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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四年,路曉昴出了軌。
在微信上與路曉昴簡單聊過兩次后,項飛鴻主動約她到市中心的某家高檔酒店見面。第一次時間不短,起碼比張博持久得多。路曉昴記得做完后,項飛鴻看著對話框情難自禁,你進來時五點多,現在不到七點,特爽,真的,和你做太舒服了。她訓訓地,別過頭,羞于與其對視,圍上浴巾去了衛生間。張博幾乎不曾對兩人之間的性事給予過評價,更別說對身體和器官的直白夸獎。完事后即換成一副賢者姿態,戀愛那陣兒還會摟著她待上片刻,如今則即刻沖洗,或者背過身看手機,點上一支煙,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讓他感到不齒,好像兩個人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項飛鴻沒有抱她,只是趴她身上很久,在耳邊喘著粗氣,說著適用于那一刻的情話,盡管不著邊際,鬼都不信,卻令她臉頰發燙,心如鹿撞,忘我沉醉。
第一次過后,有好幾天項飛鴻都沒再跟路曉昴聯絡。原來這就是一夜情的滋味,她不無失落地想,洶涌,微苦,猶如加了冰塊的熱咖啡,急速冷卻之后尚有微溫。徹骨的冷倒也罷了,這一點點的微溫倒叫她念念不忘。對項飛鴻,她稱得上一無所知,除了他的身體——白皙,多毛,瘦得錯落有致,以及值得褒獎的性能力,還有,是個游戲迷。她預設了這不過是一場露水情緣,因此只有淡淡的惆帳,些微的慍怒,夠不上傷心,唯一遺憾的是自己沒有發揮好。無疑,整個過程她非常享受,可由于初次與老公之外的男人親密接觸,到底心虛,緊張,明知不可能被發現,卻還提心吊膽,倒有點偷偷摸摸的刺激性在里面。
當兩周后項飛鴻再次約她,并且叫她去他家里時,路曉昴的心畧進了肚里,她直覺還會有第三次,第N次。事實亦然,他成了她的固定情人,但他的性伙伴可不止她一個。
情人和性伙伴有什么區別嗎?某次激情之后,貓一樣蜷在項飛鴻臂彎里的路曉昴發出疑問。
情人更近,聊得更多,話題不限于性,對彼此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比如門鎖密碼我只告訴了你,其他炮友都不知道。項飛鴻認真解釋著。
炮友做完就走,情人可以過夜,但你從未邀請我陪你睡覺,玩一宿也只是嘴上說說。路曉昴盡量以灑脫掩飾一絲哀怨。
我倒想,可你能嗎?他抽出被她枕著的胳膊,稍微直起身,靠在床頭。
你知道我有老公才敢這么說吧,可你等著,他總有不在家的時候。她捏著他左胸,故意加大手勁兒,疼得他哎一聲躲開,去摸手機。
你家哪里的?項飛鴻一口正宗普通話,她聽不出口音,但直覺他非本地人,更像東北人。
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是問你哪里人,老家,哪里出生的?明白不?她覺得他在兜圈子,不想正面回答。
東北。項飛鴻看眼手機,并無需要處理的信息。
東北哪兒?
我最煩調查戶口式的聊天,哪里人重要嗎?還不都是地球人。
我看你像火星來的。路曉昴確實覺得他挺特別,至少與她身邊的和之前接觸過的那些男人迥然不同,也許因為他是九五后吧,畢竟比她小了近十歲,一想到此,她便不由得沾沾自喜:三十余歲且已婚居然還能被小自己那么多的男人看上;但無望感緊跟其后:和他注定不會維持多久,尤其這種地下關系更為脆弱,稍有風吹草動即能瓦解。
我倒想呢,那樣等我厭煩了現在的生活就能返回自己的星球。項飛鴻一本正經地憧憬,仿佛那真可能發生。
你為什么不去北上廣,這個小城市能有什么發展?路曉昴之前得知項飛鴻畢業于四川美院,在北京讀過研,動畫和漫畫方面的。目前自由職業,收入應該還不錯,看他穿的衣服都是牌子貨,衛生間的護膚品比她用的都高級,租的這套房子位于市中心,一個月要五千多,而她和張博所住的那個小區,月租金最多兩千。
過兩年吧,去上海,待兩年再去廈 門,之后再說,反正不會總待在一個地方。
就像女人一樣,膩了就換唄。
嗯,我喜歡新鮮感,永遠在中轉,不必抵達某個地方,我不喜歡塵埃落定,除非老到想要葉落歸根。項飛鴻解釋完,反問她,你呢,沒想過離開?
路曉昴點點頭,想了想,又搖頭道,想過,年輕時看安妮寶貝的,聽樸樹、許巍的歌,也想過尋找遠方和詩,可日子過著過著就只剩眼前的茍且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她意識到從出生到現在,除了旅游,自己從未離開過小城。想起大學志愿填報的南方高校,可惜沒考上,只能上了省城的師范學院,畢業后又在自己上過的中學當語文教師,之后嫁給本地人張博,除了一些大學同學,與她社交的大部分朋友、親戚都在本地。
其實不重要,只要你覺得快樂就行,人活的就是一種滿足感,再說,你所謂的遠方和詩不過是當地人的柴米油鹽。
項飛鴻的安慰口吻令路曉昴感到苦澀,像是剛許了愿就被告知一輩子沒機會實現。金鱗本非池中物,她早知他不可能在這里久住,所以還是不要和他發展成親密關系,以免日后難受,她自動清除大腦內的諸多疑問,不再挖掘項飛鴻的老底,反正這家伙一直穿著鎧甲,表現被動,格外注重隱私,好像別人對他有所圖似的。
以后有結婚的打算嗎?路曉昴問,盡管她心里已知曉答案。
沒有,不結婚是我目前唯一能確定的事。
你爸媽不管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們做不了我的主。項飛鴻道,而且,從小就放養我,姥姥把我帶大的。
他們離婚了?
那倒沒有,不過都有各自的事業,聚少離多。
哦,明白了。路曉昴若有所思狀。
你明白什么了?項飛鴻道,不要自以為是,刻板印象地對號入座。
好吧,我沒明白,那你跟我說說,你為什么不結婚。路曉昴手撐著腦袋,凝視著他。
項飛鴻想了想道,在我看來,活著有如置身沒有邊界的監獄,人只有死了才能獲得自由,很少有誰能成功越獄。婚姻就是這監獄里的一個個牢房,即使再美滿,也不過是精致些好看些舒服些罷了,改變不了它囚禁的本質。我是一顆自由的靈魂,天生受不了拘束,凡事又怕麻煩,不可能遷就別人,不像你能在婚姻中找到位置,且甘之如飴。
你覺得我在婚姻中是幸福的?
通往幸福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放棄所有愿望,一種是實現所有愿望——路曉昴插嘴,那我是第幾種?項飛鴻接著分析,我本以為你是第二種,但目前看來你是第三種,你屬于沒有愿望的那一種,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命運給了你什么,你照單全收,自得其樂。
你干脆說我逆來順受得了!路曉昴躺下來,望著屋頂,燈罩里有只昆蟲的干尸。
命不好的人才稱得上逆來順受,你一看就是在順境中長大的。
哼,把我說成了一個沒有思想、沒有夢想、沒有靈魂的家庭婦女。
對不起,我這人就喜歡說實話,我覺得坦誠是人類交往的基本原則,如果傷害到你了,那我可以閉嘴,但你角想我說些好聽的、違心的虛偽之詞,又不是職場,多沒勁。
我還沒那么脆弱。路曉昴掩飾住內心的不爽,趁著項飛鴻談興正濃,繼續問,你是不是在親密關系中受過傷?比如戀愛,不過,你戀過愛嗎?
當然,但覺得沒意思,人一旦戀愛,結婚,就意味著失去獨立,我可不想那樣。
你看問題未免過于悲觀,難道你沒有覺得孤獨,想要他人陪伴的時候嗎?
孤獨不是他人的陪伴就能解決的,那始終是一個人的事,人得學會和自己相處。項飛鴻道,悲觀也不是壞事,不是我自夸,我比一般人聰明,看問題總能看到本質,所以世上的很多事我都認為不值得。
路曉昴做思索狀,不再言語。項飛鴻問她,怎么,沒理解我的意思?她道,有點吧,但主要還是不太同意你的觀點。項飛鴻道,不理解,不同意都正常,要是人人都能相互理解,這世界早就和諧了,哪還有戰爭?路曉昴不語,不多時便聽見手游開啟的背景音,她瞄了一眼項飛鴻的手機頁面,拿出自己的手機,看時間還早,便刷起朋友圈。當項飛鴻在與豬隊友的攻擊聲中結束一局時,路曉昴被一條新聞震驚,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你咋啦?我沒壓到你頭發吧!項飛鴻調侃。
看到一條新聞,不久前一個我還算喜歡的外國女作家去世了,她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昨天她的小女兒爆料自己九歲時曾被繼父強奸,成年后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作家母親,可母親并沒有支持她,只是和那個強奸她女兒的丈夫分居了一段時間又和好了,反而在一篇中稱她女兒為夫妻倆感情的破壞者。這篇我還看過,后來女兒還是起訴了繼父,然而他年事已高,并未受到法律制裁。路曉昴有些激動地解釋著。
令你感到氣憤和震驚的是這個女作家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
世上沒有完美的人,這我明白,但我沒料到遇到這種事她會這么做,她從來都不是女權主義,這我也明白,可她的里大部分女性都是弱者,她的筆觸是同情和憐憫的,為什么不支持自己的女兒,反而維護強奸犯呢?難道就因為是她的丈夫?
我倒覺得很真實,現實中就有這樣的女人,而且不少。項飛鴻道,和人完全是兩回事,你不能以道德楷模去要求一個作家,人的情感本來就復雜,藝術家更是令人捉摸不透。
還是有點難以接受。路曉昴慨嘆。
項飛鴻摸摸她的腦袋,還是涉世未深啊!
2
洗過澡,張博爬到床上,撫弄路曉昴,兩個人的絲綢睡衣嘶嘶作響,甚至起電。每晚都穿睡衣,路曉昴覺得他們倆有點見外,她很想知道其他夫妻是否也這樣。肌膚相親多舒服啊,她不合時宜地想起項飛鴻抱著自己時的美妙體驗,身體錯落有致地貼合,猶如兩臺精密器械,齒輪緊咬住心田。張博在她耳邊道,沒算錯吧。沒錯,她對著面前的空氣說。他問的是排卵期,今晚不過是自的性明確的例行公事。婚后兩人并未采取過避孕措施,但路曉昴一直未能懷上,去幾個權威醫院檢查過,都沒問題,醫生只說是現代人的通病一一電腦輻射、精神壓力、不健康的飲食和不規律作息等多種因素聯合導致。解決辦法就是慢慢來,早睡早起,多運動,自己做飯,讓生活回歸健康,再者,多實戰增加機會,總有一天能碰巧懷上。
與項飛鴻有過近乎銷魂的經歷后,張博的機械運動顯得乏味、單調、刻板,甚至難以忍受。可不管出于目的性,還是兩個人的合法關系,路曉昴都得假裝舒服地配合。孩子是性的副產品,或者千方百計努力制造的必備品,是從虛無中造出來的維持婚姻的紐帶。這些觀點皆來自項飛鴻,路曉昴曾與他談過關于孩子的話題。項飛鴻不喜歡小孩,他認為小孩子可愛的太少了。他從未想過當爸爸,倒不是覺得這個世界很糟,不想讓孩子來世上走一趟,并且認為這種想法比較虛偽,父母憑什么武斷地認為孩子也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好呢?好不好只有本人才有發言權。不要孩子一是他不想結婚,二來出于實際考慮,他只想把有限的生命用在自己身上,他不想養別人,不想賺錢給別人花。路曉昴說他自私鬼,他承認。
對于當媽媽,路曉昴其實沒多少想法,如果能順其自然地懷孕,她樂于接受。可現在這樣,多少有點刻意,有點可笑,盡管很多人這么做,甚至更夸張的都有,比如試管嬰兒,比如代孕。凡事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已然違背初衷,即便最終心愿達成,蝴蝶效應將尾隨之后的人生,甚至影響到孩子。她并不清楚該如何當媽媽,就算看過一些育兒類的書,聽過來人的諄諄教誨,但都是隔靴搔癢,很多事只有親身經歷才會明白,就像小馬過河。另外,心理上她并沒有準備好做母親,尤其是做一個合格的媽媽,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已還是個孩子。也許正因此,冥冥中她才一直沒有懷孕,仿佛老天爺在有意延長她的私人時光,畢竟有了孩子以后,她的身體和靈魂都不可能再完全屬于自己。現在,盡管有張博,有婚姻的牽絆,事實上她還能有些私人空間,某種意義上還是自由的,還能追求自己喜歡的。
運動完,張博拿出濕巾擦拭,重新穿好睡衣,躺到屬于他的位置,準備睡覺。濕巾是純水的,不含酒精或其他殺菌成分,怕影響受孕,路曉昴也只是簡單擦拭,只敢等到明天再清洗。睡衣只脫了下半身,她重新穿好,躺下。張博抱了一會兒她,隨即翻過身,留個脊背給她,很快便響起鼾聲。她也困,卻睡不著。長大以后就會發現,之所以能日復一日地活著靠的是慣性,在對世界還不了解的年紀,對一切尚充滿好奇,可當路曉昴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卻無法再對它保持熱情。戀愛和婚姻如此,就連工作也這樣。
小時候,教師在她心目中無比神圣,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領著一群小鳥飛來飛去,讓所有的難題成了樂趣,那支粉筆畫出彩虹,那間教室放飛希望,那塊黑板寫下真理,那個講臺舉起別人,奉獻的卻是自己。可站了一兩年講臺后,她意識到,教書不過是養家糊口的工作,與其他職業并無二致,不僅沒那么多光環,反而更加現實、世俗,甚至丑陋。試問現在的老師有哪個會家訪,當學生病了無償上門補課?又有哪個家長會對老師說,我家的孩子交給您啦,不聽話就打,打壞了算我的。時代讓人們變得文明,自私,識時務,沒人再費力不討好,就連孩子也人小鬼大,早熟得很。每當路曉昴面對他們那清澈而又自以為是的眼神,總覺得教書能做到,但育人已不可能。她不想為他們粉飾世界,不想讓他們活在真空中。
成長就是理想幻滅的過程,無論多么純粹、高尚,一旦與生計、利益掛鉤,都會變得不堪。在認識項飛鴻之前,路曉昴很少審視自己的生活,就算有過思考,掙扎,最后還是會無奈接受,后來索性不再動腦子,只因她所知道的人都這么過。不過又能怎樣呢?親人、伴侶、穩定的工作和逐年上漲的收入、住房、汽車、五險一金、各種證件,以及未來終將擁有的孩子等構成了她牢不可破的人生,似乎缺一不可。曾幾何時,路曉昴覺得生活大抵如此了,未來幾乎可以預見:像一潭死水,不再流轉不再有波瀾,只緩緩地蒸發,等待生命逐漸耗盡。可是,項飛鴻如同一股淙淙清泉不由分說地流經了她毫無生氣的世界,只要一次性愛便喚醒了她心底沉睡多年的欲望,讓她的身體和靈魂如春天的嫩芽頂破干裂僵硬的土壤,再一次萌動,恍惚間以為自己還是那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讓她覺得活著真好。
心上有人的感覺真妙。父母和張博當然也在她心里,可那更像是一種習焉不察的責任與負擔。項飛鴻不同,一想起他,路曉昴會一陣心悸,是初戀才有的那種悸動,毛茸茸的,渾身一凜;一想起他,時間仿佛停止,其他一切已不重要,世界似乎只剩他們兩個人,其他皆成背景。當他看向她,笑容陽光、熱烈,充滿期待和信任,那里面似乎有種難以言表、也的確可能永遠不會說出來的東西。當然,這很大程度上來自路曉昴的自作多情和過度解讀。她知道項飛鴻對她的感覺并非如此,可能連她對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及,可這一點兒都不重要,反正他們不會有任何結果,她也不想有結果,能像現在這樣時不時見一面,偶爾問候一兩句非常不錯。這種關系讓她覺得舒服,她只需把他放在心里即可。她相信世上就有像她這樣的一類人,必須心里裝著一個人,或者懷揣一個目標才能活得起勁,日子才有奔頭。
張博的呼嚕聲表明他已進入深眠,即使柔軟的床墊隨著路曉昴的輾轉而顫動,也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只是極偶爾地咳一聲。在一個人身旁如此香夢沉酣,怕是只有夫妻之間才能做到,默契一般是多年生活在一起養成的,“天然偶得之”可遇不可求。路曉昴盯著張博模糊的側臉,想起第一次和他見面。兩個人通過相親而結識,他留給她的最初印象是不茍言笑,成熟有禮,缺少特質,一如他的職業一—某部門辦公室科員。經過多次接觸,她才得知他本科畢業后在歐洲讀研,畢業后在意大利從事翻譯工作一年多,回國后在北京和上海漂過近三年,最終回到老家,考上公務員,進入政府部門。如果不是他說出來,她很難從他的言行舉止分析判斷出他曾有過留學經歷,給她的感覺就像從小到大沒離開過這個三線小城一樣。那些過往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咽喉的不適,據他說歐洲的空氣質量太好,當年他從米蘭的郊區回國后即患上慢性咽炎,一直未曾痊愈,直到如今仍會時不時輕咳幾聲,睡夢中亦如此。
手機閃了一下。這么晚會是誰?路曉昴首先想到項飛鴻,但隨即否定,他從不在晚上或周末給她發信息。摸到手機,點開,原來是一封郵件。打開,來自東北某個邊陲小鎮的藝術村,通知她的暑期志愿者申請已通過,后續將有人加她的微信,進一步聯系相關事宜。還不到零點,不算太晚,再者那個小鎮的日落時間在晚上十點以后,所以此刻收到郵件很正常。路曉昴簡單回復。馬上進入暑期,這個暑假沒有進修任務,她能自由支配,原本想去旅游,又覺得沒意思,恰巧看到這個藝術村招聘暑期志愿者,于是報了名。藝術村里有知名畫家、作家等其他藝術家駐扎,其中確有兩三個路曉昴聽過名字的,給人的感覺就像北京的宋莊,但看官方的宣傳照片和視頻,似乎更加原生態,還多了當地特色。志愿者需要干簡單的收拾、打掃等類似酒店客房的活兒,時間一個月,沒工資,但包吃住,閑暇時可以周邊游。路曉昴覺得有點意思,于是報了名,其實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會通過,看來應聘的人并不多。
3
前一晚,張博讓路曉昴幫他收拾行李,次日要出差,大概三晚。收拾完行李,趁著張博洗漱的空隙,路曉昴給項飛鴻發微信,告知她老公明日起三天不在家。項飛鴻很快回復,說會找時間約她。她回復,明天下午我沒課,晚上也可以。張博走出衛生間,有意無意地看了她一眼。這個眼神讓路曉昴覺得有點奇怪,可并未多想。待到次日下午兩點多,收到項飛鴻的微信,讓她有空可以直接來他家。路曉昴像往常一樣沒有請假,只和同事交代一聲,說家里有事,便開車出校門,并告知項飛鴻已在路上。盡管約會多次,她還是有點興奮,打開音樂,甚至一度想起杜拉斯的名言:愛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正因此,她并未發現在自己開上主干道不久,即被一輛車跟蹤。
前段時間,張博和發小李莽一起喝酒。兩小杯白酒下肚,李莽眼神飄忽,語氣堅定地說,兄弟,上禮拜六我和老婆在商場碰見你老婆啦。張博沒當回事,李莽繼續道,跟個男人在一塊,喝奶茶,之后又看電影。哦,張博遲鈍道,和誰啊?李莽道,不認識,但我看倆人關系不一般,很親密。張博道,你別瞎說。嘿,李莽道,就猜到你不信,看吧。發小將手機擺到張博面前,是兩段視頻,因遠距離拉近拍攝導致畫面較為模糊,但依然能看清那是路曉昴,并且連小孩都能看出她和那個陌生男子的關系不一般,兩人不僅拉手,貼臉,眼神交流亦頻繁而脈脈含情。血往上涌,張博攘緊酒杯,臉紅脖子粗。
視頻發我。到底暫時控制住急促的呼吸,張博道。
肯定會發你啦,就怕她不承認。李莽道,你平時就沒發現蛛絲馬跡?
張博搖搖頭,又點頭。
你太大意啦兄弟,有這么漂亮的老婆你得多留意,自從發現后我和老婆爭執很久要不要告訴你,我老婆覺得這是別人家的事,就算提醒也要旁敲側擊,給你留點面子,可我覺得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哥們戴綠帽子,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告訴你,越早越好。
張博垂頭喪氣,我對她挺好的啊,她怎么能這樣?這讓我怎么辦?
看你,男子漢大丈夫,別那么窩囊好不?李莽頓了頓道,該怎么辦首先取決于你還想不想跟她過。要是覺得不能忍,必須離婚,那就給她點顏色看看,不說搞得她身敗名裂,至少讓她出個臭名,你要是指望她回心轉意,還想跟她過,那就有另外的策略。
什么策略?張博虛心請教。
李莽道,按理,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不該插嘴,但你是我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實在不忍看你受委屈,我就有什么說什么,就算日后你埋怨我也認了。俗話說捉奸要雙,我覺得你必須要抓她個現行,讓她意識到對不住你,內心充滿羞愧,然后你再稍微教訓、威脅她幾句,讓她感到害怕,乞求你的原諒,到這時你就拿捏住了她,往后你讓她往東,她絕對不敢往西,她會因為內疚而一輩子聽你的話
會嗎?張博道,我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事,我能不能假裝不知道,也許我工作忙,加上結婚多年,對她沒有原來那么上心才讓她覺得被忽視,才去找別的男人,要是我加倍對她好,你說她會不會被感動,良心發現,自動和那個男人斷了呢?
你做夢呢?你要真這么想,那就當我啥都沒說過,我也是吃飽了撐的!李莽怒其不爭。
別啊!張博攔住即將起身的李莽,將對方強行按下道,哥,我都聽你的,你教我。
在李莽的建議下,張博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路曉昴的一舉一動,不時找機會查看她的手機,重點是微信。路曉昴和項飛鴻的聊天記錄每隔幾天她會清理一次,未來得及清理的那部分恰好被張博發現,并拍照留下了證據,還拿給李莽看。李莽給他出主意,讓他給老婆下套,騙她說要去出差。路曉昴上了套,跟蹤她的那輛車是李莽開的,副駕駛坐著張博。
項飛鴻住的小區比較高檔,大門有門禁,單元門還有。眼瞅著路曉昴進了七號樓三單元,張博和李莽沒能在單元門自動關閉之前趕過去,等了很久恰巧碰到里面的人出來才得以進入,可他們倆并不知道項飛鴻具體住在幾層幾號房,在電梯口轉悠半天,直到住戶對他倆面露狐疑才決定出去。望著三十多層的高樓,李莽說,辦法倒有,就看你敢不敢豁出去,對著樓上喊路曉昴的名字,看她從哪扇窗戶露頭。張博張了幾次口,實在沒那個勇氣,只得作罷。
從下午三點多一直等到晚上將近七點,路曉昴終于從單元門出來,項飛鴻跟在身邊。見二人出來,蹲守已久的張博和李莽立即上前擋住去路,張博雙腿酸麻,顫抖著質問路曉昴,你跟他多久了?為什么這么做?
老公和李莽的突然出現將路曉昴嚇了一跳,胸腔里突突跳,舌頭打結,語塞半晌。她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這么快。待到張博發問,她在腦海里將前因后果迅速梳理,意識到自己被設了陷阱,反倒變得鎮靜,先是對發蒙的項飛鴻解釋,我老公。隨即反問張博,干嗎明知故問?你帶他過來什么意思?自從婚宴那天起她就不待見李莽,認為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且像個長舌婦般愛搬弄是非,礙于張博的面子才沒有公開表示對他的厭惡,只囑咐張博少跟李莽走動。如今看來,張博并沒聽她的話。
妻子的答非所問出乎張博的意料,一時間他竟不知如何回擊。
李莽幫腔,不要臉的婆娘,出軌了還敢這么囂張,要是我老婆我早就大巴掌呼上去了。
你動我一下試試?路曉昴挺起胸脯湊上前,我們兩口子的事,哪兒輪到你這個外人瞎摻和,趁早滾遠點。隨即轉向張博,有話不能明著說嗎?干嗎非得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
是我讓他來的,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哪里對不起你了?張博盡量克制著,已有路人圍觀,這讓他緊張而窘迫。
你先回去吧。路曉昴盡管對項飛鴻這么說,但她其實希望他能留下來,哪怕什么都不說。
站住,你不能走。李莽的大身胚像堵墻橫在項飛鴻面前。
讓開。項飛鴻一副義正詞嚴的口吻,你們再這樣,我報警。
你以為警察局你家開的?你睡人家老婆你還有理啦?有本事你報!李莽道,今兒你必須給我兄弟個說法,否則你走不了!
路曉昴擋在李莽面前,以身體的移動纏住對方,讓項飛鴻快走。項飛鴻與其對視一眼,沒說什么,溜之大吉。李莽埋怨張博為什么不攔住第三者,張博灰心地搖搖頭,對路曉昴道,回家說吧。她沒說什么,先行一步,張博道謝并安慰李莽三言兩語,趕緊跟上老婆的步子。望著夫妻倆離去的背影,李莽狼狠地啐了一口,媽的,啥玩意!
我們離婚吧!到家后,路曉昴開門見山。
你喜歡那個人,想和他結婚?我想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對,我覺得咱倆還沒到那個份上。
我沒想過和他結婚。路曉昴道,我想離婚也不全是因為他,說實話,我跟他幾乎不可能,頂多再睡幾次,如果你沒發現的話,可能過個一年半載就不了了之,我之前懷疑過咱倆之間沒有了信任,到今天意識到確實如此,你發現我出軌之后可以有好幾種解決方法,但你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最傷人的那一種,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話不能敞開講?為何要讓一個外人插進來,搞得一傳十十傳百呢?難道你不怕丟人?
是李莽發現以后告訴我的,我再傻也不可能主動跟他說啊!張博急赤白臉地解釋,假裝出差,偷看你的微信,跟蹤你也是他出的主意。
你就那么聽他的話?路曉昴簡直要被氣笑,還真是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
以后我都不搭理他了,你能原諒我嗎?張博想到經此一事,李莽必定也會與他產生嫌隙。
你以為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就行了?她抬起臉看著張博,你得承認,咱倆之間有問題。
你指的是沒了激情嗎?張博道,可以再培養啊,以后多出去玩,多溝通,除了工作,其他事我們都一起干,就像戀愛時那樣。
我認為那不可行。路曉昴道,感情的消減、衰退是自然規律,畢竟我們沒血緣關系。
行不行的總得試試吧。張博的口吻表明他的耐心似乎即將用盡,明明是你有錯,是你對不起我,怎么現在反倒成了我在求你?
你能不能不要糾結誰的錯,坦然面對內心的感受有那么難嗎?
可我對你還有感情,平淡不代表沒愛了,夫妻久了不都這樣嗎?一旦沒激情就離婚,那還要婚姻干什么?張博道,先不要掰扯這件事,就算去離婚也要一個月的冷靜期呢,
路曉昴起身,邊走向次臥邊道,明天我們去民政局提離婚,冷靜期內分開睡吧。
4
你沒事吧?翻來覆去睡不著時,路曉昴收到項飛鴻的微信。她盯著屏幕發呆,黑屏之后再點開,回復道,好著呢,放心吧。她這是氣話,可惜對方似乎沒覺察,回復她,那就好,以后咱們不聯系了?她沒好氣道,你想互刪嗎?項飛鴻道,我尊重你的選擇。她嘆氣,回語音道,我找不到理由主動刪除拉黑你。過了一會兒,他才回復語音,暫時留著吧,你想刪的時候通知我。路曉昴只回了一個表情。對于項飛鴻今天的表現,她有點失望,可又找不出什么毛病,其實這在她意料之中。難道要他為她說話,如果發生肢體沖突,還要他保護她?那不太可能。在他們的關系中,他始終一副理中客的姿態,更在時刻準備著大難臨頭各自飛。
冷處理幾日后,路曉昴捫心自問,依然認定這婚非離不可,并非一時頭腦發熱的決定。首先,她對張博的感覺從未像對項飛鴻那么強烈、堅定,甚至奮不顧身,與張博之間幾乎未曾產生過火花。愛可能有很多種,但她非常確信她和張博之間稱不上愛,就連一剎那一瞬間都沒有,而兩個人能走到一起最靠得住的其實就是這剎那間的電光石火吧性格、興趣、習慣等其實都不怎么重要,反正這些最后都要磨合。本來相親就是帶著某種任務和責任,當初她沒能挑出張博的毛病,而且能相處,便結了婚。她不知道張博對她是否一見鐘情,或者說兩個到了年紀需要結婚的人并不需要太強烈的感覺,更看重身外之物是否相匹配。體會了飛翔的美妙和自由,還甘心困在陸地嗎?反正她不能。
張博和路曉昴約定離婚的事不告訴任何親人和朋友,尤其是雙方父母,免得他們擔心,或者做說客。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路曉昴出軌的事被學校的同事和部分學生及其家長獲悉,來自校內班級群傳播的視頻,除了路曉昴和項飛鴻親密逛街的兩個,還有四個人在項飛鴻樓下爭吵的視頻,只是后者為偷拍角度,沒有拍到人臉,只有衣服和腿部等,但聲音清晰。不用猜,路曉昴也知道這是李莽干的,卻由于傳播圈層較密,根本找不出第一個發的人是誰。而且,李莽還通過張博那邊的親戚,將這件事搞得幾乎兩個家族人盡皆知。路曉昴出離憤怒,但她不想去找李莽對質,主要在于不屑。狀況已出,最主要是如何補救。
其實,無計可施,只能聽天由命,讓輿論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出。被處理是免不了的,盡管屬于個人品質和私生活的問題,卻在學校和社會上產生了不良影響。校長讓她暫時休假三個月,反正暑假將至,就當提前放假。至于三個月以后,會盡可能讓她回歸崗位,實在不行只能換一所學校。這種處理已經仁至義盡,她曾想過干脆辭職,可父母以及哥嫂都不同意,他們認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父母和哥哥的意見基本一致,都讓她不要再提離婚的事,在他們眼中,張博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并非每個男人都能原諒妻子的背叛。母親說她鬼迷了心竅才干出那種事,命令她趕緊認錯改正。父親認為她不配做自己的女兒,說那是她一輩子的污點,就算和張博離了婚,以后再嫁也難。對此,嫂子進行反駁,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拈花惹草的男人多的是,女人憑什么就不行?再說,都什么年代了,再嫁難就不嫁,女人不一定非要有男人才能活!嫂子的話讓被父母戳了心窩子的路曉昴感到一絲絲欣慰,她是不能將真實想法告訴爸媽的,那只會招來更可怕的責難。
不用上班,整日在家百無聊賴。她覺得整個小城仿佛都知道了這件事,出門就會被人戳脊梁骨,遂決定離開此地,換個心情。和藝術村的負責人聯系,問對方能否提前過去做志愿者,回復是兩天后可以,恰巧有個作家團要到他們那里尋訪,她可以隨車一起過來。訂好機票,出發前,路曉昴思慮再三,還是給項飛鴻發了微信,告知行程。直到登機開啟飛行模式,他也未回復。想來他這幾天應該也不好過,畢竟“女教師婚內出軌”已登上本地新聞,萬能的網友估計已人肉到他姓甚名誰和詳細住址了。兩個多小時后落地,在指定地點等候大概半個多小時,路曉昴和一群來自R省的作家代表們上了大巴車。出城后,窗外多為一望無際的稻田,間或成排成行的白樺林,其中明閃閃的河流蜿蜒穿行,接近目的地時則轉為丘陵地貌,山坡平緩,樹木較少,多種植著莊稼。三個多小時后,大巴車停在兩扇鐵柵欄門前,一塊巨型石頭立在門口,上書“白樺書院”。
和路曉昴對接的負責人是一位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的姑娘,自稱小姜。小姜將她安排在一處簡易的單間,像極了高中時的宿舍,不過多了衛生間,并且只有一張單人床。姑娘說明天再告訴她詳細任務,讓她稍作休息,吃晚飯時叫她。小姜走后,路曉昴坐在單人床上,望著窗外的陌生風景,強烈的孤獨感襲來,讓她想起上大學時父親把她送到宿舍安頓好離去的那一刻,仿佛被全世界遺棄。還好她早已不是那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已然擁有了還算強大的精神內核,能掌控、調整情緒。她明白,在這世上沒什么好怕的,只要多長些心眼就行。
晚飯算不上豐盛,主要葷菜為手抓羊肉和烤雞,其余為素菜,或配以雞蛋炒制,烹飪手法亦比較簡單,沒有過多佐料。不知是不是因為早就餓了,路曉昴覺得菜肴非常好吃,有一種食材本身的純正。后來她跟著其他志愿者一起為客人準備飯菜,才得知大部分食材皆產自這個小鎮,蔬菜自種,不打藥不施肥,就連面粉也是山地小麥磨出來的有機產品。
飯后,路曉昴在院內散步。白樺書院只是藝術村的一小部分,三面被矮山包圍,由一位在國際文壇亦頗具聲名的作家創辦。路曉昴上大學時就讀過他的大部分作品,多為鄉土題材,雖然她沒有農村生活的經驗,但不妨礙覺得很棒,甚至認為他比莫言更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書院不算太大,除了兩排平房作為志愿者和其他拜訪者的住處,還有一棟二層小樓偏安一隅,想來是作家及其家人的居所。其余地方種植了蔬菜、果樹和花草,養了雞鴨鵝,沙果樹上果實累累,偶有泛白,杏樹上殘留著幾顆干癟的果實,格桑花零星綻放幾朵。
天逐漸黑透,路曉昴依舊不困,可能在大巴車上睡多了。庭院內忽然變得熱鬧,她開門,只見二十多個作家聚在樹下,每人手持一根蠟燭,被他們圍繞的人正是東道主章慶安。小姜見到路曉昴,喊她換上長衣褲去山頂,要舉行簡單的燭光詩會。出于好奇,路曉昴跟隨一行人上了山。所謂山,不如叫土坡更為合適,只需兩三分鐘即能到頂。大家圍成一圈,作家不寫詩,他朗誦了一首聶魯達的情詩。在燭火的映照下,路曉昴看清了他的模樣,清癯的臉,頭發灰白,身著藏青色的盤扣居士服,眼神淡泊、悠遠,周身散發著木雕般的靜謐。
接著,來自R省的作家石心燕為大家朗誦了一首她自己寫的詩。來的車上,路曉昴和她坐在一起,她外向活潑,不時尋找話題,感覺在她身體里住著一個天真的孩童。石心燕的詩不如她的,路曉昴收到對方送的一本集,晚飯后看了一篇短的,意識到石心燕并非看上去那般天真,她的世故而深刻。另一位又細又高,像電線桿似的詩人朗誦了一首自己的詩,她一字不落地記在了腦中:我與上帝下圍棋/上帝執白,我執黑/明明是我贏了/上帝卻令天色暗下來/他的白子在夜空閃閃發光/我的黑子都不見了。這首詩有點意思,天邊的一鉤新月寒光熠熠,路曉昴打了一個哈欠,決定返回睡覺。
稠密的鳥鳴將路曉昴從睡眠中叫醒。簡單洗漱后出門,廚房和食堂處已有裊裊炊煙,遙見小姜的身影,路曉昴過去詢問是否需要幫忙。對方也不客氣,讓她燒火,鍋里熬的小米粥。連開兩次鍋,住火。將碗筷和小菜擺到桌上,小姜問她餓不餓,餓的話可以先吃。她說不餓。小姜說,那沒事了,你先去轉轉吧。登上昨晚舉行燭光詩會的山頭,放眼望去,山頭連綿起伏,山坳間散落著并不規整的房子。空氣中的含氧量極高,她大口呼吸,沉醉其中。
突聞窸窣之聲,轉身見一條大狼狗聾拉著舌頭朝自己奔來,后面跟著一個女孩。路曉昴有點驚恐,不敢挪動。女孩道,別怕,立春很乖。狼狗湊到路曉昴腳邊,想嗅,女孩喝道,立春!狗停止動作,扭頭看主人。女孩走近,漫不經心地問,你是作家團的嗎?
不,新來的志愿者。
哦?女孩抬頭看著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友好,我叫章早早,你呢?
路曉昴報出名字,像平常那樣特意指出第三個字。
章早早道,好聽,你從哪兒過來的?
天津。
大城市啊,章早早道,我之前還想 過考天津美院呢。
第一次遇到對天津這個存在感漸低的直轄市露出羨慕的人,路曉昴憑直覺斷定章早早沒見過什么世面,但看起來已有二十來歲,便道,天津就那樣吧,老百姓過日子的小城市,沒什么資源。章早早提起美院,路曉昴下意識地想起美院畢業的項飛鴻,她已經有兩天沒想起他。見女孩露出懷疑和失落之情,她補救道,美院確實還不錯,你怎么沒考上?
文化課不行,別提了。
你養的嗎?剛才你叫它立春,名字有意思。路曉昴看著此時已非常乖巧的狼狗。
嗯,它媽叫立秋,爸爸叫立冬,前年立冬去世了。章早早道,它爸媽是我爸養大的。
吃飯啦,早早!有人在山下喊。
老頭子叫我了,一塊兒下去吧。
及至來到院內,路曉昴才意識到章早早口中的老頭子便是大作家章慶安。她恍然,原來章早早是他女兒,她曾在一篇訪談中看過,章慶安的老婆年輕時因病去世,他一直沒有再娶,獨自將女兒撫養長大。章慶安以前住在省城,老婆去世幾年后才遷此隱居,用他的話說,住了一晚,魂就落在了這兒,漫天繁星讓他恍若回到童年,那一刻他就知道這輩子該死在這兒。于是買下這塊地,建起白樺書院,書寫日常思考,使其在自身的影響下逐步聲名鵲起,引來眾多藝術家落腳,形成小有規模的特色村落,發展成新的人氣景點。
5
吃過早飯,路曉昴跟隨小姜等人來到簡易會議室進行布置。九點一過,R省的作家們紛紛入座。石心燕和路曉昴熱情地打招呼,宛如舊相識。少頃,章慶安悠然而至,一身寬松穿著,馬上要打上一套太極拳似的。R省的作協領導致簡短開場白之后,章慶安開始講座。路曉昴坐在最后排,每隔半個多小時為作家們續水。章慶安慢條斯理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寫作以外,和農民過得沒什么差別,我熱愛自然,熱愛大地上發生的事情,我認為,人類以大地為居所,應當懷有謙卑和感激,而不要成為一個妄為的物種。我的作品都是通過親近大地、投人大地的懷抱并細致地觀察,深入地思考,進而從中汲取素材和靈感的。我覺得只有遠離都市的喧囂和人情,心靈才能真正獲得自由,在與莊稼、花草、昆蟲、鳥類以及其他動植物的相處中,我才能獲得一種精神家園的歸屬感和滿足感。寫作對我而言,是表達,也是救贖,寫作是我的使命,只有在寫作時我才成為自己。
章慶安講了兩個多小時,將近十二點時才結束。到后面,路曉昴已聽不進去,她覺得這個人對寫作上了癮,對他所熱愛的大地入了魔,儼然化為一體。他能細數云朵在四季的形態有何特點與不同;他能品嘗出小麥和秋麥磨成的面粉在口感上的區別;他能根據蟋蟀發出的聲音判斷出它們的品種;他清楚小鎮上每年秋季來臨前最后一朵凋謝的波斯菊;他能找到春天來臨時山上的第一株野菜……是這個地方成就了他的寫作,讓他在文壇大放異彩,看來他已離不開此地,就像魚離不開水。就路曉昴看過的作品而言,章慶安從未寫過都市題材,就連人物多數也是邊緣性的,帶著一點兒神經質。
每天需要干的活計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里路曉昴在周邊游走,對這個小鎮有了初步了解。說是小鎮,其實更像村,還是90年代初期的農村。整個鎮上只有一個小商店,商品少得可憐,讓路曉昴想起小時候去鄉下串親戚時的小賣部。周圍皆山,不見河,小水溝都沒有,常年干旱,農民靠天吃飯。沒有水的山少了靈氣,多了敦厚,猶如土里土氣的漢子。自從來到這兒,爸媽聯系過她兩次,囑咐她照顧好自己,并早點回來,回歸正常生活,另有兩個同事咨詢工作上的事,那語氣比之前更顯疏離。除此,再無他人,張博沒聯系她,項飛鴻也沒有。不過三五日,路曉昴開始懷念城市的熱鬧,并不想念那里的人。
石心燕一有空就找她聊天,兩個沒有利益沖突萍水相逢的人更容易坦誠相待。石心燕跟她傾訴自己如何走上文學之路,以及目前的矛盾狀態。原來,在上高三之前,物理是石心燕最擅長和拔尖的科目,整個中學時期,全市的學生中沒有誰的物理天賦能超過她,幾乎每次考試都能排第一,經常參加全國性的物理競賽,且能拿到名次。所有認識和聽說過她的人都認為本市出了一個物理天才,將來說不定能為國家贏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任誰都沒料到,高三伊始,石心燕竟然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文學,更為準確地說是對著了魔。一切來得太快,就像愛上了一個人那般不可理喻。
就這樣,我放棄了擅長的,選擇了喜歡的。大學畢業后找到一份工作,業余時間開始創作,三四年間,發表了二三十部中短篇,其中包括幾家重量級的國家級期刊,先后斬獲了幾個新人獎,參加了若干次文學活動,在相當小的范圍內,打開了知名度。可是井噴期一過,不僅很長時間一個字寫不出來,即便發表了也不再被關注,初次發表的喜悅和滿足早已不復存在,除了那點稿費似乎什么都得不到,盯著空白文檔上閃爍的光標,我時不時地懷疑寫作、文學甚至當初的選擇。石心燕說,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態,沒有方向,沒有動力。
這也正常吧,沒有幾個人能一直保持旺盛的創作勢頭,就算精神上可以,體力也不允許。路曉昴道,我覺得寫作非常耗費精氣神,需要把自己整個搭進去,當身心全部打開,每個毛孔都在呼吸,通過觸覺、聽覺、味覺、嗅覺與現實和文字連成一片,猶如一盞油燈靜靜地燃燒,總歸有油盡燈枯那一天。
你說得對,寫作是非常孤獨的。
離開這里的前一天晚上,石心燕拎著兩瓶啤酒,拉著路曉昴來到山頂,微醺后帶著幾分憤青式的不滿,跟她吐槽作家圈子里的潛規則,講各種八卦。很多路曉昴聽說過的知名作家原來都有著和文名不相稱的“光榮”事跡。比如某位暢銷書女作家直接在平臺私信給她的新作差評的讀者,威逼利誘,讓其刪除;還有位女作家為了得到省作協的專業作家名額,不擇手段,處處鉆營,直至獲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的推薦,而她的作品不過二三流而已;比如某知名主編在宴會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撫摸一位給他投了稿子的女作者;某位男作家為使作品出圈,拋棄發妻,勾搭上成名多年人脈頗廣的女作家……
我還以為文學圈比較干凈,水沒那么深呢!路曉昴大為吃驚道,作為文人,多少該有點風骨,不能像一般人那么沒下限。
曾幾何時,我也這么想,可當你真正進入、了解了這個圈子,就會明白才華不過是行業的敲門磚,當大家處于同一水平線時,靠的就是才華之外的能力,比的就是誰更不要臉,更能迎合,中國作家的職業盡頭是從政,混個一官半職,才能保障一生無虞。
可是,總有例外吧。路曉昴不死心,列舉出幾個她認為還不錯的作家。
除非你特別有才華,火出圈,靠版稅就能安身立命,那就不用鳥這個圈子的各種規則,但其實那等于在混另外一個圈子,還是要搞關系,不管哪個行業,都是人才濟濟。如果你甘于淡泊,不擅長自我推銷,那基本注定一輩子默默無名,奇跡發生的概率極低。石心燕接著說出幾個作家的名字,路曉昴都沒聽過。
石心燕道,這幾個我覺得寫得很好,至少比你熟知的那些人強得多,可行事低調,沒有加入任何組織,曝光和被推薦的機會幾乎沒有,也沒得過獎,所以一般的讀者很難發現他們。其實像你這種有自我判斷力的讀者很少,大部分人云亦云,誰火就看誰。讀書的人越來越少,每年出版的書又那么多,如果不是有點文學素養和專業眼光,很難分辨好的壞的,市場給什么就接受什么,就像當今的娛樂業,一道道豬食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聽起來還挺沒意思的,那你有沒有想過改行,找個班上。路曉昴問,之前她了解到石心燕離異帶娃,目前辭職在家,專事寫作。
試過,可從骨子里熱愛的事物不可能真正放得下,不管耽擱多長時間,總會拾起來。況且,一個為表達而生的人不可能只作為旁觀者去感受世界而始終沉默著,總歸需要傾訴、宣泄。石心燕道,工作和不能兩者兼顧,想要專心寫作只能辭掉工作。
還有兒子要養,收入夠嗎?路曉昴道,現在養娃的開銷可不少。
我盡力吧,為了兒子能生活得更好,起碼不比其他學生差。石心燕道,目前來看這也是我堅持寫下去的最大動力,當然,我始終相信文學,哪怕曾經有過動搖,有過灰心,但沉下心細想,生活不就是這樣嗎?不可能是你想象中的模樣,但不能因此就否定內心的準則,還是要有理想,有信念。人生在世有如走路,一個創作者更應該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構建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只要心里有著足夠強大的內核,就不會被世俗湮沒。
石心燕目光堅定,射向遠方,沒有焦點,其實也不能過于苛責那些投機取巧的人,不管人類文明如何發展,還是無法擺脫適者生存的法則,沒有誰能脫離時代而存在,宇宙中有一種物質叫作中微子,你知道嗎?
聽說過,但不是很了解。
中微子是組成自然界的最基本的粒子之一,個頭小、不帶電、質量極輕,是宇宙間的“隱身人”。一顆中微子在太陽內核產生后,只要2秒就可以離開太陽表面,然后以近光速的速度飛行8分鐘后到達地球,它們毫無阻礙地穿過地球只需要0.02秒。石心燕如數家珍。
真是奇特的存在啊!路曉昴驚嘆。
是啊,中微子很有意思,它們從不跟任何物質結合,總是獨來獨往,如果做人也能像中微子該多好,不受世俗約束,放縱不羈,來去自由。石心燕瞇起眼睛。
手機鈴聲在空曠的山頂響起,路曉昴查看,項飛鴻發來消息,問她具體位置,他已訂好后日的機票。真讓她沒想到,驚喜之余,尚覺苦澀。終究回復了地址,并對乘車路線給出建議。
石心燕起身,明天早飯后啟程回家,很高興遇見你,希望你以后開開心心。
路曉昴以為對方像她一樣意猶未盡,便道,要不要加個微信?
石心燕道,不用,就算加上以后也很難再有交集,人和人擁有一些瞬間已足夠。
6
次日和小姜等人做好早飯,路曉昴在廚房吃過后直接上山散步。昨晚已是告別,似乎把能說的都說了,今晨再見石心燕無異于多此一舉。沿著山頂的路,背對太陽向前走,半個鐘頭后,路曉昴原路返回,估摸著回到書院時,那幫作家也該離開了。陽光漫山遍野地流淌,她沉醉于這一刻的壯觀,忽然發現遠處的一面山坡上顯現一幅巨大的圖案,仿若麥田怪圈。駐足細辨,方認出是人臉,嘴巴盡可能大地張開,像在對天空呼喊。
那是來我們這兒體驗生活的畫家創作的《大地的表情》系列。
路曉昴被嚇一跳,扭頭發現章早早,身邊跟著狼狗立春。
章早早接著道,其他山坡還有,狗臉和羊臉。
挺有創意。路曉昴道,一定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藝術創作本來就很費功夫。章早早道,可我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看,更沒意義。
只要他自己享受創作的過程就夠了,沒人欣賞也不礙事。路曉昴繼續往回走。
沒幾個不是懷著名利心的,這正常,我爸就這樣。章早早與她并肩而行。
我肯定不如你了解你父親,但我覺得章老師早期的寫作可能懷著目的性,但現在完全返璞歸真,寫作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這個地方讓他的作品得到凈化,得到升華。路曉昴確實這么認為,而非恭維之詞。
你當然不了解,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爸來這里就是為了開發一個與其他作家不同的賽道,這里能帶給他不一樣的靈感,能讓他寫出中國的《瓦爾登湖》,他清楚這里能夠成就他,所以才置我的前程于不顧搬到這里。
你不喜歡這里嗎?路曉昴問。
這種地方適合藝術家,適合養老,不適合年輕人,在這里久了只會讓人意志消沉,失去斗志。大城市住久了的來這里散心解悶是不錯,但你能想象從六歲開始生活到現在嗎?
就和故鄉差不多吧。在城市長大的路曉昴認識一些從農村走出來的同學和同事,總是會不經意談起老家,不管是自豪還是嫌棄都曾讓她一度艷羨,覺得他們有兩種不同的人生。
你說得對。半響,章早早用無奈和自嘲的口吻道。
你沒試過考其他院校嗎?現在的大學那么多,有些花錢就能上。路曉昴道。
你以為我不想出去嗎?是我爸不讓。章早早道,我曾上過一年多大學,發生了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談戀愛被騙了點錢,結果我爸直接讓我無限期休學,不讓我再和外界接觸。不僅不上學,朋友不讓我交,大城市也不讓去,最遠只能在縣城轉轉。他認為這是在保護我,讓我不再受到傷害,而我們這里過于偏僻,去縣城都得乘車兩個多鐘頭,加之我爸看得緊,導致我很少出去,幾乎與世隔絕,雖然從手機上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很多事如果不在那個環境里,是無法感同身受的,我覺得我已經脫離時代了
見路曉昴面露訝異,章早早道,想不到吧,你眼中的著名作家竟然如此迂腐。
你沒和他溝通過嗎?從他的書來看,他不可能不明事理吧。
明事理是一回事,落實到生活又是一回事。章早早道,千萬不要以書度人,他們想寫的都是愿意讓讀者看到的,還有可能美化,甚至顛倒黑白,我爸的書里就有很多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文字里的他不過是一種不自覺的人設,這一點導致我對作家沒什么好感。
比如,你能舉個例子?章早早的話勾起了路曉昴的八卦之心。
我媽的死和他書里寫的完全不一樣。章早早收住話頭,我不想再多說
那以后呢?路曉昴轉移話題,我是說你爸又不可能守護你一輩子。
我爸早給我安排清楚了,托人給我介紹過幾個男孩子,基本上知根知底那種,他不想讓我嫁出去,而是想招個女婿過來,一是惦記我,擔心我,二來為他的養老著想。我先后處過幾個,但都沒成,至于經濟方面,哪怕我和未來的老公不工作,我爸的資產也夠我們花一輩子,當然是有計劃地使用,而且別去北上廣深,不然恐怕只夠買套房。
返回書院,路曉昴收拾作家們住過的房間,聽小姜說下一批拜訪者來自Y省,要一周后才到。收拾完回到房間,休息片刻,收到母親發來的視頻邀請。路曉昴接聽,母親叫她趕緊回來。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她問一臉憂色的母親。母親道,你再不回來,張博就要被人搶走了。路曉昴道,說清楚點。母親道出原委,昨天她逛商場時偶遇張博,見到女婿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有說有笑,親密得很。路曉昴冷哼一聲,是舊相識還是開始相親啦?母親道,我哪兒知道,反正你趕緊回來。路曉昴道,不著急,我回去也就是辦個手續。母親道,你們真沒希望和好了嗎?張博說過只要你認錯,他會原諒你。路曉昴冷著臉,我不需要誰的原諒。母親一時語塞,面露失望,路曉昴緩和口氣道,媽,這個婚離定了,您就相信我一次吧,離了婚我會比現在活得快樂,至于他怎樣,不關我的事。
掛斷視頻,見床頭柜上有本散文集。看出版年份,屬于章慶安的早期作品,那時候他尚未形成自身風格,語言家常、樸素、瑣碎,比現在易讀得多。是誰放在這兒的嗎?怎么前幾天沒注意到。路曉昴翻開扉頁,發現有作家簽名,是送給讀者的,而讀者并未帶走,也許忘了,也許認為不值得。打開目錄,一篇《亡妻回憶錄》吸引了她,用的是少見的第二人稱敘述。文章前半段敘述作者與妻子相識、相知以及初婚的苦中作樂。當時經濟拮據,章慶安還處于寫作初期,且辭掉工作專門寫作,只靠妻子養家;后半段回憶亡妻生前的一些小事,著重于她的付出,吃的苦受的累,為家庭所做的貢獻,比如冒著大齡孕婦的危險生下章早早;最后章慶安總結妻子短暫的一生,直接抒發思念、愧疚、感激之情。奇怪的是明明已經可以結尾,他又追憶起一件小事,原文如下:
無論日子怎么壞,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甚至在寫作上遭遇阻礙也會殃及無辜的你,可你默默承受,獨自流淚,從不向我發火。就在那一年,我剛剛得了一個新人獎,要去北京領獎,得知消息的你比我還興奮,即刻忘了上一秒我們才爭吵過,迫不及待地討論起我該穿什么。次日,你跑遍了城里幾乎所有的西裝店,為我買了一套昂貴的西裝,害得咱們家兩個月沒吃一頓肉……
路曉昴合上書,她讀不下去了,章慶安的作品也好,其他男性文人哀悼亡妻的作品也罷,存在一個共同特點:明著在懷念,追悼亡者,實際是為了體現自己的深情,還不忘暗戳戳的炫耀才華和成就。在他們看來,女人只有無私付出,毫無怨言地對他好,生前過得凄苦,才有懷念的價值。他們絲毫不在意她們的內心,不在乎她們生前有沒有真正獲得過快樂,有沒有為她自己活過,更無從知曉她們愛吃什么,喜歡什么顏色,業余愛好有哪些。更讓路曉昴感到蹊蹺的是章慶安對亡妻的因病離世只是一筆帶過,對她臨終前的時光只字不提。她長嘆一聲,望向窗外,依稀可見章慶安居住的二層小樓。
章早早站在二樓的窗前,心想她讓服務員放在路曉昴房間的書是否已經被房間的主人閱讀,路曉昴會被父親的文章感動嗎?如果她不說,那么路曉昴就和其他讀者一樣,永遠都不會知道章慶安的妻子為了省錢騎著自行車跑遍省城的服裝店,在她終于挑選并購買到一套合適的西裝,興沖沖返回的路上,一輛大卡車將她撞飛出二三十米……
我明天下午四點多到你那里。
收到一條項飛鴻的微信,路曉昴町著他的名字,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半響方回道,好的。翻看聊天記錄,想起之前兩人討論“項飛鴻”這個名字的出處: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你媽還挺有學問,堪比李子恒。路曉昴當時說,我知道這兩句詩是因為歌詞,詞作者李子恒。她不由得哼唱:紅塵有你,就有我無悔的泥,隨人間風雨遷徙,怨不了無情天地。哼完道,我搞不明白無悔的泥是什么意思,后來在網上查到出處。項飛鴻道,我猜蘇東坡的靈感來自杜甫的兩句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路曉昴道,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你是飛鴻,我就是泥。項飛鴻道,又代入了吧,告訴你少聽情歌少看,那只會影響你的情緒,讓你抑郁,陷入自我消耗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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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飛鴻抵達的傍晚,夕照呈放射狀灑落略顯空曠的院中,猶如舞臺的頂燈將他收進光束,單薄的身體好像一個高中生,憂郁地站在黃昏時分的操場上,收拾著剛剛被暗戀的女生傷透的心。路曉昴緩緩走向他,竟覺幾分生疏,仿佛第一次見面。他似乎黑了點,瘦了點。看不明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她因此克制而拘謹,問他,行李呢?在旁邊訂了間民宿,放好過來的。項飛鴻端詳著她,你曬黑了,膚色更健康。她問,你過來干什么?想你了,過來看看不行嗎?他不假思索。她下意識地掂量這句話里有幾分真,隨即停止,白他一眼道,我不信。遲疑片刻,他道,我說真的,還有,想出來轉轉,那個地方再也待不下去,總有人在樓下罵我破壞別人家庭。她愕然,隨即明了,無奈笑道,愿撒旦詛咒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人。
吃過晚飯,兩個人散步至山頭,路曉昴跟他講述這里的大概情況和近些天發生的事。望著暮色中的遠山,項飛鴻道,你確定要離婚?路曉昴道,我從來沒對一件事如此篤定過。他道,對不起。見她不語,他補充道,破壞了你的生活。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別人,遲早的事。她不當回事,轉而問他,你呢,什么打算?他說,我去南方吧,具體未定,是個有海的城市,你呢?她道,我還沒想好,過幾天回去辦完手續再說。他道,你得好好計劃,你需要工作機會多的城市。那倒不一定,她道,我不著急工作。想到可能以后再也見不到他,她還是忍不住感慨,我們只是迷了路的景色,生命中彼此的經過。項飛鴻笑道,誰還不是過客?你只是來體驗生命,什么都留不住,更無法長久擁有,你能做的只有不斷嘗試,享受,放下。
下山分開后,路曉昴回到房間。窗外夜色磅礴,連星光似乎也已熄滅。她覺得自己未必真正了解項飛鴻,但是他的一些想法,總能在那一瞬間讓她誤以為,他離她的心很近。她躺到床上,記憶洋蔥一樣從她的身體慢慢剝落,世界因而輕輕搖晃,仿佛回到遙遠的某一天,她獨自漂在海上。小學畢業去海邊玩,她被海浪卷到很遠,起初驚慌失措,她抓著浮板,大聲叫喊,可海浪聲湮沒了她的呼救。她以為自己要死了,這個念頭閃過以后,她忽然變得無比平靜,猶如獲得了絕對的自由,望著漸行漸遠的人群,有一種得到解脫般的安寧。她時而懷念那種感受,但不曾再有過,今晚竟有點接近,卻沒能抵達。
門被敲響,路曉昴坐起,誰?傳來 章早早的聲音,睡了嗎?路曉昴下床, 拉開門。
曉昴姐,你哪天走,我能和你一起嗎?我不想再待下去了。章早早情緒激動,眼神急切。路曉昴并不覺得太過突然,她早已察覺章早早內心的蠢蠢欲動,或者說她接近自己是懷有目的的。她安撫道,別著急,發生什么事了?章早早道,和我爸吵架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他那張臉。路曉昴沒有細問,只勸道,你先冷靜,氣頭上不適合做決定。章早早坐下,我不止一次想過要離開,但始終沒勇氣,要是能和你一起走,我就不怕了。路曉昴說,你是說不讓你爸知道,偷偷離開?那當然,要讓他知道,肯定不讓我走,章早早道。路曉昴道,我可以答應你,但這事得從長計議,不是心血來潮就能付諸行動,需要你再慎重考慮。章早早道,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我有錢,只要你把我帶出去,說實話,我連買票坐火車都不懂,更別提坐飛機,到了大城市真怕把自己搞丟了。路曉昴道,我不是嫌麻煩,只不過你得有個計劃,去哪個城市?南方還是北方?工作還是上學?我還要待幾天才離開,你可以好好想想,
次日上午,項飛鴻背著包找到路曉昴,問她有沒有時間陪他逛逛。時間倒是有,只是不知道他想去哪里。項飛鴻早晨散步時發現一條小溪,問了放羊倌,得知是從山上流下來的。他興致頗高,咱們就逆流而上,找找源頭。路曉昴換上長袖長褲,又帶了風油精等物,隨其出門,爬上山坡后發現天邊堆積著厚厚的云層,想回去拿傘,但又覺得無所謂,于是繼續向前。沒多久走出村莊,項飛鴻所謂的小溪隱藏在路邊,被藍莓、酸棗、樹莓等灌木叢掩蓋,需要撥開枝葉細看方能發現,蹲下才能聽見水流之聲。路曉昴說,我之前也從這走過,但沒發現溪流。項飛鴻科普道,如果有一天你在原始森林迷了路,順流而下就能發現人家。逆流而行,起初是一段還算平坦、寬闊的土道,夾在兩座山之間,路上留有車轍和腳印,隨著道路變窄,接近山腳處,溪流一分為二,中間則為一山道,且修了石頭階梯,兩人拾級而上。
行至半山腰,路曉昴有點累,遂就地休息。回望白樺書院,已無從分辨。項飛鴻問她哪天回津,她想起昨晚的事,于是跟他詳細說明。他道,如果沒有經過她爸同意,你不要帶她走。她道,我也想到了,拖幾天再看。他問,他爸為什么這樣?她說,大作家覺得外面的世界也不過那樣,兜了一圈終究要回來,不如就一直在他的羽翼下度過,反正他有錢,足夠養女兒一輩子。項飛鴻沉吟道,我倒能理解他的想法,在我老家,很多人一輩子沒出過遠門,頂多去過鎮里縣里,有時為他們可惜,好像白活了,其實未必。路曉昴遠眺,云層愈發厚重,她尋思道,怕不是要下雨吧?項飛鴻道,我帶傘了。她道,章早早這樣是算幸運還是不幸呢?幸與不幸關鍵在于自己想要什么吧?項飛鴻道,我老家有個表姑,結了三次婚,前兩次都不滿意,直到現在這個,性格好,能賺錢,還把她當成寶貝呵護,不管別人如何說她不守婦道,她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問,你想表達什么?他道,她很勇敢,你想想,在二十多年前的農村,離兩次婚,結婚三次是多么出格,但讓自己過得舒坦難道不是一種天賦,一種本能嗎?我不否認人類文明的發展讓社會不斷進步,但同時也會禁錮人的本性,未懂人事的小孩子從來不會有偏見。
山上并無高大樹木,多為雜草和一叢叢灌木,一分為二的溪流在他們倆繼續向上爬行一段后竟然再次交匯為一道,由于山勢平緩,并未形成瀑布,一直呈涓涓細流之態。遙望山頂,似乎有一座亭子,二人打算行至亭子處休息,補給點能量。項飛鴻說他帶了堅果、巧克力和水果等。從山腳爬到現在,沒有遇見一個人,但在山腰時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上有羊群。項飛鴻說,那些牧羊人放的是別人的羊,一天兩百塊,吃住都在山上,你看那些石頭壘成的羊圈,中間的棚子就是牧羊人和牧羊犬住的地方,一待就是三五個月,等到天氣冷了再下山。路曉昴仔細分辨,問他,你怎么知道?項飛鴻道,我早晨和放羊倌聊天得知的。
起初,雨滴稀疏,個頭大,打在頭頂微痛。沒有風,雨帶來一絲清涼,兩人以為雨要下大還得一會兒,便沒在意,連傘都沒撐。突然,狂風大作,刮得草木貼向地面,雨滴不見蹤影。大約持續了三四分鐘,戛然而止,只見亂云飛渡,搓綿扯絮。俄而,一陣密集的雨腳沙沙作響,由遠及近,直擊耳膜,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兩個人顧不得撐傘,朝著近在眼前的亭子飛奔,及至跑進亭子,前后不過十多分鐘,衣服幾近濕透。
天黑如墨,雨連成一片。好在無風,亭子里沒有進雨,四周的木臺還是干爽的。脫下濕衣,鋪在臺上晾著。第一次在野外赤裸,路曉昴有些羞赧,她倚著柱子,背對他,感覺他從身后抱住自己,輕輕咬住她的耳垂,那熟悉的氣味令她興奮。炸雷脆生生的,年輕有力,閃電在空中不斷盛開灼人眼球的巨大花朵,雨水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和植物的辛冽,在干涸的大地肆意流淌,一切都變得飽滿、充盈、恣意。許久,雷聲漸遠,閃電退后,雨住風起,清涼掠過兩個人的身體,仿佛掀開了覆蓋物。項飛鴻趴在路曉昴身上,喘息道,跟我一起走吧。他的話像一塊石頭,堅定地鎮住了她。她推開他的身體,沒有作答。
已是下午一點多,吃了點零食補充能量,前方道路泥濘,兩個人決定原路返回。凡低洼處皆有水,萬千細流時而交匯,時而分開,如蕓蕓眾生相遇又分離,循環往復。下至一半山路時,項飛鴻發現溪流旁有一塊凸出的石頭,狀若一只手。他指著道,剛才上山時沒注意到。路曉昴仔細觀察,上面有字,繁體的。項飛鴻辨認道,孤、獨、泉,原來這眼泉還有名字。
他之前說的話在她腦子里回響,跟他一起走,能一起多久呢?一起旅行、購物、逛街、做飯、做愛、睡覺,一段不確定的時間后分手,會難過、心痛,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放下,成為記憶,開始下一段路程。這就是生活,結局即使已注定,還是要向前,亦只能向前,飛蛾撲火是本能,更是宿命。她大聲說,我決定啦!項飛鴻轉身,她道,跟你走,去哪里都跟著。水洗過的陽光在那一刻穿透云層,在他臉上閃耀。
回到書院時四點多,章慶安立在一棵大樹下沉思,拉長的樹蔭在他身后像個龐大的尾巴。路曉昴和他打招呼,他問她是否適應這里的生活,并推薦她附近哪里值得一去。路曉昴說這里能讓人變得佛系,順便問及章早早去了哪里。他說她和朋友去了縣城,天黑才回來。
他表情嚴肅,路曉昴覺得他很孤獨,
路曉昴和項飛鴻打算利用三天時間將附近值得去看的地方逛個遍,之后開啟下一段旅程。離開的前一天早晨,章早早找到路曉昴,說要當向導,并找到一輛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章早早叫他小鄭。小鄭鼻子很挺,眼睛帶點灰藍色,據說有俄羅斯血統。雖膈腆,但有問必答,對本地的各個方面如數家珍。在小鄭和章早早的帶領下,項飛鴻和路曉昴吃到了和小時候一樣酸甜可口的沙襄西紅柿,品嘗了甘冽爽口的藍莓酒,甚至看見了短暫的極光和流星雨。
游玩結束,將章早早三人送回書院,小鄭驅車離開。路曉昴剛要開口詢問,章早早說,我不走了,不能留我爸一個人在這里,我無法想象他得知我離開會多么痛苦,另外,我對外面的世界感到害怕,我怕我沒法適應,到頭還要灰溜溜地回來。聽她這么說,路曉昴松口氣的同時又有惋惜。她發現對方的眼中有種異樣的光,突然了悟,笑道,小鄭是你男朋友吧?章早早面露嬌羞,還不算,我們才約過兩次,前兩天在縣里一起看電影。
次日要趕飛機,兩個人起得很早。大巴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靠在項飛鴻肩頭補覺的路曉昴睜開眼,望向窗外。晨霧尚未散去,朝陽被掩蓋住鋒芒,猶如紅彤彤的蛋黃,山巒只露出少半個頭,世界仿佛簡筆畫,線條明朗,一派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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