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條潺潺流淌的溪河,許多細節隨波逐流,順著時光逐漸模糊;也有一些特定的人和事,如同河底的鵝卵石,被歲月沖刷得越發清晰而溫潤動人。
小學三年級時,剛剛高中畢業的堂哥成為我的老師。說是堂哥,但親緣關系得隔上好幾輩,只不過同在一個壩上生活,不自覺叫得親熱了些。
笑瞇瞇的堂哥從容不迫地站上那簡陋的講臺的那一刻,我真正意義的小學才算開始。他講課的聲音頓挫又溫和,雄渾又親切,如同他年輕又夾雜些滄桑的面孔上釋放的陽光般的溫暖笑意。無論是輔導作業,還是活動游戲,他總是微笑著和我們待在一起。他清瘦的臉龐棱角分明,上揚的嘴角禽著如春水般的溫情,微瞇的雙眼透出炯炯亮光,我似乎從中讀到了振奮的語言、向上的力量,更感受到一種被保護的情緒,很自然喜歡乃至迷上了這笑。
堂哥身板永遠端直,即使坐著批改作業也一樣,無形中給我們榜樣示范。似一道厚重的幕布徐徐拉開,一束橘紅的暖光照過來,我的小學生活立體起來,清晰了黑板上道勁有力的粉筆字,芬芳著堂堂正正方塊字的課本,以及作業本里閃耀著新鮮光澤的鉤叉符號。
“相信自已,你可以的!”一開始,作業本上叉多鉤少,連著幾把鋼叉,雖然很小,卻讓我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偷瞄身旁的堂哥,那定格似的神秘笑容,讓我的心瞬間沉靜下來。“這次做得不錯喲,繼續努力!”一把大紅鉤,像一面飄揚的紅旗,映紅了我的臉,讓我眼里充滿了光。堂哥側過頭微笑著,有時拍拍我的后肩,用低沉而雄渾的聲音鼓勁,我仿佛受到了一種神秘力量的召喚,心智莫名打開。
“你們要向春奎同學學習,認真完成作業。”鄉村總是貧瘠的,連同我們的學習也是貧瘠中帶著頑劣。為了讓這群頑童愛上學習,他想著很多辦法,費著很大的心力。從他的語重心長中,我模模糊糊聽出了熱愛與在意,也感受到聲音的異樣,似乎帶有一些哽咽。不管怎樣,我當時是聽進了這番話的,更像是受到某種“加油式”的表揚和鼓勵。
少年的我放學即飛奔回家做作業,經常趁夜色來臨前,跑到堂哥家請他批閱。堂哥總是很高興地接過作業本,豁達、耐心又沉穩地一批到底。有時天晚了,煤油燈的橘紅火苗飄忽又溫柔,剛親吻上堂哥那笑盈盈的臉龐,又驀地滴落在作業本上,躍動成了一把把鮮艷的紅鉤,跳進我的心中,成了溫暖至今的記憶。那段時間,我的作業本全是飄揚的“紅旗”。隨著“紅旗”越多,我做作業的興致越高,想讓堂哥批作業的愿望也越強烈。我至今都不能忘懷的是,一段時間的計算式子,被我倔強地刻成雕版印刷體,我至今也不清楚從何處得來的稟賦和毅力。有時堂哥搶農活,我便在他家前后逡巡,一直等他“帶月荷鋤歸”。

每隔兩三周,堂哥都要上鄉完小開會。回來經過我家時,總要停下來輕喚我的小名,取出幾份學習報遞給我,叮囑道:“晚上可要好好讀哦。”這些報紙在班上要輪著讀的,我算是先睹為快。對于貧瘠封閉的鄉村孩童來說,閱讀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就這樣,他引著我讀,催著我讀,趕著我讀。多少個油燈照亮的漆黑的夜里,一行行方塊字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的心房,深刻地滋養著少年的我,讓我生發了許多渴望和想象。多年以后,時過境遷,當我領著一群又一群孩子閱讀時,一次又一次地體會到其中潛藏的巨大力量。這一份“額外的待遇”,讓我喜歡上周末傍晚時分,愿意守在院壩前,萬分期待那急匆匆的黑影的停步,憧憬散發油墨香的報紙。那是一種美好的等候。
就這樣,堂哥三年的教誨,讓我順利考入初中,在以后的人生路上實現著一個個“小目標”。有時我暗自揣度,感到自己很幸運。若按正常年齡入學,我便不能遇見堂哥這樣的好老師。
雖然我們班畢業成績全鄉第一,但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原因,堂哥老師終是未能繼續這個他所深愛的職業,在微笑中揮手作別,但我能讀懂其中潛藏的無奈與慘淡。他和躬耕在貧瘠年代的萬千代課老師一樣,用情懷、知識和堅韌將一批批的\"我們\"推上了時代的列車,而“他們”則淹沒在滾滾時代浪潮中。我們是堂哥老師唯一的一屆學生,他是我求學路上遇見的第一位“對的老師”。
我本在一徑黯淡的陋巷中蒙昧地不亍,在某個拐角處,堂哥老師用善良、愛心與智慧,引領我邁上一條充滿光明的人生大道。這對于我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合宜合時的喚醒和點燃。人生的旅途漫長曲折,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幾個至關重要的“拐點”。不管怎樣,我都有理由認為,對于我的人生而言,堂哥老師那溫暖的笑容便是一個重要的有質感的“拐點”。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自然流露,反正它從未消失,從未模糊。微笑本身就是一種簡單而又強大的力量,我同樣站在某個時光的拐角處,用少年的羞澀與頑皮,偷窺堂哥老師和他溫暖有力的笑容,把它深深地刻在心底,從那抹溫暖的底色和閃耀的光芒中,長久地汲取奮進的勇氣和力量。
有人說,教育本質上是一種感恩。在拐角處拉你一把、扶你一程的人,是多么值得敬重和懷念!
(作者單位:四川省西充縣張瀾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