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生高考考上了心儀的名校,跨躇滿志,家長沾沾自喜。老師卻面無表情,自語“又向高一級學校輸送了不合格的學生”。
為什么這么說?哪有老師如此貶低自己學生的?
可是,老師說的是實話,他懂教育原理,他了解學生,知道他們追求什么。現今所謂的“學習尖子”,基本只是“考試能手”,除了應對考試和競賽,對其他沒興致,不但沒有探究意識,而且不愿嘗試新事物,更不用說冒險了。其實,他們并沒有“求知欲”,也沒有好奇心和想象力,他們只是長年累月做題不止。如果有個半天時間老師真是沒有安排作業,他們也會像家長那樣責怪學校“抓得不緊”。
有高三學生問老師:“星期天為什么就那一點點作業?”
老師疑惑地反問:“星期天,為什么不休息?”
學生理直氣壯:“其他學校雙休日從不放假,我怎么能休息?”
“連需要休息也不懂?”老師說,“高三了,怎么安排時間,該干些什么都問老師,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經常見識這類“刻苦型”的學生,長年累月,除了準備考試或競賽,沒有其他想做的事。這類學生進入大學,能指望大學改變他嗎?即使畢業后找到謀生的飯碗,恐怕也難有發展,難有生活情調。讓人更擔心的是,這樣的學生多了,有可能會改變大學。高校教師也常訴說大學的“卷”,很多教授信奉“通過刻苦學習改變命運”,他們依然倡言“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而并不去想生活不只是為了“收獲”。
彈琴、歌唱不是為了怡情,繪畫也并非熱愛,要的是參加才藝“考級”。評了級,考試加分。入學有門檻,才藝要加分。能跟著一輩子的,可稱之“特長”。為了跨越門檻而苦練,未必能獲得趣味,自然也談不上“情調”,只是多一塊敲門磚而已。對體育活動,學生熱情也不夠。現時條件好,各校有標準操場,然除了體育課和集會,基本不用。學生沒有體育鍛煉時間,偶爾會有學生在操場上背英語單詞。即使不參加體育鍛煉,偶爾當回熱情觀眾總可以吧?學校開田徑運動會,看臺上的學生,手上往往拿著一本要記誦的講義。去博物館,去聽音樂會,去看美術展,去遠足這些活動,在很多學校,幾乎沒有。他們的時間早就被\"起跑線\"擠滿了,放不下任何與名利無關的事物。
老師們說,長期的應試教育讓優雅一掃而光,學校教育無法培育有生活情調的人,因為這代教師基本是“應試”哺育出來的。教師的閱讀趣味,也規訓了學生:“英國的詩歌、俄羅斯的小說、意大利的戲劇,這些,根本考不到的,為什么非要看?和你有什么關系呢?”這樣的話,家長不該說,老師更不該說,語文老師最不該說,然而,偏偏都對學生說了!說明什么?說明有些學校和教師無法指望了,一個讀書知味的學生,只能一意孤行,勇往直前。
但我覺得,人們想去博物館,去看電影,去聽音樂會,不管能否如愿,畢竟有美的追求。趣味重要,自由重要,熱愛重要,愛什么,最重要。最美的自如境界,是內心的平靜,如此方能從容地思考人生,熱愛生命。學生時代,一生打底子的時光,一個人,一生愛做什么,是從童年少年時的種子萌芽。為什么不培育一些高于\"活著\"的情感呢?
學生為什么不能聽點自己喜愛的樂曲呢?這總比沉浸在小視頻中好吧。當年為練琴買的鋼琴,考過了八九級后就成了家里堆雜物的臺子…因為只是功利,不是熱愛。莫扎特和貝多芬有天賦,更因為有愛,如果沒有愛,不但沒有情調和趣味,更不會有風格。
40歲后才有余暇學習聽交響樂,雖然不失對美的向往,但可能有點遲了,有可能被認為附庸風雅;50多歲學跳舞,不是醉心于美,可能只為防止心腦血管硬化;70歲練書法,不是熱愛,是為活動筋骨;80歲仍然待在老年大學,未必是老而好學,而是害怕寂寞…那不是情調,而是“有好處”。如果在童年,在少年,在高中時代,打下了很好的文化藝術底子,有自己的熱愛,特別是有閱讀能力和表達能力,他的面前永遠會有遼闊的世界。
曾有學生上了大學后問,怎樣讀點文學經典作品,怎樣培育一點文化趣味;也有學生家長來詢問,孩子應當怎樣開闊視野,怎樣學會與人交往,等等。我的心情比較復雜,但有時回答比較直率:在需要培養情趣的最好時光,你們奮不顧身地一路狂奔,要當“學霸”,要“多考一分,壓倒千人”,現在如愿以償;但是,現在你的困難,是你先前自愿付的代價;雖然有可能亡羊補牢,但畢竟有所缺失。文明精神的追求,誤了時節,即使補回來,上面也布滿裂痕。在功利的余暇,填補一點文明空白,可能是徒勞的:面對新的名利場,他會再次全身心投入。在思想精神最易萌芽的少年時期拒絕文明的養育,好奇心也就死了;成年時的補救,往往因為境遇的需要,而未必是身心需求。
有家長說起,孩子大學畢業十幾年,戀愛有困難,“條件這么好”,但是談了三四個都被拒了,不得不在兩個公園的婚介角掛小廣告,雙休日去公園守株待兔。我覺得這全虧了他們當年對孩子“抓得緊”,一個沒有生活情調的青年,沖過“終點線”后,讓父母在公園張貼“…男,身高……名校畢業…家境優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