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嬤是嘉興人,說的嘉興話卻不算標準,也許是因為她來杭州很長時間了。
我小時候,總見她坐在老藤椅上曬太陽,嘴里念著“什么時候才到端午”,手里偶爾打打毛衣。我坐在她腳邊逗弄著小橘貓,腳上穿的繡花鞋,花樣是她拿手的蘇繡,身上的毛衣也是她織的。
三月的陽光潑灑下來,曬得人汗津津的,我偷偷卷起袖子。她合著眼,輕輕搖晃藤椅,冷不丁說一句:“仔細受涼,到時候吃多少枇杷膏也不管用呀!”
我笑嘻嘻地把袖子往下一拉,又彎下腰逗弄小橘貓。
初夏倒并非十分熱,卻也擾人心緒。我把白藕似的小腿浸在池中,貪婪地感受著那份清涼。阿嬤在廚房里洗著箬竹葉。庭院外的青石板上,青苔又覆了一層。蟬鳴聲開始響起。翠竹之間掩映著幾棵桂花樹、梧桐樹,我抬眼望去,綠意深濃。
“伢兒,不要在冷水里泡腳,有寒氣的。你快過來幫幫阿嬤。”
我穿好鞋,腳上的水浸濕了布鞋的邊緣。我步履輕快地走向阿嬤,看她一人佝僂著身子忙活。瓷碗里的箬竹葉染得清水泛綠,我興奮地伸手拈起一片,濕漉漉、滑溜溜的,好像我之前偷偷捉的泥鰍。想到這里,我不禁掩唇一笑:這事可不好告訴阿嬤,不然她又要擔心了。她見我笑,故作嚴肅地說:“又笑。”
“阿嬤不要怪我啦!”
“你一天到晚嬉皮笑臉,不好好干活兒,真是個小猢猻!”她罵著,低下頭,嘴角的笑意卻再也藏不住。
我把她昨夜泡好的糯米拿出來,把泡米的水倒進小碗里,端著水去澆了園中的紫甘藍,又回來幫忙腌肉。幾趟跑下來,我的額上已滲出了汗水。阿嬤看見了,讓我去歇著。
我快活地跑去小河邊。寬大的荷葉一片連著一片,綠意簡直濃得發狠,濃得發狂。我拽住一片葉子,跳入河中,河水帶來的清涼頓時遍布全身。
我回家時,阿嬤仍在廚房里忙活,夏風挾著濃濃的糯米香灌入我的鼻腔。我興奮地跑進廚房,看阿嬤包粽子。
只見阿嬤取了兩片箬竹葉,將葉片交疊在一起,用指腹按住左邊的口,取一捧糯米,塞進去填實,再從壇子中取出兩片五花肉,鋪在糯米上,添上雞蛋黃,又填入醬油浸過的糯米,攏一攏葉片,捏出角,一只四角蛋黃肉粽便做好了。
阿嬤手邊另一個盆里裝的是被堿水浸過的灰湯粽。琦君女士在《粽子里的鄉愁》中寫道,灰湯粽有股子特別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她一口氣可以吃兩個。我也是。灰湯粽口味咸香,還帶著些草木香,雖什么餡料也不加,卻十分好吃。
再就是羊尾細沙餡的粽子。阿嬤包粽子時,我總是趁她不注意,用小木勺偷偷舀一些細細軟軟的豆沙含在嘴里,聽憑細密的甜味彌漫在口腔中。我最中意的甜味兒其實是桂花蜜,但除了它,最好的便是這細膩的豆沙。
蜜棗粽的制作流程則更煩瑣。軟軟的紅棗去了核,要用小木槌輕輕地敲爛。
只有阿嬤包的蛋黃肉粽才是最香的。嘉興的肉粽被她帶來了杭州,帶入我的生活。我關于小時候的記憶,就是房子上漫著裊裊炊煙,散進竹林中,房內四處飄散著堿水的草木香、肉粽的咸香、豆沙的甜香。我總會坐在小石凳上,等著吃煮好的灰湯粽。
阿嬤會留幾個蜜棗粽給那些要嫁人的女孩子。她們得了阿嬤的粽子,笑眼彎彎地用杭州話講謝謝。我站在阿嬤身后時,那些女孩子會從口袋里取出一捧炒瓜子或糖栗子,塞進我的手里。我也用我蹩腳的杭州話說謝謝,阿嬤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后來,阿嬤老了,手總是哆哆嗦嗦的,再也拈不起水里的箬竹葉了。每到端午,我總會回去看她,讓她教我包粽子。我拿起粽葉,抓一把濕漉漉的糯米,藏進一顆咸蛋黃,包好后,讓阿嬤幫我纏紅線。我逗她:“阿嬤打的結沒我打的好看。”
她只是笑,一邊笑,一邊罵我笨,不厭其煩地從旁指揮。我心里難過——可惜阿嬤那雙手,再也打不好一個結。
她最后教我包的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白水粽——一種沒有餡的粽子。我心里奇怪,這么簡單還要教,三兩下包好就完事了。她皺著眉,忍受著我的吐槽。
“阿嬤,這個粽子的做法太簡單了。”
“阿嬤,這個粽子一看就不好吃。”
“阿嬤,這個粽子有什么用啊?”
“阿嬤——”
春寒料峭,長空縹緲,我沿著山路往山頂走,一個人,提著一袋白水粽。到了山頂,天色陰沉,一塊塊大石頭橫亙在我和她中間,我并不覺得可怕,一步步向前走。
到了,總算是到了,我蹲下來,把粽子一字排開,周圍一片寂靜。
(本刊原創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