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燈下的夜自習

那時，我還在念小學三年級。鄰家的敏敏姐比我長兩歲，她讀五年級。我們兩家住得近，年齡相差不大，性格也合得來，因而我倆整天膩歪在一起。

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敏敏姐對我說：“老師說，我們是五年級的學生了，不能整天只顧著玩了，得好好準備畢業(yè)考試。從今天開始，我每天晚上都要到學校參加夜自習。現(xiàn)在，我還沒有真正放學，回家吃好晚飯后，要馬上趕到學校上夜自習。”

“那能把我?guī)蠁幔孔屛叶阍谀阕坏紫隆！蔽已肭蟮馈Ｃ裘艚阋粫r心軟，就答應我了。

等我們結(jié)伴趕到學校時，天色已略顯暗沉，早到的同學已經(jīng)把各自帶來的煤油燈點上了。大多數(shù)煤油燈是用廢棄的墨水瓶改造的，那種帶燈罩的相對高級的煤油燈也有人帶，不過數(shù)量很少。教室里彌漫著一股子燒煤油的怪味。也許是第一次上夜自習的緣故，大家顯得很興奮，教室里鬧哄哄的，還有個別男生在教室里瘋跑打鬧。

趁老師還沒到教室，敏敏姐從草稿本上撕了幾張紙鋪在地上，又在紙上放了幾本書，把我安頓在她和同桌座位之間的“夾縫”里，并反復交代我，千萬不要出聲，否則，老師不僅會批評我，還會連帶批評她的。我一個勁點頭，表示一定遵照她的安排。

當天上課的老師是張老師，他是敏敏姐的班主任，教語文。張老師講課非常有意思，三言兩語，就把大家逗得直樂呵，教室里笑聲不斷。我也很想笑，但我只能憋著，擔心笑出聲害了自己，又連累敏敏姐。

怪只怪張老師的語言太幽默了，簡直是妙語連珠，一個接一個的笑話像浪潮一樣撲來，一浪緊跟著一浪，我實在抵擋不住，終于還是笑出聲來，自我“暴露”了。張老師讓我站起來，我膽戰(zhàn)心驚地站起來了，頭低著，準備迎接狂風暴雨的洗禮。

有不懷好意的男生在一旁起哄：“張老師，她躲在我們教室里偷聽您講課，把她趕出去！”

哪知張老師并沒有批評我，只是輕聲說了句：“原來是你這個小鬼呀！”就讓我坐了下去。我們學校是一所村小，老師和學生都來自同一個村。張老師是認識我的，我也是認識張老師的。

張老師吩附我坐下后，并沒有立即恢復講課，而是說了一段讓我終生難忘的話。他說：“這個伢了不得呀，才上三年級，就過來聽五年級的課。可見，她多么熱愛學習。我敢打包票，這個伢長大一定會有出息的！”

張老師的話讓我臉上發(fā)燙。幸好有昏黃的燈光做掩護，幸好有敏敏姐和她同桌的桌子做掩護，不然，我得當場羞死。

天知道，讀三年級的我為什么要參加五年級的夜自習，我僅僅是因為好奇，而不是因為好學。

實際上，我是一個怎樣的學生呢？成績平平，學習態(tài)度也不好，偶爾還不交作業(yè)，家里還窮，連學費也交不起，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因為學費問題被趕回家。我隨時都有輟學的風險，隨時可能卷了鋪蓋，跟著同村人外出學縫紉技術(shù)。

你能想象嗎？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農(nóng)村小女孩，一個成績平平的小學生，一個極少被表揚和夸贊的人，一個時常因交不上學費被趕回家的人，一個隨時可能面臨輟學的人，被張老師說成“這個伢長大一定會有出息的”你能想象，他的話在我內(nèi)心帶來了多大的沖擊嗎？

或許，張老師只是隨口一說罷了。而我卻當真了，把這句話擱在心里了。不只如此，我還時常把這句“這個伢長大一定會有出息的”從心間翻出來復習、回味和咀嚼。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煤油燈早已在時代的滾滾車輪中被淘汰了，但我還是時常會想起那個人生中獨一無二的夜晚，想起那個昏黃的煤油燈下的夜自習。

等我“熬”到小學五年級，張老師成了我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后，我總琢磨著做點“有出息”的事情給張老師看。當時，張老師隔兩個星期就會選出兩三篇優(yōu)秀作文拿出來當眾念。我就拼命寫作文，渴望有一天也能享此殊榮。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逮著一個機會了，張老師布置了一篇題為“我做過的一件好事”的作文。由于不久前，我的確為班級做過一件好事——用碎布頭和舊棉絮縫制了一個黑板擦，確實有東西可以寫。寫出來以后，我反復修改潤色。果然，這篇文章被張老師當作范文在班級讀了，他還讓我手抄了一份，張貼在學校的宣傳欄里。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多年后，我也站上了三尺講臺，成了一名教師。我當然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做教師，是因為在我求學的路上，很幸運地遇見了張老師，以及眾多像張老師一樣擁有美好心靈的老師。是他們，在潛移默化中把我引上了教育這條路。

我究竟有沒有成為張老師口中那個“有出息的人”？如果以擁有金錢的多少來衡量，我并沒有；如果以擁有“權(quán)力”的大小來衡量，我并沒有；如果以獲得榮譽的多寡來衡量，我也沒有。但如果以是否找到自己樂意終身堅守的事業(yè)來衡量，我認為我“出息”了；如果以對職業(yè)的敬畏、熱忱和對教育良知的堅守來衡量，我堅信我“出息”了。

張愛玲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張愛玲說的是愛情。其實，親情、友情、師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是的，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相遇來得恰到好處。我很幸運，在人生的啟蒙階段遇見了張老師。

（作者單位：浙江省寧波前灣新區(qū)科學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