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天陰陰的,寒氣如冰,好像要下雪。
從北京王府井大街向西,是燈市口。往西走兩百米光景,便是豐富胡同。朝里望,胡同窄窄的、彎彎的,看不見底。
胡同有歷史。乾隆時,稱風箏胡同,居民大多做風箏;宣統年間,叫豐盛胡同;新中國成立后,改為豐富胡同。胡同19號,曾住著老舍先生。
按箭頭所指,我們踏步胡同,從東門進。跨檻入門,玲瓏有致的一塊影壁映入眼簾,中央鑲嵌一個“福”字,有王羲之的味道,落款是先生的夫人胡絜青。轉身進院,又是一座影壁,還像剛才的模樣,如出一轍。
時間為經,地點為緯,先生的生命波瀾起伏。若論中國近現代史,說先生是一道縮影,不為過。咿呀學語時,清政府風雨飄搖,“滿城都是刀光血影”,先生深感弱國的悲哀。英倫時光,先生對異邦文化兼容并蓄,探索國民性,尋求強國之道。抗日戰爭爆發,男兒請纓,先生化筆為槍,投身宣傳第一線。赴美交流,先生心系國家,北京土地的哺育、滋養,雜院里的老少街坊,在先生筆下鮮活生動。“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乃肺腑之語也。新中國煥然站立,先生疾疾歸國,義無反顧。
聳立眼前的,是兩棵樹,比屋脊還高許多。鐵干豎直,黛枝遒勁,蓬蓬然如一對巨大的傘骨。撫摸,端詳,我發現是柿樹。哦,那年春天,先生和夫人親手栽種。俟秋,紅柿滿枝。天日地月,夫人美其名曰:“丹柿小院。”好景隨春,好運順秋,其時,先生的生活頗是隨心。早起練拳,上午寫作,下午辦公。長河星空,相約清澈,其文字深刻、偉岸。閑暇之際,養花,逗貓,玩牌。歲歲年年,院內總是鮮花絢麗,尤以冬菊為著,熠熠照人。這樣的時光,地利,人和,心安。我站在樹下,仿佛看到紅柿滿掛在頭頂,芬芳繚繞。而先生一家,則其樂融融矣。
文學巨匠,浩如繁星;喜怒哀樂,不一而足。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講現代文學,我就知道,1966年8月24日,是個悲哀的日子。那一天清晨,年近古稀的先生獨自走出小院,躑躅,彷徨,一步一回頭。京城西北角,有個太平湖。然而,太平湖里不太平,先生凄然行吟。世道不無荒唐,先生的心事何人得知?天黑下來了,京城燈光迷離。冷月俯望,心懷幾傷?先生坐了一夜,起立,回眸,縱身投湖……人間的故事,都逃不過分離。但是,先生這樣的訣別,太無奈,也太潦草了,讓人幾度扼腕。暌隔四十年,遠處八寶山墓墻上刻著先生自己的一句話。文字是安靜的,卻又振聾發聵。先生曾說:“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贈我一塊短碑,上刻: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里。”我就想,煌煌在天的先生可否如愿?
院子西南角,端坐一口大缸,面徑一米有余。外壁兩字:魚缸。先生喜歡養金魚。繁大的創作,間以小歇,與魚同樂。年復一年,雅興盎然。而今,醬黃色大缸猶在,卻空空如也,水和魚呢?是的,人去了,魚沒了,剩下孤零零的大缸,披霜凝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古之人不余欺也。
世相紛紜,水落而石出。如今,先生的故居已成展室。盤桓院中,我百思洶涌,我不想匆匆地去參觀。先生執筆著文,數千萬言。然而,先生從不自滿,精益求精。難怪有人嘖嘖仰止:“世態畫卷看茶館,龍須溝畔換新顏。駱駝祥子苦掙扎,四世同堂皆京味。”我回憶先生的綺麗文章,卻是這樣的定語:作品高山兮聳然立峰,生命一湖兮慘烈落底。
一字,一樹,一缸,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萬丈紅塵,生如烈焰,文人的命運可有讖語?曾幾何時,敞口大缸里的金魚是快樂的,紅悠悠自由自在。柿樹年年紅,彤彤的水靈甜美。影壁的福字,是紅火火的勝慶。正反兩面都是福字,兩個影壁,事事如意。哦,年年有魚(余),事事(柿柿)如意,壁壁(比比)得福。但愿先生的生命璀璨不朽,馭仙風、駕祥云,微笑向暖處,錦筆再生花。
我徘徊于小院里,轉了三圈,遐想先生的一幀幀生活場景。來參觀的絡繹不絕,大多是年輕人,還有小學生。我觀摩了三個展室,浮光掠影。正房中堂的地方,有先生一張照片,眼神深邃、憂戚、仁厚。前足沉重,后腳寂寥,我不忍細看、不敢深思。眼底霜濃,心底雪重,念予眉間,誰人來評?我離開院子,再也不敢停留,怕自己悲楚。好像一停留,歷史的白發就會飛到我頭上。
臨走,殤云漫天。時近黃昏,天空卻比我們來時亮了。冷還是冷,可感覺比來時輕緩了些。天地大情,故居沉沉淹沒在暮靄中。望穿天涯,先生在哪里?我沒能從先生的眼光里走出來。
回頭,不走人行道了,太滯澀。跨步街道邊沿,我往前大步走,口中念念有詞:先生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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