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愛好寫作,人稱“語言狂熱分子”,卻以教書為生。因為這個緣故,我在舌耕過程中總不免有意無意地尋找具備寫作天賦的苗子。30年來,也每有發現。但是—這里必須“但是”,這些有可能促進人類高貴精神發育的繆斯后裔們,所來多為提高作文分數,一經滿足,旋即離去,好比一個撿貝殼的人,撿了就走,并無意駐足欣賞翻滾著藍色波濤的浩瀚海洋。
這翻滾著藍色波濤的浩瀚海洋,便是文學。
說到文學對一個人一生的深刻影響,乃至救贖性質,我愿推薦康·帕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里的一文,叫作《插在紐孔中的一朵小玫瑰花》。主人公尤里·奧列沙是個作家,置身戰爭年代,鶉衣百結,形銷骨立,但是,“他一開口,生活頓時變得有意義了,光明了。是什么使生活變得這樣的呢?是他的幽默、詩意和剎那間就可洞察人的心靈的觀察力的火焰”。你看,關于文學對人的塑造功能,沒有比這說得更好的了。
我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每逢意興闌珊,眼前總隱隱浮現出那朵插在紐孔中的小玫瑰花。說來奇怪,我好像并沒有思慮什么,更沒有刻意做什么,但只要這朵聯想中的花在我腦海一出現,我的內在世界就瞬間變得沉靜、生動。這種情況下,我甚至能從一張受苦人的臉上看見耶穌。
我經常想,為什么當今人們談論最多的古文人是莊子、陶淵明、蘇東坡?大概是,他們以自己的遭遇向世人昭明:退一步能海闊天空。能!當真能!亞里士多德說,當一個人準備追求幸福的時候,就意味著他要向內求了。他們仨做到了。你很難想象,氣勢恢宏的《逍遙游》是一個鳩形鵠面的人寫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作者竟與《乞食》的作者系同一人,而“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的豪邁詩句,瞧瞧,哪像一個貶謫瓊崖的戴罪之人寫的呀?由此可見,人的本質是而且只能是精神一人幸不幸福,根子是你腦子里有些什么念頭。禪宗的“痛苦是一種觀念,不是事實”,意思類似。而我們今天的中國人,吃的是物質,穿的是物質,不知怎么把自己也弄成了物質。區別只在茍且有術和茍且無術。人沒有活出本質,人性自然也就遇到了障礙,更不必說潛入自己,追求體內固有的阿德曼——一種神性存在了。

在一片拜物聲中,現在的孩子過的是什么日子呀?大自然給予童年最珍貴的禮物,是詩意地看世界。而現在,大人沒有了這東西,又要把孩子固有的奪去。
我們都知道通向幸福的路徑有三條:宗教、愛情、文學。前兩條,跟個人際遇有關,這里不便深論。至于文學,我想,人的核心素質歸根結底不就是文學素質嗎?如果能像前面提到的三位先人一樣,將文學與人生渾然一體,就更好了。順便說一句,送外賣的博士的物質處境,有這三位慘嗎?如果他的精神世界也有一朵“插在紐孔中的小玫瑰花”,他會感覺懷才不遇嗎?不,對他浩瀚的心靈來說,送外賣不過新增了一個洞察世界的窗口而已,而人生,人生長著呢。
中小學生的“作文”一詞,來自南北朝,本身就是寫作文學的意思。以此觀之,記敘文其實是小小說,議論文其實是哲理散文,皆系文學范疇。但我們的作文課卻很少提文學,而取代之以內容的矯飾和技術的僵死。這樣一來,麻煩就來了,“作文困難戶”成千上萬,蔚為壯觀,且這尚是表象,關鍵是抽去了想象和創造。
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如你所知,想象是生命力的發端,而創造是幸福的源頭啊!
我平素教孩子作文要求“想得好才能寫得好”“有內容,有妖氣\"\"動詞要傳神,比喻要古怪,夸張要荒唐”“語言是人格的身份證\"“寫私人語言\"等,其實都是在把孩子往文學路上帶。我考慮得最多的,是文學對心靈的反哺功能,是當下的生活美學和幸福能力一一童年和青春期,不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而且是美妙的生活嗎?略舉幾例。
有個小學四年級男孩在洗澡時靈感來襲,想到詩句“酷暑耐炎熱,隆冬抵風雪”,高興得赤身裸體沖出來,報告媽媽,殊不知媽媽正與客人懇談呢。
有個小學五年級男生動不動就肚子疼或腦袋疼,總之是不想上學。一次他當場寫了個二百來字隨感,碰巧生動有趣,我立即夸他有語言天賦,他爸也說自己像他這么大的時候,絕對寫不出。孩子看看我,看看他爸,忽然大聲說了句:“我總算出了口惡氣!”
最后還說說一個高三女生,她因為酷愛創作古體詩詞,連個人簡介和文本都是用古體詩詞寫的,后來竟憑此一特長,被芝加哥大學錄取。她報告此一喜訊時,提到當初她念小學四年級時,曾隨小組同學到蓮花山上練習寫詩,而我這個“作家老師”,表揚過她…
關于文學對當下特別易碎的稚嫩心靈之反哺功能,下面一例,或更典型。
有一個名修齊的小學女生,纖細,文靜,皮膚小麥色,也像小麥一樣寡言少語。但她對幽默有一種杰出的敏感,只要聽到一句有趣的話,她立即以蝴蝶撲向花朵的速度,記錄下來。有一次她采訪我,問的都是我比較尷尬的事,如初戀為什么失敗,牙矯正之前是什么形狀,平生最難堪的事是什么事等等。然后她寫了篇《古怪的蔡老師》,在我主編的電子刊物《小滿文學》上發表。有編輯在文后綴了篇興味盎然的評論,并按例寄與她66元的稿酬。這之后,她媽媽電告我,孩子現在愛上學了!為什么呢?愛上文學了,她可以在上學和返學的路上,自由地構思。再往后,她媽媽又與我約定時間,說孩子想通過線上,當面問我些關于文學的問題。我自然是高興地答應了。她的問題顯然經過深思熟慮:1.蔡老師是怎么走上文學之路的?2.當一個作家需要哪些素質?3.作家的收入如何?前不久,她媽媽又給我發來一條短信:“我們想做個選擇:如果修齊中考失利,就去跟您學習創作,您看可好?”
因為以上原因,我寫下了本文的標題。
普里什文說:“一個國家不能一天沒有文學,否則整個民族都會停止呼吸。\"聯系現實,我想續上一句:因為“休克\"而不自知,敢于按“內心的意志”生活的人,已是寥若晨星了。所謂“反者道之動”,一個文學的時代正隱隱到來—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