過往被鞏固的觀念中“對身份操演與被觀看狀態的拒絕”[2],故而他在聽完倪斌的善意施援后斷然拒絕了這根橄欖枝。在傾聽者“我”都“笑”他癡的時候,王一生拿母親的遺物無字棋作類比,再次強調他將自己藏匿于棋的世界里的下意識反應,不愿將棋作為“生”的一部分獻祭出去。
然而,面對倪斌的打點經歷,王一生的內心究竟是否產生了對“先為生,后為棋”這一人生信條的輕微動搖?在畫家提議將眾人安置在舞臺上過夜前,王一生看到了引人注目、耀武揚威的名角們。倪斌那一句“在小地方,有她們這樣的功夫,蠻不容易的”的感嘆同樣適用于棋藝精湛卻默默無聞的王一生。“演出甚為激烈,塵土四起”的不僅是名角們,更是時代中為自己爭取更優渥生存環境的小人物們,王一生在戲中觀照著自己的內心,再次發現對身體的表演使用未必導向虛偽諂媚,“嘴一直張著”“戲一結束,一個人在邊幕拍起手來”,寓示著他對象棋的信仰變化。
直至盲棋大戰,此時的王一生面臨著“實踐出真知”的考驗,在邀勝者下盲棋的現場,仍試圖回避凝視目光的他遭遇了最大規模的強制觀看,即便他“低了頭,對兩個人說:‘走吧,走吧,太扎眼。”臨上場前他特意將無字棋鄭重囑托給“我”一—這副棋在沖突中被賦予了超越母愛的意義,同時提供價值偏好的靈魂覆蓋,并包裹住了王一生控制著欲望的身體,成為其重要的精神支撐。當他哽咽出“媽,兒今天…媽一”意味著他的覺醒與徹悟:人活著要有點東西,這是對棋本身存在意義的認可,更有他對“表演性說辭、行為”的默認。
王一生的苦難與異稟使他同時明確地占有身體與靈魂兩極,且在與“我”、倪斌等人相識之前,他遵循母親與撿爛紙老頭兒的教導,將愛好壓制在身體需求之下,以一種看似避世實則消極入世的心態生存著。然而,在與倪斌等知青們的交往中,王一生漸漸轉變了對“身體表演”的態度,允許在個體熱情中摻雜功利性,進而呈現出由消極入世到健康入世的走向。
2.棋道與生道的平衡
具備象棋異稟的少年王一生在本能的驅使下,把下棋擺在了生活的首位;但是在王母和撿爛紙老頭兒的言傳身教下,他將“為棋不為生”“先為生,后為棋”的價值觀奉為圭桌;與倪斌接觸之后,他的認知再一次遷移,由“下棋養性”上升到“下棋養生”的思想境界,在糾結游離中追問棋道與生道的平衡。文本對“棋道與生道之間關系”的詮釋并沒有停止,它伴隨著王一生與倪斌相識、車輪戰盲棋的開展再一次被解域和生成。
3.平凡與不凡的并行
倪斌點出王一生棋藝的非凡,王一生也道出自己一身草根氣息的坦然。以天下人為師,是王一生與亦師亦友的老頭兒共通的信條,老頭幾的求師對象是舊書背后的撰著者,且不囿于棋道。“破舊立新”,他不僅能從“四舊”中抽離出陰陽相交的普遍性本質,觸類旁通;還懂得將零散的爛紙分門別類,然后創造出更具價值的商品而出售,轉化為生存屬性。同時,他也打開了王一生和讀者的新視界,對“撿爛紙”這一職業屬性以及所謂無用的“爛紙”有了重新的認知角度一一這是天性豁達的人形成的超然感悟,為看似庸碌的生活平添了不平凡的注腳。
時代重審:關于新舊文化的再反思
《棋王》從某種程度上折射出時代的問題:中國傳統文化與正在形成中的現代文化之間的沖突。
而在學者甘陽看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對中國現代化的歷史要求最為敏感、最為向往,但另一方面他們恰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嫡系傳人,歷史的沖突在他們身上也就表現為自我沖突。”[3它投射到王一生身上,便是對倪斌為了通關系、做交易便輕易地舍棄父親的烏木棋之不理解,以及對無字棋、母親教誨的無限珍視,“我媽媽留給我的那副無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樣存著,現在生活好了,媽的話,我也忘不了”。畢竟在他過往的認知體系中,下棋便只能是下棋,“我下得贏下不贏是我自己的事”。王一生“呆子”般的糾結,頗有“不似懷人不似禪,夢回清淚一潸然”的意味。
結語
現代小說文本中的元素作為一再受到干擾甚至阻滯、扭曲、截斷的觀念與情感產物,會在對話的生成之中不斷變幻,這使得自我干擾與自我瓦解成為現代小說寫作的突出特征[。在認可該前提后進入《棋王》的文本空間,筆者發現王一生并非是一個恒定的,可以被道家、儒家、游俠文化精神奉為典型的形象,相反,該形象在以“我”為主的視角下經歷了不斷生成的動態過程,也揭示了小說多元化、交叉性的主題去向,引發了埋藏于文本深處的時代審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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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福建省廈門市同安實驗中學、福建師范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