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日子》：走出機械復制時代的生活

電影《完美的日子》是由維姆·文德斯編劇并執導，役所廣司主演的劇情片。役所廣司憑借其在影片中的卓越演技，成功斬獲了2023年戛納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的桂冠。影片將鏡頭對準了一位名叫平山的普通廁所清潔工，透過他看似平淡無奇卻富含哲理的日常生活，以一種詩意的方式深刻探討了自然與修行、潔凈與污濁、完美與缺陷這三個相互交織的主題。在平山的平凡世界里，我們見證了自然與修行的和諧共融，也看到了平山如何通過他的工作將污濁轉化為潔凈，深刻地啟發了我們思考完美與缺陷的辯證關系。平山的生活，盡管布滿了挑戰與不如意，但他仍以一種難能可貴的樂觀和接納態度去發現生活中的美好與完美。

一、自然與修行

影片以一個廣闊的東京黎明時的畫面開場，其中就包含了茂盛的樹木。樹冠與深藍色的天空形成的鮮明對比，預示著接下來將展開一段關于自然、城市與人生的故事。電影以主人公平山的日常起居為主要內容，他過著一種日本禪宗修行般的生活。影片前半個小時至一個小時，都是他生活的白描。如同和尚劈柴擔水，打坐念經，平山的生活充滿了儀式感，這種儀式感是他修行的一部分。他每天重復著相同的日常活動，如起床、刷牙、剃須、給盆栽澆水、挑選磁帶聽音樂、開車上班、清掃公共衛生間、吃三明治、拍照、泡澡、喝一杯、讀書到深夜等，這是典型的東方式極簡主義的宗教式的表達。“劈柴擔水，無非妙道；行住坐臥，皆在道場。”日常的勞碌可以鍛煉自己的品格甚至靈性，這些看似平凡無奇的活動，對平山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修行。平山住在東京晴空塔之下，他經常看向窗外，早上從家里出來的時候鏡頭總是有意無意地帶上這樣一個高高的塔。這個塔是象征性的符號，它是主人公心中的修禪之塔，是高貴品格的化身。這也能夠引發我們對生活的一些思考。影片提供了另一種生活方式一不用結婚生子，不需要負擔太多的世俗壓力，不需要和大家去競爭，也可以擁有這樣一種平靜、安穩甚至說內心世界無比豐富的生活。

《完美的日子》將自然景物與人物情感緊密相連，通過細膩的自然描繪來反映人物的內心世界。這種手法在呈現禪意時尤為明顯，樹木搖曳、樹影婆娑都是表達禪意的載體。平山在工作之余，喜歡抬頭看著高大的樹枝并用舊膠片相機拍攝下來。他通過拍攝“木漏九日”（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的瞬間）這一自然景象，來感受生命的美好和宇宙的奧秘，這種對自然的熱愛和敬畏體現了禪意中的“天人合一”思想。樹影隨著陽光的移動而變化，形成了斑駁的光影效果，既美麗又神秘。樹影象征著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成長，它記錄了歲月的痕跡，也見證了主人公內心的變化。主人公對樹影的關注和拍攝，可以看出他對生活細節的珍視和對生命意義的探索。他試圖通過捕捉這些轉瞬即逝的光影，來留住那些美好的瞬間，尋找內心的平靜和滿足。

二、潔凈與污濁

在電影《完美的日子》中，潔凈與污濁不僅是物質層面的對比，更是心靈狀態的象征。導演通過鏡頭將這兩種看似對立卻又相互依存的概念表現得淋漓盡致。主人公平山是一名廁所清潔工，他的工作環境雖然看起來污濁，但在他的精心清潔下，廁所變得煥然一新，充滿了潔凈感。這種潔凈不僅體現在物質層面，更是對心靈的一種凈化。神道教與佛教均高度重視清凈及六根清凈的理念，這一觀念在眾多宗教中亦可見其共鳴。潔凈的儀式和教誨不僅關注身體的干凈與環境的純凈，更深層次地映射出對精神層面的追求。這種潔凈不僅是外在的洗禮，更是內心道德純化的過程，其目的在于實現個人的圣潔。唯有達到圣潔之境，方能更加親近那神圣的存在。這一理念跨越宗教界限，體現了人類對于精神升華與神圣連接的共同向往。

屋子是內心秩序的一種表達，屋子亂則代表生活的一種失序。平山的住所雖然簡陋，但干凈整潔，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同時他的生活方式簡潔而有序。他每天清晨起床后，都會精心打理自己的居所，這種對環境的呵護體現了他對潔凈生活的追求。平山的內心世界同樣充滿了潔凈與寧靜，他熱愛音樂、書籍和攝影。這些愛好讓他能夠遠離塵器，沉浸在自我構建的潔凈世界中。他的心靈就像他清潔過的廁所一樣，明亮而純凈。

盡管平山個人的生活環境潔凈有序，但他所處的社會環境卻充滿了污濁與喧囂。城市的喧鬧與人心的浮躁，共同構成了對純凈生活狀態的沖擊。在電影敘事中，平山與他周圍人物的關系，雖然在大體上維持著和諧，卻也潛藏著某些不易察覺的陰暗面。影片巧妙地揭示了人物心靈深處的復雜與不潔。譬如，平山的同事隆志迫于經濟重壓，向平山求助借錢。這一情節深刻映射出現代社會中金錢是如何悄然侵蝕并扭曲人際關系的。再如，當平山伸出援手幫助一名走失兒童時，他所遭遇的誤解和輕視，無疑是對人性中冷漠與偏見的直接體現。此外，電影還巧妙地借助平山的夢境和回憶，細膩描繪了純凈與污濁之間那層微妙而復雜的聯系。在夢境的舞臺上，平山穿梭于光怪陸離的幻想世界，經歷著豐富多變的情感體驗。這些夢境不僅是對他現實生活片段的鏡像式反映，更是對他內心深處幽微情感的深度挖掘與探索。通過這些夢境，觀眾得以窺見平山內心世界的豐富層次，以及他對純凈與污濁交織的生活的獨特感悟。

三、完美與缺憾

在電影《完美的日子》中，完美與缺憾的表現貫穿了整個敘事。主人公平山的生活充滿了秩序與規律，他每天早起、洗漱、整潔打扮，然后前往工作地點，一絲不茍地完成清潔工作。這種日常生活的秩序體現了他對完美的追求。平山在工作中的專注與認真也展現了完美的態度，他不僅對廁所進行細致的清潔，還自帶小工具來應對各種清潔難題。除了工作，平山還熱愛音樂、書籍和攝影，這些愛好構成了他豐富的精神世界。他每天聽著自己珍藏的20世紀60至80年代的舊音樂磁帶，享受著音樂帶來的愉悅。平山還會拍攝樹木的照片，并以此為樂，這種對美的追求和記錄也體現了他精神世界的富足與安寧。

平山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也體驗到了生活的缺憾和不易。隨著生活的變化，平山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日常與價值，對自我認知產生了困惑。他意識到原本看似完美的生活其實充滿了脆弱性，很容易被外界因素所打破。缺憾在影片中的一種演繹是出走、人際關系疏離等情感上的缺失。這其實是導演維姆·文德斯在自己作品中一貫探討的主題，他習慣探討人類存在的深層意義，以及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連接和疏離。在他的另一部作品《德州巴黎》中，也講述了一個出走的故事一名叫特拉維斯的男子在美國西部的流浪生活中逐漸找回自己失去的記憶和身份。特拉維斯與家人的關系充滿了疏離感，他的出走不僅僅是對物質生活的逃避，更是對過去情感創傷的一種反應。《完美的日子》中并未明確展示平山的家庭背景，但從他與外甥女的互動中，我們可以推測出他與家人關系疏離，或者已經離開了原來的家庭環境。這暗示平山過去的情感經歷可能并不順利，因此他選擇了一種獨身的生活方式，避免與他人建立深入的情感聯系。這種逃避情感的行為，是他對過去情感傷害的防御機制，同時呈現為自我的禁錮與封閉。平山對舊磁帶、舊相機等的迷戀，是一種對老的質感的迷戀。他認為這些形式本身讓他覺得舒服，讓他能夠回到過去熟悉的領域，可以保護他不再去面對新的事物、新的關系。但是這也會成為一種障礙，使他不能走出過去的情緒形式，從而建立新的美好的關系，這是他的人生困境。

在《完美的日子》中，平山的生活并不能單純用“理想”這樣的詞去概括，他的生活循規蹈矩同時自我沉溺。他仿佛置身于一座自我構建的迷城之中，無法逃脫家庭關系的裂痕，無法追尋新的親密關系，更難以敞開心扉去愛他人。這種生活狀態，或許是他為了保持某種神秘感和安全感而做出的選擇，但同時也是一種自我欺騙和逃避。當愛的光芒試圖穿透這座迷城，拉近他與他人的距離時，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短處和對方的不盡如人意。這種親密關系的建立，讓他感到不安和恐懼。因為他深知，一旦暴露真實的自己，那些自己精心設計的生活結構和觀念體系都可能轟然倒塌。電影通過主人公的生活狀態，深刻揭示了人性中的脆弱與掙扎，以及面對真實自我和他人時所需的勇氣與智慧。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