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長仕跟我說,他留在記憶里最后的畫面就是他的頭蓋骨像帽子一樣被風掀開了,之后他仿佛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整個身體處于失重狀態,或者說他的靈魂已經游離出自己的身體,像懸在太空中的宇航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時空深邃得沒有任何邊界感,偶爾能看見幾個似曾相識的人,也像幽魂一樣從身邊滑過,隨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世界里,沒有語言,甚至沒有聲音;沒有觸覺,當然也沒有疼痛。再之后他就昏昏沉睡過去了,完全陷入了冥冥之中。
半個月后,時長仕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蘇醒過來。醫生聞訊趕來,示意周圍的人不要出聲,然后逐個翻開時長仕的眼皮。大家全都圍攏過來。醫生伸出兩個手指,問,這是幾?時長仕一臉茫然,沒有任何回應。醫生說,不用擔心,已經脫離了危險期,不過記憶還在恢復階段。賈倩一把拉住醫生的手,問,大夫,他真的醒過來了嗎?醫生點了點頭。賈倩又去拉時長仕的手,問,親愛的,你真的醒過來了嗎?時長仕漠然地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人,依然沒有響應。這時,時光從室外跑進來,挨到時長仕跟前,焦急地問,爸,爸,你還認識我嗎?時長仕眼珠轉動一下,說了句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話:咱倆以前喝過酒吧……
出事那年,時長仕四十五歲,在城郊的一個工商所當所長。時長仕是部隊轉業到玉城的。按照當時的政策,正營職以上、兵齡達到二十年的干部可以拿走全額的退役金,自主擇業,然后什么不干,在家坐著也能按月領取高于一般公務員的工資。如果想要正式工作,只能拿走一少部分退役金,而且工資待遇按地方標準核算可能還沒有自主擇業的工資高。時長仕家境不錯,父母都是體制內的,不在乎那點既得利益,只想有份體面的工作,大概這也是父母給他起這個名字的含義。時長仕的老團長在玉城工商局當局長,通過戰友關系,順利地入職到工商部門,在人事股干了不到兩年,就下派到工商所當所長了。應該說,時長仕干這份工作還算得心應手。在能力上,部隊出來的時長仕自帶一種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而且,那時的工商局不是業務性很強的單位,并不需要多少專業知識,能管住小商小販,按時把管理費收上來就可以了。不到兩年時間,時長仕就把這個邊緣化的工商所帶進了市里的先進典型行列。出事之前,有消息說,時長仕即將被提拔為副局長,市局已經考核完畢,就等著下文了。時長仕的幾個戰友就撮弄他請客,時長仕拗不過,就請大家喝了一頓,作為東道主,時長仕自然也沒少喝,就在回家的路上,時長仕騎著所里的挎斗摩托追尾了一輛大貨車。事故鑒定時,處理現場的交警說,要是沒有挎斗,時長仕的腦蓋骨真的就可能全被掀開了。
時長仕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后,已經完全恢復了記憶。身體也無大礙,只是走路還有點不穩,飄忽忽的。他的頭蓋骨經過修復后雖然已經閉合,但還是軟軟的,感覺呼嚇呼嚇的。只能說時長仕的身體素質太好了,鐵打的營盤鐵打的兵,換作一般人,即使不“交待”了,也得落下終身殘。賈倩把時長仕接回家后,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家里的活兒都不許他插手,到點吃飯,到點睡覺,而且斷絕了他的一切社交。時長仕想回到工作崗位上,開始是賈倩不答應,后來局里也推三阻四了。工商所已經派去了新的所長,當然,提職的事也泡湯了。時長仕本就是個外向型的人,干工作時風風火火的,交朋結友也非常敞亮,上下級關系處理得非常到位,在社會上口碑極好。如今一下子沉寂下來他肯定受不了。他想找戰友聊聊天,可戰友們一個個地疏遠了他。時長仕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期間,賈倩曾經分別找過那天跟他一起喝酒的幾個人,而且放出了狠話,說一旦時長仕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都脫不了干系,弄不好還得吃官司。據說,時長仕的所有治療費用,都是那幾個戰友給湊齊的。后來這事就在時長仕的戰友圈傳開了,并且逐步擴散,所以大家才對他唯恐避之不及。但凡事都有例外,時長仕在家靜養期間,還有個叫金萬鈞的戰友隔三岔五到家里來看望他。金萬鈞跟時長仕是同年兵,自主擇業后承包一個水庫,不僅養魚,還依山傍水干起了民宿,這幾年掙了不少錢。金萬鈞每次來都拎著兩條水庫里的活魚,有時候擢下就走,有時候隨便嘮兩句閑嗑,無非是說這兩年買賣不好干了之類的話。時長仕知道金萬鈞什么意思,兩年前為了給賈倩開家時裝店,他曾經跟金萬鈞借過八萬塊錢,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還真沒有償還能力。
時長仕和賈倩是半路夫妻,說是夫妻,其實他倆還沒真正登記結婚,只是在一起搭伙過日子。時長仕的原配妻子叫姜艷,就是時光的母親,在一家糧食企業當化驗員。他們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的,相處一段時間后,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了。因為時長仕是現役軍人,婚后倆人不得不兩地分居。姜艷要是沒有正經工作還好,興許能辦個隨軍身份,在營房里干點無關緊要的活兒,但姜艷是正經院校畢業的,舍不得現有的工作。時長仕一年最多能回家三兩次,這種聚少離多的婚后生活始終也沒培養出多少感情。時長仕轉業后,倆人好不容易可以長相廝守了,怎奈互相都不適應了。在時長任當所長前,倆人就不打不鬧地辦理了離婚手續,時長任把房子和轉業金都留給了姜艷,自己凈身出戶。
賈倩是城郊工商所轄區內的一個業主,賣小百貨的。盡管城鄉差別已經縮小到分不清城里人還是鄉下人,但在露天的綜合農貿市場里,賈倩的身影還是比較耀眼的。不僅是容貌,賈倩的身材也好極了,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剛剛單身的時長仕和擁有短暫婚史的賈倩很快就對上眼了。賈倩比時長任小八歲,是她主動搭上時長仕的。倆人沒怎么走過場,時長仕帶她出入幾次酒局后就同居在一起了。管理者和管理對象搞上了,這消息很快就在當地傳開了。時長仕怕對自己影響不好,就讓賈倩關停了那個小百貨攤位,這才找金萬鈞借錢,在市里的商業街給賈倩開了一家時裝店。時長仕跟賈倩說,你就該干這個,你賣時裝都不用雇模特,你自己就是活廣告。賈倩當然樂不得的。沒想到時裝店剛剛步入正軌,就出了這檔事。
又過了大半年時間,時長仕在家里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就自己主動回局里上班了。開始沒安排他具體工作,他就在傳達室坐著,到點上班,到點下班,跟每個同事都熱情地打招呼,中午在局食堂吃飯。局長看他身體確實沒什么事了,就讓他到辦公室管檔案,算是給他一份正經差事。慢慢地,大家好像忘了車禍的事,偶爾同事聚會時也叫上他,他也經常湊幾個人出去喝一頓,酒量不減當年。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態,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么風光了,習氣秉性也收斂了很多。
賈倩忙于時裝店的事,早就放松了對時長仕的管制。時裝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時長仕不懂經營,也很少過問,他是從賈倩每天春風得意的表情上看出來的。賈倩不僅穿戴越來越時尚、越來越高雅,平時用在生活當中的花銷也大手大腳的,化妝品一律是韓國進口的,吃的方面也十分講究,出入的都是高檔餐廳。這方面金萬鈞也看在眼里。一天,金萬鈞單獨請時長仕吃了頓飯,明確表達了要求還錢的愿望。時長仕安撫他說,一下子恐怕拿不出那么多,分期還吧。回家后時長仕就跟賈倩說了這事,賈倩一臉不高興,說了一大堆創業艱難的話,還說資金都押在貨上,根本就沒攢下多少錢。
時長仕的工作無比輕松,每周收攏一次辦理營業執照的歸檔材料,也就是分分鐘的活兒。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偶爾有來查檔案的,能把他高興好幾天。坐著也不能干坐著呀?時長仕就開始想事,想他昏迷那半個多月都發生了什么,想都誰來看過他,想姜艷來沒來,想那些戰友怎么突然就遠離他了呢?他恢復意識時,先是感覺恍如隔世,接下來又覺得沒多長時間,好像就是一宿覺的工夫。就因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才跟我說了那句話:一旦我失去了記憶,一定要幫我把那些忘記了的找回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連編劇都不敢這么寫。
賈倩的時裝店進了一批出口轉內銷的外貿服裝。這類服裝或者有點小瑕疵,或者是掉號產品,進的時候是按斤算錢的,大捆包混裝,通過配貨站拉過來的。所謂的小瑕疵,無非是線頭沒處理利索,或者掉個扣子之類的小零件,或者有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的輕微劃痕,再就是染料稍稍有點不均勻。至于掉號的,換一種說法就是孤品,很容易賣高價。所以這類服裝利潤很大,只是在分揀時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時長仕在局里本就是個閑人,這種情況下自然會過來幫忙
不出意外的話意外還是發生了。就在時長仕在店里的樓梯口低頭分解大捆包時,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衣服架,衣服架把閣樓拐角處的一個花盆刮掉了,正好砸在時長仕的腦頂上。時長仕剛剛愈合的頭蓋骨直接被砸得凹陷下去,還沒等送到醫院,時長仕就陷入深度昏迷狀態。和上次一樣,又是半個多月的人事不省。賈倩問主治醫生,有沒有生命危險?醫生說,看現在的生命體征應該沒有大問題。賈倩又問,最壞的結果是什么?醫生說,也許能恢復到以前狀態,也許就是植物人了,就看他的造化了。
時長仕還是堅強地挺過來了,和上次一樣,也是昏迷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剛睜開眼睛時誰也不認識、什么都記不得了。和上次不一樣的是,他的眼珠渾濁,不見一點兒靈光,表情呆傻,反應遲鈍,應該是徹底失憶了。每天倒是能吃能喝的,見人一臉媚笑。不管誰問他:認不認識我?他都重復一句話:咱們以前喝過酒吧。到了出院的日子,賈倩早早就撤離了。賈倩給時光打電話,說,你把你爸接走吧,我和他也沒有個夫妻的名分,該盡的義務我都盡了,我總不能讓他拖累死吧,再說我也得生活呀!
時光沒和姜艷商量,直接把時長仕接回了家。為此娘倆還吵了一架。姜艷說,我和你爸從結婚開始就沒過上一天穩當日子,守活寡守了十好幾年,好不容易盼到他轉業了,他也沒把這當成家,只要一回到家,就魂不守舍,從來都沒正眼瞅過我,最后到底還是讓那個小妖精勾走了,現在沒人管了沒人要了回來了,拿我這當什么了,收容所呀?既然他現在誰都不認識,我憑什么讓他回來?我認識他是誰呀……姜艷吵鬧時也沒背著時長仕,也可能就是說給他聽的。時長仕一聲不吭,就在一旁傻笑。時光也不爭辯,任憑姜艷在那數落著,等姜艷說到“我認識他是誰呀”時,時光只回了一句話,就讓姜艷閉嘴了。時光說,他是我爸。
開始幾天,姜艷一直在氣頭上,對時長仕不管不問,形同路人。伺候時長仕吃飯、吃藥、洗澡什么的,都是時光一個人忙乎。沒過一星期,姜艷就心軟了,她把這些活全接管了。也不費啥勁,時長仕生活上完全能夠自理,吃飯、吃藥什么的招呼一聲就行,洗澡時幫著打開淋浴頭,調好溫度,遞個香皂毛巾之類的,進出扶著點,差不多就這些了,平時他們該上班上班。時長仕很聽話,主要表現在不讓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時光學習不好,勉強念個專科,本來時長仕想讓他去當兵,但姜艷堅決反對,后來挖門子盜洞的才混個編外警察,現在在一個派出所當輔警。時光的作息時間極不規律,但只要他在家,所有的活都搶著干。這期間,來探望時長仕的親友,都夸他們母子,說姜艷有情有義,說時光懂事孝順。姜艷無奈地說,哪還有情了,就剩義了,還是義務的義,我呀,就當他是處得挺好的一個鄰居吧。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家里也一天天地平靜下來。但是,時長仕的單位卻起了風波,當然也牽涉到了時長仕。
上級出臺了嚴格的規定,一時間,從上至下,所有的黨政機關都開始自檢自查。市里的紀檢部門巡查到玉城工商局時,查出了很多問題。最大的問題就出在城郊工商所。時長仕到任前,城郊工商所管轄的綜合農貿市場一片混亂。這里的業戶一大半是郊區的農民和城里的下崗職工,還有不少“兩勞”釋放人員。占道經營、欺行霸市、強買強賣、以次充好等現象時有發生,日積月累,這里差點兒成了棄管市場,不僅領導不滿意,老百姓也怨聲載道。工商局協同公安、衛生等部門聯合整治過幾次,但效果不大。只是整治期間能好幾天,過后還是老樣子。工商所在這個市場一點兒威信都沒有,管理上就有難度,更別說收費了。時長仕第一天下去收管理費時,只有固定攤位的業戶和老實巴交的農民交錢,剩下的對他理都不理。一天,時長仕看見一個臨時的水果攤,就問業主,誰讓你在這擺攤的?管理費交了嗎?業主是個七十多歲的駝背老頭。老頭說,孩兒呀,你知道我這腰是怎么回事嗎?時長仕搖搖頭。老頭接著說,我這是抗美援朝時扛炮彈壓的。時長仕聽后馬上來個立正,向老頭敬個標準的軍禮。老頭也愣了,本能地回了一個軍禮。看老頭的敬禮姿勢,時長仕信了,確認他至少是當過兵的人。
整頓綜合農貿市場迫在眉睫。時長仕決定采取以毒攻毒策略。他通過社會關系認識一個叫崔四的人。據說崔四在城郊那一帶很好使。第一次見面時長仕就見證了崔四的力度。那天是中間人請客,在城郊的一個還算體面的農家院,最后一道菜是小笨雞燉蘑菇。菜上齊后,中間人剛想開杯,崔四說,等等。他喊來服務員問,你這是整只雞嗎?服務員說對呀,這就是你們點的那只。崔四說你別走啊。崔四馬上去廚房里拿來一個大鋁盆,然后把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小笨雞燉蘑菇扣到鋁盆里,對服務員說,你把它拼出來,看看是不是一只整雞。服務員瞬間愣住了,他哪見過這陣勢。崔四說,你要是拼成一只整雞這道菜我出雙倍價錢,你要是拼不上,咱得說道說道了。聽到包房里的吵鬧聲,早有人報告給了飯店老板,老板趕緊跑進來,一看是崔四,立馬滿臉堆笑,說,四哥,你來也不跟兄弟打個招呼。老板轉過頭跟服務員說,告訴廚師長再做一份,全部用最好的食材。時長仕說,這不好吧,咱別為難老板了。老板說,沒事,你們隨便吃,隨便喝,這桌算我的。
崔四被聘為工商所的協管員之后,不到兩個月,綜合農貿市場就煥然一新,物品擺放井井有條,缺斤少兩現象也基本上杜絕了。所里不僅當年超額完成了收費任務,還成為市工商系統的先進單位。崔四第一天上崗時,所里給他佩戴個“協管員”的袖標,工商所的副所長帶著崔四,崔四帶著兩個“光頭強”,挨個攤位進行登記。之后,所里就放手了,只是在處理糾紛和即時處罰時才出面解決。崔四的管理方式簡單粗暴,沒有那么多啰唆,見到占道經營的,他只警告一次,再發現時一腳就把攤位給踢翻了。以前那些逃費的、軟磨硬泡的,在他跟前都不好使,據說,那個扛炮彈的老頭也讓他治理得服服帖帖。那個年代,雇協管員收費,城郊工商所還真不是先例。不能說普遍,至少不是個例。局里對這種現象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協管員的報酬局里不管,得所里自己解決。怎么解決呢?只能養“黑戶”。所謂的“黑戶”,就是把沒有登記在冊的個體工商戶隱藏起來,他們應交的這筆錢就歸所里自己支配了。這是兩廂情愿的事,那些“黑戶”不需要給收據,交的錢也比正常的收費標準低。那兩年,時長仕滋潤得不要不要的,三天兩頭就請朋友吃飯,像個甩手掌柜似的。城郊工商所究竟養了多少“黑戶”,時長仕也不知道,被巡察組查出來的就有一百多戶。這可不是個小數目,按折合金額計算,早就突破了法律的紅線。這還不是主要的。時長仕第二次出事之后,崔四就被新任所長解雇了。但是崔四在轄區內多家飯店都有簽單,以前叫“打白條”,累計的餐費金額近十萬元。這些錢有的確實是所里的正常接待費用,有的是時長仕個人消費,也有的是崔四渾水摸魚蹭吃蹭喝的。巡視組找崔四取證時,崔四說,這些都是時長仕所長讓我簽的,也可以說是我替所里簽的。飯店老板們不敢找崔四要錢,就找新任所長要,所里不管就找局里要,弄得局里很被動。這樣一來,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到了時長仕身上。那段時間,時長仕家里來的人像走馬燈似的,一撥接一撥。有局領導,有市場業戶,有飯店老板,有崔四和那個中間人,金萬鈞也來過兩次,但他看眼前這情形,知道自己怎么努力都是徒勞,索性就不再來了。
巡視組倒是正兒八經地約談了時長仕。雙方坐定后,紀檢工作人員先是挨個介紹了自己,說明了找時長仕約談的原因,宣讀了相關政策,然后就進入問話環節。紀檢工作人員問,你是什么時間到城郊工商所任職的?時長仕說,我哪也沒去,我老婆不讓我出去。工作人員說,你跟我們開玩笑吧?時長仕馬上堆出笑臉,說,我現在不喝酒了,我老婆不讓我喝。工作人員氣樂了,穩定一下情緒后嚴肅地說,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嗎?時長仕說,咱們以前喝過酒吧……又經過幾個回合,時長仕總是答非所問,雙方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約談就此終結。后來,巡視組復印了時長仕前后兩次的病歷,草草收場了。
崔四來時長仕家的時候,也是這種情形,差點把崔四給整瘋了。崔四說,大哥,我發現你比我道行深呀,你他媽的跟我故意整事是吧!崔四剛想發作,時光從外面回來了。崔四看了看時光身上的輔警制服,多少有點懼怕。臨走時,崔四說,大哥,你可把我坑慘了,你放心,我還會找你的,咱后會有期。不久之后崔四就被公安機關拘留了,崔四的老婆東拼西湊把經他手簽單的條子結清了,半個月就出來了,算是躲過了牢獄之災。幾年后,“掃黑除惡”行動開始了,崔四這次沒能逃脫,直接被判了五年,這和他在城郊工商所當協管員肯定有關聯,但關系不大,他應該還有別的事。
市里的處理決定下來了。依據《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的相關條款,時長仕被行政記過,處分期間不得晉升職務和級別,不得普升工資檔次。這種處分對時長仕來說不痛不癢,市里也實屬無奈,處理重了吧缺乏主要證據,不處理吧輿情過不去。一年后處分解除,時長仕在時光的陪同下辦理了病退手續,等于是全身而退,毫發無損。最倒霉的是玉城工商局局長,他因為負有領導責任被就地免職。局長心有不甘地說,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一天,姜艷在幫時長仕洗完澡后,就鉆進了時長仕的被窩。開始時長仕還有點抵觸,姜艷馬上就不高興了,說,怎么,還想你那個小妖精呀,她現在不定在誰的被窩里呢。時長仕馬上賠上笑臉。他笑了,姜艷卻哭了,哭得稀里嘩啦。姜艷說,我就這命了,你好的時候不在我身邊,你不好的時候我躲都躲不過去,過日子不就是過個人氣兒嘛,你說這叫啥事呀?算了,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我認了行吧,不管怎么說,現在你的傷口愈合了,咱這個家也完整了。不久后,在時光的撮合下,兩人去民政局辦理了復婚手續。姜艷決定幫時長仕恢復記憶,先從自己家人開始。姜艷問,我是誰?時長仕說,咱們以前喝過酒吧。姜艷說,不對,我是你老婆。時長仕說,我是你老婆。姜艷說,反了,你應該說,你是我老婆。時長仕說,你是我老婆。反復幾天后,時長仕記住了:姜艷是我老婆,我老婆是姜艷。接著姜艷開始訓練時長仕和時光的關系。同樣的方式方法,不到一個月,他們的“家庭關系”就理清晰了,互相之間的稱謂也順暢了。再后來,姜艷開始帶時長仕到室外訓練,從一百米到二百米,一直到一千米,時長仕都能順利地找回家。
一年一度的“八一”建軍節到了。
金萬鈞召集在玉城的戰友聚會,還特意把時長仕請到場了。姜艷也希望時長仕能盡早融入社會中,就沒阻攔。金萬鈞在致辭中首先說,我請大家給我做個見證,時長仕欠我的錢今天就一筆勾銷了,從今以后我們還是好朋友,還是親密的戰友。話音剛落,大家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時長仕也跟著鼓掌,好像他是來看熱鬧似的。金萬鈞接著說,我想明白了,錢和利都是身外之物,什么都沒有咱戰友之間的感情珍貴。大家紛紛附和。接下來按照以往的規矩,依次提杯敬酒,只有時長仕例外,而且只有他才被允許以水代酒。大家在交談中自然離不開時長仕的話題,都想起了時長仕曾經的好,說他仗義,幫這個幫那個的有求必應,做了不少好事,很多人都得到過時長仕的幫助。其中一個資格比較老的戰友說,不管誰對不起誰,時長仕都這樣了咱還能挑他啥?他現在挺不容易的,自己就不精不傻的,還有個二十好幾的兒子,要我說,咱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幫著時光組建個家庭,時長仕的兒子就是我們的兒子。借著酒勁,大家都紛紛表態說一定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時長仕自始至終傻笑著,波瀾不驚的樣子。如果仔細觀察,時長仕的眼窩里似乎含著淚珠。
又幾年過去了,包括工商局在內的幾家單位合并整合成了市場監督管理局。一天,時長仕溜達到原單位門口,好奇地往里看著。一個老同志看見了他,主動過來打招呼。時長仕指了指門口的牌子,老同志說,不認識了?這就是咱以前的工商局。時長仕笑了笑,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老同志沖著他的背影說,你好好活著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在這之前,時長仕也曾溜達到賈倩的時裝店,那時是傍晚時分,他看見花枝招展的賈倩挽著崔四的胳膊從店里出來,旁若無人地從他身邊走過。
對了,我還沒說我是誰呢。其實我是誰不重要,我只負責幫時長仕找回那些失去的記憶,我只能說,他昏迷時我還醒著,而且早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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