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具身認知理論;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情感認知;記憶建構 中圖分類號:K265.6;B842 文獻標識碼:A
具身認知理論強調身體并非認知的被動載體,其內在的感覺系統和運動系統在認知過程中扮演核心角色。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是為銘記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暴行而籌建的,是對遭受屠殺的遇難者表達緬懷情感的紀念性建筑。當參觀者步入紀念館內,便開始調動各種感官主動感知場館信息,也因此獲得南京大屠殺事件帶來的情感沖擊,激發因戰爭引起的最基本的情感體驗一一對戰爭的悲憤、對侵略者的遣責等。隨著進一步行動和探索,參觀者能夠感受到場館主題設計表達的情感思想變化,形成更為復雜和多維的情感認知結構。當身體感知、行動與心靈交互時,參觀者對于這一歷史事件的情感認知將得到鞏固與強化。在進入場館后,基于感知、解讀場館媒介表達的歷史信息和特定互動,建構具身記憶。通過網絡媒介滲透信息和節點化的儀式實踐,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創傷記憶嵌入至日常生活的時間紋理中,并被反復喚醒。最終,創傷記憶匯聚成強大的力量,促使人們銘記歷史,強化國家認同,激發民族復興的責任感。本文基于具身認知理論,研究侵華日軍南京大文章編號:1672-8122(2025)05-0093-04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空間敘述建構,旨在為戰爭類紀念館建構情感認知提供借鑒。
一、理解具身認知理論
(一)具身認知的核心概念
具身認知理論起源于哲學領域,主要探討身體與心智的關系。在哲學史上,“身心二元論”曾長期占據主導地位。以笛卡爾為代表的哲學家認為,“心的本質是能思維,但沒有廣延;物或身的本質是有廣延,卻不能思維”[],由此確立了“身心二元論”觀點。然而,這種觀點存在一些困境,即把人的認知單純視為大腦的內部活動,心靈無法確保觀念與外部世界的一致性,進而引發了對外部世界存在的懷疑論。為克服“身心二元論”困境,梅洛·龐蒂于1945年發展了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理論,提出人的知覺和意識以身體為中介,才能“在世界中”[2]。簡而言之,我們可以將具身認知理解為認知、身體和環境是相互聯系的。認知是基于身體的感覺系統和運動系統的,是身體化的、情境化的,深深植根于身體與環境的互動之中。不同的身體感覺與運動在不同環境中可形成不同的體驗、知覺與思維方式,進而影響人的情感與表達。
(二)具身認知的運作機制
“心智在大腦中,大腦在身體中,身體在環境中。”[3]在具身認知理論視域下,參觀者以身體作為媒介感受空間時,主要通過三條核心路徑影響認知。其一,感官體驗是認知的起點。當個體置身于紀念館打造的半封閉式環境中,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將不斷被刺激,接收來自場館表達的各種信息。這些信息通過神經通路傳遞到大腦,經過大腦的整合與解讀,對場景中的人物與情節感同身受,形成初步的認知。其二,運動反饋機制影響認知的結構。當個體在紀念館進行身體運動時,無論是簡單的肢體動作還是復雜的行為模式,均能借助運動反饋機制,捕捉場館空間變化時傳播的信息、表達的情感變化,并產生不同于前一環境的情感反應,形成對情境的認知結構。其三,由于認知的發展是動態性的、情境性的,因而身心交融與環境互動尤為重要。通過身體與環境的交流,個體在對環境產生感知與情緒反應時,也會影響自身對所在空間環境的下一步選擇。感官知覺同身體運動耦合,由此形成循環往復的過程。
(三)具身認知在情感與記憶中的作用
具身認知理論認為,參觀紀念館過程中,個體在情感認知、記憶建構中的身體參與和體驗,有助于其在多元文化的社會環境中堅定文化自信,強化民族認同感。在情感認知方面,身體狀態與情感體驗密切相連。情感是人對客觀事物的主觀體驗,既受到個體經驗背景、價值觀等影響,也受到外界環境刺激的影響。在進行紀念館設計時,設計師通常會融入與場館主題寓意相符合的情感元素,從而使場館建筑形成的環境與情感能夠有機地融為一體。當參觀者在館內進行“體化實踐”時,身體的感官體驗和運動反饋將引發個體的情感體驗。隨后,通過大腦的思考和反應,個體對自身的情感狀態進行識別與理解,便與場館達成情感上的互動,形成情感認知。在記憶建構方面,身體體驗在記憶形成與存儲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記憶是過去經驗的追溯與重構,個體記憶往往在社會環境中被建構。情感與記憶互為聯系紐帶,有助于個體在多元文化的社會環境中保持文化自信,強化民族認同。
二、具身認知視域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情感認知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作為銘記歷史、傳遞和平理念的紀念型和教育型場館,其空間形態、展覽路線等要素均圍繞南京大屠殺這一事件進行敘事。館內的文字圖片和光線聲音隱喻均蘊含悲愴、遣責等情感表達。情感元素由此微妙且有效地融入紀念館所在的空間環境之中。在紀念館的敘事空間中觀覽時,個體情感相伴感官感知、身體運動、身心交互而生,并對自身的情感狀態進行識別、理解。
(一)身體感知建構對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情感認知基礎
從感覺系統來看,身體的各種感官,如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以及綜合體感,是個體與外界環境進行信息交互的首要通道。通過感官,個體能夠感知到環境中各種藝術裝置(如雕塑、聲音、材料質地等)帶來的刺激,這些豐富的感知信息構成了認知的原始素材。當人們協調身體的各個感官,通過組合應用對空間進行感知,形成特定的情感體驗。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突破單一感官的遮蔽與桂梏,在視覺具身方面,館外的群雕將再現真實場景作為構建目標,形象刻畫遭遇劫難時的逃亡景象,讓參觀者感受遇難者的無助。在聽覺具身方面,展館的序廳每隔十二秒就有一滴水滴聲,象征一條生命的流逝,令人感到局促不安和痛心。在觸覺具身方面,材料成為參觀者的主要觸覺體驗來源,其自帶的屬性成為情感表達的語言方式,引發人們產生相應的情感觸動。如了無生機的鵝卵石廣場,讓參觀者聯想起死亡的寂靜,心情愈發沉重。在紀念館中,各種感知體驗組合交互,參觀者跨越時空,真實感受大屠殺歷史場景,與遇難者、親歷者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形成初步的情感認知體驗。
(二)身體行動塑造對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情感認知結構
運動系統作為連接大腦與身體的橋梁,是通向認知領域的重要通道。正如哲學家梅洛·龐蒂所說:
“靈魂和身體的結合每時每刻都在存在的運動中實現。”[2]其中,行進是最簡單的運動方式。在紀念館內,按照設計好的路線,參觀者將隨著空間的變化,循序漸進感受動態的敘事語言和情感表達。在行走過程中串聯感受,形成線性的認知結構。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設計時,將空間結構的情感象征意義同參觀路徑設置相匹配,讓參觀者隨著行進,情感體驗經歷從開端到高潮再到結束的過程。步入序廳,中央聚光燈照亮觸目驚心的死難者人數,初步奠定悲傷基調;經過序廳盡頭,展陳內容隨之推進,日軍火燒、砍殺、活埋等殺戮行為被一一展現,逐步鋪墊情緒高潮;隨后進入萬人坑遺址展廳,白骨累累觸目驚心,參觀者的悲愴情緒達到高潮;繼而進入光線幽暗、四壁光滑的冥思廳,平復此前激動憤恨的心情;最后從室內走出,進入和平廣場,悠長的空間用于緩和場館帶給參觀者壓抑已久的悲痛,讓他們切實體會到奔赴勝利和邁向未來的積極情感。從戰爭到殺戮,再到抗戰勝利,參觀者的情緒隨著空間轉換依次產生、發展、平息,并形成完整情感體驗和認知結構。
(三)身心交互影響對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情感認知發展
具身認知理論強調的“身體”并不是指單純的軀體,而是活的身體或者現象的身體,是心智的肉身化和身體的靈性化,是身心合一的身體[4]。身體與心靈感受二者相互聯系與影響,形成耦合關系。一方面,身體通過實踐探索為情感認知的形成提供原始動力;另一方面,隨著情感認知的深化,身體會受到情緒性的鼓勵繼續保持實踐行為,以尋求更加豐富和完善的體驗。這種身心交互的動態循環將促進情感認知的深化。
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內進行感知時,參觀者看到刻畫的遇難者雕塑、聽到渾厚的鐘聲、觸摸到粗糙的墻體時,視覺上的震撼、聽覺上的觸動、觸覺上的真實感等切身體驗即刻引發悲憤、同情等生理上的情感反應,由此體會到場館獨特的空間張力和敘事情感。在場館內行進,強烈的情感促使個體與歷史親歷者、見證者產生認知聯結,以更加嚴肅和凝重的態度解讀文物史料、音視頻、建筑材料等信息表達的涵義與情感。經由動態反復的具身體驗,身體與場館空間相融,參觀者能夠深刻感受到南京大屠殺事件帶給個體、民族的創傷,獲得悲愴等情感體驗。同時,對于戰爭苦難的切膚之痛沖擊挑戰著自身認知的局限性,從而形成整體的認知觀。
三、具身認知視域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記憶建構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作為社會建構的產物,為體驗與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件有關的經歷提供了具身場域,是記憶的物質載體。場館通過多樣媒介和互動設計,為參觀者提供追溯歷史的通道,建構具身記憶。在日常生活中,參觀者因有關南京大屠殺事件的信息刺激再次喚醒創傷記憶。基于創傷記憶的建構與喚醒,不斷認同民族精神,厚植家國情懷。
(一)空間場域內建構具身記憶
記憶是大腦的一個功能,由“物”喚起,并且與人所生存的物質環境相關聯[5]。其建構不僅限于一種媒介,能以不同的形式在空間環境里的記憶裝置中流動,并出現于公眾視野,被人們感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將歷史記憶在不同媒介中再現,并嵌入互動式設計,讓歷史變得“可參觀”“可體驗”,使得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創傷記憶變得“可感知”,從而建構參觀者的具身記憶。
一方面,紀念館內展陳媒介形式多元化。紀念館通過建筑雕塑設計、實物資料陳列、圖片影像敘事、場景復原、光線色調等手段塑造空間,構成獨特的記憶情境。通過身體對多種媒介的具身認知,參觀者能夠切身感受到昏暗燈光營造出的悲痛氛圍以及歷史的沉重感。另一方面,紀念館內互動性儀式多樣化。在進入場館前,參觀者可領取白色菊花,而后行至館內張純如雕塑等獻花點進行獻花;從主展廳出來后,還可選擇電子或者紙質留言抒發對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感受。此類互動設計,能夠搭建起個體與環境的情感通道,讓參觀者從“展外人”變成“展內人”,并將自身的現場體驗與記憶進行有效聯結,在感知和互動中,實現具身記憶的沉浸式刻寫。
(二)生活空間中喚醒創傷記憶
記憶既能在空間場域內建構,也能在日常生活中實現周期性的喚醒。參觀者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進行具身體驗時,借助感官體驗和運動系統,將創傷記憶沉淀于內心。基于此,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面對類似歷史信息與議題時,便能提取內心深處關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記憶。
記憶因信息的刺激喚醒于身體,流動于社會。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打破物理空間的局限性,借助新媒體平臺,將歷史創傷延伸至參觀者的日常生活,嵌入更為廣闊的網絡空間。例如,在官方微博發布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文字和視頻資料,更新幸存者如今的生活狀態,展示參觀者的留言感悟等,讓人們不斷勾連起參觀時了解到的殘酷史實真相與歷史記憶。此外,每年的12月13日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南京市人民政府等單位組織安排在南京城進行鳴笛,人們在聽到笛聲后,自發停下腳步進行默哀。經由此類碎片化敘事、儀式化實踐,人們在接收與南京大屠殺事件相關的信息時,潛移默化地將其與大屠殺的歷史意義緊密結合,調動因具身體驗獲得的記憶拼圖,并統一編碼,通過重復解讀、喚醒,使得創傷記憶在生活場景中不斷傳承與延續。
(三)創傷記憶中強化國家認同
記憶在社會語境中建構,具有識別身份和增強歸屬感的重要功能。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作為再現創傷記憶的中央場域,重新建構與詮釋了南京大屠殺這一創傷事件。同時,場館與當代社會連接,基于人們對民族精神的認同建構起一個強化國家認同感的場所空間。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所展現的設計與陳列物等,均被賦予強烈隱喻的表征意義,并按照特定的主旨進行呈現,反映中華民族這一群體的記憶,暗含民族文化和精神層面的在場與想象。例如,館內建造的哭墻上鐫刻著大量遇難者姓名,并根據調查實時更新近年去世的幸存者。借由這種特殊的物形成的特殊空間,參觀者在看到姓名時,會聯想大屠殺發生時生命被剝奪的殘酷,獲取受害者的災難經歷與創傷記憶。在個人傷痛體驗中,參觀者感受到不屈抗爭、呼喚和平、振興中華的民族精神,進而將記憶轉化為力量,逐漸認同場館的教育意義,強化作為中華兒女的民族歸屬感和國家認同感,激勵自身以實際行動為祖國富強貢獻力量。
四、結語
認知根植于身體,身體根植于環境。通過協調身體的感覺系統和運動系統對空間進行探索,人們能夠獲得具身體驗。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作為空間建筑實體,屬于物質本質,其設計象征意義表達的情感則為精神本質。參觀者置身于館內,通過感知和行進,會因空間所擁有的內涵和人文因素受到強烈沖擊,體會到建筑情感,并在身心交互中逐步發展情感認知。作為記憶載體,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是連接過去和現在的紐帶,是人與空間、人與歷史的情感橋梁。參觀者在多樣的記憶情境里深入了解到日軍殘暴的侵略行為,在參與悼念亡者、祈愿和平的儀式中融入環境。由此,他們在場域內構建具身記憶,并在日常生活中觸發相關信息時不斷反復刻寫。隨著創傷記憶不斷被編碼、喚醒,參觀者會逐漸認同場館傳達的教育理念,在情感的共振、文化意義的認同中,跨越歷史建構民族歸屬感與力量,凝聚國家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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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慕荷]