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信箋

在我辦公桌的抽屜里，留存著一封已經(jīng)泛黃的信件。斑駁的郵票，暗淡的字跡，早已被歲月改變往昔的容顏。但時光無法抹去的是彌漫在我心間的感動與溫情。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封信，我的命運可能會大為不同。

二十年前的暑假，讀高二的我輟學(xué)了。

那一年，家里發(fā)生了很多事。父母生意失敗后，爭吵聲、謾罵聲、物品摔落聲便成了我日常生活的背景音。在一個暮春的清晨，母親在我枕下留了一張寫著“等我過好了，就來接你”的紙條，不辭而別。父親因母親的離去，整日用酒精因染著跟而愁憤的光陰。那時的我常常做著同一個夢，一腳踩空，墮入深淵，驚慌地伸手掙扎，大喊，然后驚醒。然而，夢里的跌落終會以醒來輕易化解，但我的成績卻因心神不寧而每況愈下。

不久后，父親把我送到寄宿學(xué)校，叮囑我周末也要留宿學(xué)校，暑假就回鄉(xiāng)下奶奶家。隨后，他給了我一個存折，夠一年的學(xué)費花銷，還承諾一定會把母親找回來。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張老師，她短發(fā)圓臉，個子不高，溫柔且干練，忙前忙后地幫我辦理入學(xué)事宜。我終于進班落座后，她站在講臺上，呼吁班上的同學(xué)多多關(guān)心和照顧我這個新同學(xué)。不得不說，這讓初來陌生學(xué)校的我，心頭為之一暖。

暑假很快來臨，我回到奶奶家。沒想到的是，奶奶因母親的出走遷怒于我，總是陰沉著臉，還對我頗有微詞。冷言冷語中，我想到父母棄我而去，唯一的家人也拒我于千里之外，于是萌生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越發(fā)壓抑而無助。

一日，我偶然得知一個同村玩伴就要隨親戚去南方大城市打工，能賺錢還能見世面。我頓時想到了這也是自己逃離現(xiàn)狀的好出路，求著她一同前往。那天晚上，我歡欣雀躍地回到奶奶家，謊稱學(xué)校需要補課，提前返校，輕而易舉地瞞天過海。

十幾個小時的硬座，我沒感到疲憊，滿心都是逃出牢籠、開啟新生活的憧憬。事實上，我們落腳的是炫目的霓虹燈根本無法照到的偏僻城郊。在這個一共只有十幾個人的玩具作坊里，我每日的工作就是從早到晚地把各種零件組裝成一個個成品玩具。如果遇到訂單被客戶催得急，全廠加班加點，熬夜甚至通宵的情況也是有的。

但比起忙碌，更折磨人的遠不止于此。又一個讓人絕望的下午，我因一個小失誤，被質(zhì)檢主任不留情面地罵了一通。委屈的淚水一直在眼里打轉(zhuǎn)，可暑熱焦灼混雜著機器轟鳴的車間，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吞噬掉一個女孩低沉的哽咽。

忽然，門外有工友叫我的名字，操著一口整腳的普通話喊著，“有你的一封信”。這讓我很是意外，這世上誰還會惦記我呢？我努力回想，是室友麗麗嗎？開學(xué)前，我曾拜托她幫我保管一下存在學(xué)校的行李和物品，當(dāng)時曾給她留過我的聯(lián)系方式。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即將撕開自己命運轉(zhuǎn)折的信箋。

寄件人正是改變我命運的天使—張老師。信中，她講述自己多次詢問同學(xué)，終于在麗麗那里問到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可因我留的電話是公共崗?fù)さ奶柎a，要么打不通，要么打通了也沒人認識我。同時，她也嘗試給我的家中打電話，一直是欠費中。最后，她只能用我留的地址，寫了這封信，希望我能盡快和她聯(lián)系。她還說，無論我遇到了什么困難，都不要放棄學(xué)業(yè)；她鼓勵我，在她心中，我的資質(zhì)很好，只要用心讀書，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

讀著這封關(guān)切的信，我的眼淚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大滴大滴地滾落。隨后，我跑到廠子后院號陶大哭。那一刻，好像所有的委屈終于有了發(fā)泄的出口。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心中竟然真切地升騰出一個信念：我要回去讀書！

我撥通了張老師的電話，她很激動，夾雜著緊張，像怕我反悔一般，反復(fù)地勸我要盡快返回學(xué)校，落下的課程，她會和其他老師幫我補上。

下火車的那一刻，張老師正在出站口等我。與電話中相反的是，這次不安與惶恐的人換成了我。她卻很平靜，沒有責(zé)備與怪罪，只是拍著我的肩膀安慰著：“回來就好。”

因為這段輟學(xué)的經(jīng)歷，我倍加珍惜失而復(fù)得的讀書機會，畢競讀書的辛苦，比起作坊里打工的苦楚，根本無法同日而語。更重要的是，我不敢也不能辜負張老師對我的殷殷期待，自然成績進步很快。幾個月后，父母終于在異鄉(xiāng)和解，重返家鄉(xiāng)。得知情況的他們，去學(xué)校感謝張老師，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不必謝，是我該做的。”

如她所愿，我真的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成了一名教師。從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把張老師的信件放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我會時常回顧這封改變我命運的信，不忘當(dāng)我徘徊在命運十字路口時的引路人，更讓信中的脈脈深情與精神之光，在我這里繼續(xù)傳承：如張老師一般用全心全意的愛，關(guān)懷、滋養(yǎng)、引領(lǐng)著我的學(xué)生，讓他們走向理想的人生彼岸。在我心中，這既是張老師教會我的，也是對她最好的感恩與報答。

（插圖：珈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