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野：為鄉村孩子繪制“紅果果”的夢

“一片一望無際的田野里，手拿畫筆，身旁有一群快樂的孩子。”—全國優秀教師、吉林省最美教師暨黃大年式好老師王曉野說，如果畫一幅自畫像，一定要畫這樣的自己；如果描繪教育事業，一定要用紅色。今年53歲的她依舊像孩子一樣，能讓想象力“起舞”，把童年的色彩留住。她的教育理想是“幫孩子找到發現美的眼晴，讓孩子擁有快樂的童年”。為此，她曾奔赴城市尋找答案，又回歸山鄉傳遞夢想。今年是她在鄉村支教的第十個年頭。她說：“退休之前還有七年，我會一直在山里。”

理想與現實的碰撞

大山里出生，自然中長大。王曉野時常這樣介紹自己。一個女娃取名“曉野”，在1972年的小山村是十分特別的。她回憶道：“父親是知青，他希望我在山野里自在成長，找到不一樣的自己。”提起童年，她總是歡欣和驕傲的。玩泥巴，掏鳥窩，采摘野花野果，追逐歡騰的小溪......與大自然玩耍是她童年快樂的秘籍。

自信使她與美術結下不解的緣分。童年的王曉野最喜歡唱歌跳舞，但在一次舞蹈課上，她因為身材高大被老師“扒拉”到一旁，從此再也提不起熱愛音樂的勇氣。在一節勞動課上，美術老師組織縫扣子比賽，她得了第一名。“老師說我很靈，”王曉野笑語盈盈，“美術老師也是知青，她鼓勵我好好學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課堂上，老師幾筆就能勾勒出她從未見過的火車、汽車，讓王曉野第一次窺探到大山外的另一片天地，不由心生向往。“一定要走出山村”成了她的第一個人生目標。

1993年，王曉野如愿考入吉林師范學院美術系。畢業之后，她去往吉林市龍潭區第二實驗小學任教。城市更新了她的人生坐標，卻模糊了她的教育理想。無論寒來暑往，還是風起雨落，城市的快節奏從不停止，催著人們爭相追趕。由于學業的重壓與家長的焦慮，王曉野發現身邊的孩子們離快樂和自信越來越遠。理想與現實間的反差，令她日漸迷茫與焦灼。她開始思索如何在教學育人的過程中讓孩子們重獲童年的快樂，建立對學習和成長的自信心。

以自然為師，以生活為教材

2015年，王曉野來到距家幾十里的金珠鎮金珠學校支教。得知來的是美術教師，校長一度有些失望，提出“更需要語文、數學老師”。他同村民們一樣，心里有個疑問，“農村娃學美術頂啥用”。王曉野怎能不清楚這些質疑？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她關心的只有鄉村孩子從未上過專業美術課這件事。

“寸草綠童心”是王曉野在鄉村支教的第一堂課。她帶領23名學生去校門口采了許多狗尾草。她問學生如何才能幫狗尾草延續生命，有學生回答把它們插在水瓶里。她又問如何能讓狗尾草更漂亮，有學生提出把它們高低錯落地放在一起。待學生享受過一場特別的插花活動后，她組織學生把狗尾草“綻放的生命力”畫出來。課程的最后，她還教學生把狗尾草編成小兔子、小狐貍。“孩子們比我更懂狗尾草，了解一年四季里它的色彩、模樣，”王曉野說，“只要幫孩子打開思路，以自然為師，人人都是藝術家。”

在鄉村支教的十年來，王曉野從沒上過一節重復的課。她坦陳，鄉村美術課不能照本宣科，要創造性地利用教材，即以生活為教材。四季流轉，她帶領學生春來畫野花，夏日畫蛔蛔，秋天畫豐收，冬季畫霧凇。雨過天青，她帶領學生在雨鞋上作畫，用泥巴塑像，與小水坑里的倒影互動。父親節，她帶領學生在磚頭上畫出父親勞動的身影，錄制視頻向忙于生計的父親表達愛。“身邊的一切都可以進行藝術創作。”王曉野的教學靈感如清泉涌動，永不枯竭，她說：“真正的創造力在孩子身上，是鄉村孩子成就了我。”

考慮到一節課40分鐘對“沉浸式”美術學習來說不夠用，王曉野與校長商定“上大課”。她的課不是以分鐘計，而是按小時算，有時要連上半天。她的課堂形式一直是“野路子”。去年冬天，王曉野與12名學生在黑頂子村的冰面上鏟出一條一百多米的巨龍，造出個十里八鄉的網紅打卡地。得知村里一位老奶奶會攤煎餅，她就帶著9名學生去老奶奶家上了一堂課。學生先聽老奶奶講述制作煎餅的工序，再觀看她攤煎餅的手法，然后將她攤煎餅的場景搬到畫面里，最后把攤好的煎餅吃進了肚里，也把攤煎餅這項生活技能裝進了心里。王曉野還請音樂教師在現場作了一首煎餅歌，同學生一起留下了美妙的歌聲。王曉野常常邀請村民參與這樣的教學共創活動，并以此在傳統文化、民俗等領域開設了新的美術課程。她提道：“老師不是萬能的，我也不是真正的農民，但鄉村里的確有許多了不起的藝術家。”

2018年5月，吉林省教育廳邀請王曉野和鄉村學生去北京參加教育部舉辦的展示交流活動。她申請支教那年，兒子剛讀高一。接到邀請時距離兒子高考只剩下28天的時間。面對兒子的人生大事和鄉村孩子的珍貴機遇，她犯了難。“兒子對我說，媽媽你去吧，帶弟弟妹妹們去北京更重要。”王曉野言語里滿是欣慰，“他自己也考上了北京化工大學。”每當有親朋詢問教子良方，她就笑著回答：“我為鄉村孩子努力的時候，也有人在為我的孩子付出。做教育不是犧牲，而是收獲。”王曉野帶著王嘉偉和其他三個孩子從田間地頭出發，一路畫到北京。十天的北京之行，就有可能改變孩子們一生的軌跡。王曉野與他們約定：“十年之后，你們再帶老師畫一次北京。”

初來支教時，王曉野曾把2003年為城市學生制作的畫冊送給鄉村學生。有孩子看著精美的畫冊和畫面里陌生的風景嘆息道：“你們城里真好，我們差遠了。”那時起，王曉野就決定要為鄉村學生收錄作品集，到2019年，終于出版了中英文雙語的《山里紅美術教室學生作品精選》。王曉野把作品集拿給當年的學生時，他們已經初三了。“我問孩子們還覺得自己‘差遠了’嗎？他們說不差，一點都不差。”學生收獲的不只是一本童年的作品集，更是一筆一畫中找回的自信。在她源源不絕的教學創新與孜孜不倦的教學實踐過程中，村民們也開始認同美術教育的重要性，鄉村美育的視野逐漸打開。

這一次，為喚醒鄉村而來

2018年9月，王曉野向教育局申請每周抽出兩天時間分別去更加偏遠的楊木荒溝小學和缸窯大屯小學兩個教學點走教。前兩年，荒溝小學與大屯小學相繼因沒有學生入學而停辦，曾經的校舍空置，校園變為了養殖場。去年9月，她再一次向教育局提出申請，決定告別相伴九年的金珠學校，轉去缸窯鎮中心小學（以下簡稱“缸窯小學”）支教。缸窯鎮地處龍潭區東北部的山區，憑借優質的黏土資源，早在清代就以制陶聞名于世。“天時地利，但沒有利用起來”，王曉野介紹，她因地制宜地建立了一套新的鄉土課程體系，包含山中萬物鄉村特色課程、“你好·舊時光”傳統文化課程以及藝術助力鄉村振興課程。

“你好·舊時光”傳統文化課程中，王曉野會和學生一起圍坐在土炕上，用搪瓷盤作畫；也會帶學生采集高粱稈，一邊聽村里的老爺爺講過去的故事，一邊學他用高粱稈制作眼鏡、蛔蛔籠子、馬車等。一次二年級的課上，她問學生見過哪些老物件，如果要選一件想選什么？有什么想對它說的？有哪些感受？學生的回答中，可以提煉出“童年”“歲月”“塵土”“記憶”等關鍵詞。她追問，這些老物件為什么褪色了？有學生回答這是“歲月的痕跡”。之后她引導學生一起在畫紙上給老物件換上最美的顏色。老物件里有許多故事，故事里藏著許多舊時的情感與記憶。“這些課程打開了時空隧道，”王曉野講述，“孩子們回到爺爺奶奶的童年世界里，感受塵封在老物件和舊游戲中的無窮樂趣和智慧。”

畫筆是最簡單的畫畫工具，也是最難的畫畫工具。王曉野的學生，人人都能畫出精美而生動的線描畫。被問及為何專注于教線描畫，她解釋道：“其實當初只是就地取材。鄉村不比城市，孩子們的家庭很難負擔購買畫具和顏料的費用。”王曉野如今的課堂里色彩越來越多。缸窯小學的美術教室有幾扇窗戶正對著學校的廁所，為了化解大家來來往往目光交匯時的尷尬，有學生在玻璃上設計了七彩的“洛可可風”幾何圖形，繪制了獨特的“藝術之窗”。缸窯小學的校園呈階梯式立體分布，高低錯落的長階梯和石板路盤繞校園。王曉野覺得校園缺少色彩，“沒有色彩就沒有生命力”。于是，她在校長和教育局領導的協助下，與長春工程學院聯合舉辦了“大手牽小手·共繪彩虹路”活動，將校園里所有臺階和石板路都變成了凝結夢想與希望的七彩之路。

王曉野說自己是山里娃，對鄉村有扯不斷的牽掛。“如今的鄉村沒有活力，”她的話語里滿是憂慮，“村子里幾乎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她表示，開設藝術與鄉村振興課程的自的就是希望通過開展學生與村里老人的教學共創活動，給鄉村注入生機，引進更多資源助力鄉村振興。

58歲的遲慧春在缸窯鎮楊木村當了大半輩子農民。從王曉野在荒溝小學和大屯小學走教時起，遲大哥就被她的美術課深深地觸動。原來，遲大哥從小就酷愛畫畫，奈何家境貧苦，只得聽從父母安排，早早地下地種田，賺錢養家。王曉野的美術課重新點燃了他童年的熱愛。“六年來只要有課，他準來和孩子們一起上課。”王曉野講述，“遲大哥有生活，愛美術，是一位農民藝術家。”如今，他已經拿起畫筆，去城里的老年大學當美術教師了。

王曉野在每一所支教的學校，都會成立一間美術教室。她的美術教室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墻上掛滿了學生的畫作，桌上擺滿了稻草、高梁稈、老物件等“教材”，幾張桌子拼在一起，椅子圍成一圈。她的美術教室里可見一面裸露的紅磚墻。大屯小學美術教室的磚墻特地把磚頭斜著對貼，拼出半面別致的花墻，又把橫著鋪的磚頭作墻裙，上面還有孩子們用碳素筆畫的“父親勞動的身影”。缸窯小學美術教室的磚墻則留有許多凸出的磚塊，上面擺放著各種陶藝品，并在墻壁的角落里砌起一個“井”字形的置物架。被問及這些磚墻是不是專門設計的，一陣爽朗的笑聲之后，她回答道：“是呀！環境育人也很重要，美術教室就要有藝術的樣子。磚頭是村里隨處可見的，砌墻用的材料是黃泥，既沒有成本，又貼近自然。”

“一抹希望的紅”

回望成長的道路，王曉野深知讓鄉村孩子了解村外廣闊世界的重要性。2015年，她創建了“山里紅”美術教室，還自學寫腳本、視頻剪輯等新媒體技術，為“山里紅”美術教室開通了微信公眾號和視頻號。她把鄉村美術課拍成微電影，在網絡上吸粉無數。山里紅是一種極具生命力的野生山楂樹，種子撒在哪里都能頑強生長。王曉野給美術教室取名“山里紅”，寓意著“一抹希望的紅”。2018年開始，她每周五面向全國18個省、700多所學校、2200多個班級上網絡直播課，給更多的鄉村孩子傳遞夢想的力量。

張露曾就讀于龍潭區第二實驗小學，今年32歲的她已經成為吉林動畫學院的一名教師。一次會議現場，張露遇到了受邀來作報告的王曉野。會后，她趕忙與兒時的恩師取得聯系，從此便開始利用休息日跟隨王曉野去給鄉村孩子上課。最近，張露與鄉村孩子們一起制作了方便面的定格動畫。“我在鄉村孩子身上看到了天然的熱愛和純粹的靈感。”張露講述，自己帶的大學生作畫時總是難以擺脫“參考”的習慣，缺乏思維能力，希望他們走出教室、走向鄉野、走進生活，重新像孩子一樣創作。她稱小學時遇到王曉野是“萬里挑一的幸運”。“曉野老師每節課都拿出不一樣的材料，那時的課堂就十分熱鬧。”她敬佩王曉野全心全意地投入教學，讓每節課都有新意，持續吸引耐心有限的孩子們愛上美術。張露曾做過動畫美術和制片人，在創作面向兒童的動畫科普影片時發現，許多內容脫離生活、缺乏實感，于是便轉行當了教師。她說：“得益于曉野老師26年前給童年的我種下熱愛美術、積極思辨、樂于創造的種子，我才有今天的收獲。”

去年，王嘉偉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當地重點高中，距離和老師的“十年之約”又近了一步。“描繪自然，對話世界”一直印在“山里紅”美術教室的背景墻上。王曉野滿懷熱忱地說：“希望越來越多的鄉村孩子都能尋得更廣闊的大地，收獲夢想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