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擔擔的詩 (組詩)

濟州島的水罐

我熟悉這個水罐

就像熟悉春天或秋天

晨光或月光

它坐在那里，安靜

保管水的模樣，藥的性別

被確認的生老病死，還有愛與恨

都在它腹中

有些序列可以打亂

我可以看到自已是一位朝鮮族女人

豐腰的長裙內，身體是勞作的

水罐坐在我頭上，裝滿水

裝滿希望與絕望

還有超驗

生之沉重，所以水罐沉重

水罐內有一個深淵

只有頂住這個深淵，才能繞過

別的深淵

不眠夜

新年里的不眠夜水不擇路漫過陳年裂隙

裂隙中滿是年華的尸骸

鳥羽的樣子

庸常的樣子

我的樣子

我的雙手悠閑

左手忠貞 右手背叛

我用悖論去刷洗一個人

這個人是我

像

譫妄的桃子

魚群中的眼神

衰敗時的香氣

芍藥四言

芍藥悠悠言

我“將離”

湘云的最后一根發絲也飄走了

哪里有不會離開的命脈

四月的風來尋我了

我在尋攀上云朵的梯子

芍藥喏喏言

我是草本，非木本

莫不都是心之本

草說話，說一年

木說話，說多年

芍藥喁喁言

把經書也挪開吧

經文也是羈絆

離君最近的，有一小塊兒天

一小撮土，和我的一枝臉

芍藥默言

草的命，非命

露水的命，非命

非命遇見非命，才成命

芍藥對我說了這些話

這些話又被風吹散了

民謠

你在叫我的名字

白楊樹梢搖晃，我的名字和我的身影

都被麻雀銜在嘴里，灑滿田野

你再叫我一聲吧

薄雪就落滿胸口

一個胸口中有幾寸高的天與地

還有莊重的孤獨

一只羊在天上獨自綢繆

一汪淺湖，出神

你每天都叫我的名字吧

草木皆會成兵，草木皆有故鄉

你是誰呢

你每天叫我的名字吧

我就畫地為牢

在失傳的民謠里，給自己榮耀

誤讀

我生不逢時，又恰逢其時

我置身度內，緣何淪落度外

我熱血沸騰的身體里

怎么有恒久的冷

我曾是深情的寫信人

尚未來臨的日子我尚未描述

青稞酒與當歸飲互換身世

喝一杯，我再向北斗星問路

我生不逢時，又喜于恰逢其時

我誤讀所有蒼茫的時刻，誤讀聽起來

都是贊美

酒里山河

穿過我的喉嚨

穿過我的姓氏

穿過我被遮蔽的部分，

我的發絲，我的歷史

我的肯定，我的否定

穿過我的疤痕時

我的吟唱，有些洶涌

人間在晃動，朝代也在動

我的臉是牡丹

在唐朝里潑墨，在宋朝里工筆

虎嘯蟲鳴，殘亭古道

我喝下長河落日

卻流出淚水——

無法看見

寒枝于夜

瑟縮的枝頭

是小營地，也是空懸的巔峰

我無法看見宿營的花蕾

這些巔峰偶爾搖晃

我隨之搖晃

我無法看見花蕾的苦難

苦難的味道芬芳，形狀婆娑

我能看見什么呢

寒枝于夜，我于夜

無法看見的都在順行，像陪著我

可以看見的都在逆行，想毀滅我

一杯茶中的寫意之春

春天來時

翠綠的茶葉芽，是片片春苗

在水中立著，安安靜靜，蕓蕓朗朗

陽光穿透水，穿透溫良的葉脈

我的味蕾在香氣中醒來

我的謙卑也醒來

心里的小河也醒過來了

茶香引路，每一片葉子各有皈依

我亦敬畏萬物

在一杯茶中

我看到葉子們

在沸騰的水中飛舞綻放后

水回報以極致的顏色之美

我因此確信自己的頭發變白之后

我會得到極致的寧靜之美

在一杯茶中，我的手指也同葉片一樣舒展

我對愛的寓意漫出水杯，越來越高

高過最高的那縷茶香

高過了云朵

說門

午夜的我仿佛已經睡了

還有影子在我家的門間奔忙穿梭

那是白天的我，還沒有被夜色洗凈

白天的我，是一個虛無主義者

總是尋找糧食的源頭與盡頭

當我完成啟蒙，也完成了一天的活計

夜里，我是一座寺廟

關緊的門，等待被心跳敲醒

敲醒夜里走丟的石頭

迷路的羊。這時的羊睡在天上

和云混淆

我弓著身子，越睡越輕

漸漸忘記了三重門

忘記了三重門內的重重信仰

信仰與信仰，開始相互替換

相互冒充

徒手

其實有些事情徒手就可以完成

比如把一杯酒喝下去，不必動用愛

把一杯藥喝下去，也不必動用病

我走路的方向和流水的方向是一致的

所以不必去觸摸河之涼

春天來了，如果繁櫻吹雪

婚禮和葬禮都是謙卑，不必動用命運

我每天的倒影都沒入無邊泥淖

清晨，我再把泥淖填滿變良田

徒手就可以做到，不必動用余生

太極

我時而生于山南坡，時而生于山北坡

那是山的太極

我只有歡愉

我流于江河，或流于眼底

那是水的太極

我不擇虧盈

我伏在地上做石頭，或掛于天上做星斗

那是時光的太極

我無聲堅硬

我站在土上有多繁茂的歡顏

深入土內就有多深刻的黑暗

那是我自已的太極

老酒廠

這壇酒封存于1980年

壇子上的標簽陳舊斑駁，實則傲慢

傲居時間帶給它的身世

烈酒在一副熱腸內燃燒，是烈者的自律

需等待

盡管，這個釀造烈酒的酒廠已經廢棄了十年

酒廠門前的老樹已經三百歲

竭力枝繁葉茂

它十分明了壇內的酒水，保持烈性多艱難

烈者保持烈性多艱難

智者尋醉，更艱難

破執一念

我曾把一條江水送給他

“君在江之頭，我在江之尾”

當最輕的細沙也有沉滯的命運

江水就否定了自身

因為奔流，是自身在驅趕自身

我也必須認定

等待，是最荒謬的暴力

天地無爭

蒼天送我一段清朗路途，可是路遇所見

皆是秘密

大地終為善，當我平行于土

方知所有的秘密都是想敞開心扉的種子

“朝如青絲暮成雪”

青絲無畏，雪化無痕，我還會被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